沥川往事-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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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我正襟危坐,“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王,”他说,“我是沥川的爷爷。这位是爱莲娜小姐。请问你是——”
番外2:书店
我在业余时间写完了《沥川往事》,出版后的一天,被邀请去一个书店签名售书。
虽然沥川看过这本书的头几章,他坦白地承认:第一,他认识的汉字有限,又懒得查字典,所以,基本上没怎么看懂。第二,他看懂的那部分令他非常脸红,他拒绝继续看下去……
“那你介意书的名字叫《沥川往事》吗?好像你已经……嗯……不在了似的?”
“不介意。”
“要不我给男主人公另起个名字吧,不叫沥川了。”
“不要紧。”
不对呀,沥川是很注重隐私权呀。我纳闷了。
“为什么不要紧?”
“如果你问我爸爸,他会告诉你‘沥’字不是那么写。我护照的正式姓名是韦氏拼音,‘沥川’这两个字本来就是你自己起的。”
“什么?什么?”我跳起来了!搞了半天,结婚一年,我连老公的中文名字都写错啊!
“是啊,”沥川笑着说,“你第一次写这两个字是你头一次住在龙泽的时候。你给我留下一个字条,说‘沥川,我回学校去了,不用送我。’上面就是这样写的,三点水的沥。说实话,当时我还不认得这个字,又是简体,我还跑去查了字典呢。”
“那你究竟是哪个沥呢?”
“嘿嘿,不告诉你。这是一辈子的把柄。”
我去书店时,沥川也去了。因为我告诉他,我怕见读者。沥川说他陪我去,他会悄悄地坐在远处,罩着我。
那天我穿得挺正式,坐在那儿一本正经地签字。书店里的人挺多,可我签了十分钟就签完了。抬头一看,我的面前排起了另一条长队,队里的人,每人都捧着一本《沥川往事》。奇怪了,我是作者,怎么没人找我签字呢?
我问其中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请问……你是在等作者的签名吗?”
那人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赶紧对她笑:“那个……我……就是作者,真的,如假包换。”
她很客气地和我握手,打开书,请我签了字。然后就不理我了,继续排队。
窘掉了。我踮起脚往前看,那队一直排到门口,长得不见尽头。
“请问,这个队是干什么的?”我礼貌地问。
“我们在等沥川哥哥的签名。”
呜呼!本末倒置,我傻眼了。
我沿着长队走到尽头,果然看见沥川同学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给一位小女生签字,一面签,还一面说:“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签英文,我的中文字写得不好,怕你见笑。”
小女生通红的脸,傻呵呵地笑,眼睛里居然还含着泪:“不,不,沥川哥哥,看见你好好地活着,我好为你高兴!”
“嗯……你们的大人是不是在书里,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
一群人围着他,拼命地点头:“是啊,是啊,是这样啊,我们的眼泪都流光了!”
“请问,沥川哥哥,你是不是真的只有一条腿?”另一个女生怯怯地说。
“是啊,”沥川一脸的好脾气,“你想过来证实一下吗?”正说到这里,看见了我,把头一低:“Oops!”
然后他抬头对大家说:“作者大人在这里,请大家给我一个面子,多多请她签字,好不好?”
“好哦好哦!”
大家终于把我围住了。
出了书店,在一个寂静的街角,沥川忽然叫住我。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古典式样的木函,打开木函,拿出一本比我的书还要厚两倍的册子。
那册子看上去远比我的书要精致,装订成一本书的模样,却有画册那样的大小。
他吻了我一下,他将册子递到我的手中:“今天是我们的生日,这是你的生日礼物。”
那本书的封面上写着:
“Letters to Xiaoqiu”(给小秋的信)
翻开第一页,我看见一封中文的信:
“Hi沥川;
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我考得不错,连最差的精读都考了86分。你喜欢吗?中午我和安安去北门的小店吃牛肉拉面。我放了很多的香菜。味道真好。晚上我去晚自习,带上一杯浓茶。我在那里看完了最后一本《天龙八部》。是的,我不好好学习,想休息一下。小秋。”
下面是他的回信,我的译文。
“Hi小秋,考试考得那么好,真为你骄傲。北门的牛肉拉面,是我们去过的那家吗?我还记得你说那里的牛肉汤是白的,清浊分明,色香味醇。对不起,小秋。分别的那天我什么也不能说,只能飞快地逃走了。当时我真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我带走了一个你的枕头,里面残存着你剩余的气息、隔夜的味道。现在我在医院里,依然枕着它,好象你还在我身边。我的手术安排在明天的上午十点。家人们齐齐去了教堂,为我祈祷。幸好你不在,也不知道,我不用看见你伤心难过。无论如何,你都会祝我好运,是吗? 爱你的,沥川。”
我从头一直翻到尾,从一半开始,我的email就结束了,他仍然接着往后写,长长的独白,英文夹着中文。
我默然看着他,深深地感动。
他摸了摸我的脸,柔声地说:“我其实回了你的每一封信。没有力气打字,我悄悄地录在录音笔里了。后来,你没再给我来信,我仍然经常写。没有告诉René,不过已成了习惯。”他将我的手捧到他的心上,继续说,“本来我打算在遗嘱里将这些信委托给René保存。如果有一天,你出了什么事,或将不久于人世,René会把这些信寄给你,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人深深地爱过你。”
我把那本厚厚的册子抱在怀里。促狭地笑了:“难道你从没想过,我若真的出了什么事,也多半是因为你。我若真的要死了,也多半是被你气死的?”
沥川凝视着我,目光深沉而专注,仿佛在我的瞳孔中寻找他的影子:“小秋,手术以后,我不敢看自己,从不照相,家里也没有穿衣镜。我一直以为,美的东西永远离我而去了,等待着我的,只有死亡和腐朽。不是吗?如果你手里拿着把锤子,什么东西看上去都像是钉子。可是,”他的目中有阳光,也有雨滴,“我却在你这里看见了久违的美,在你的眼中,我是如此美丽。”
45
沥川的爷爷!我的心脏顿时停跳五秒。
“我叫安妮,是沥川在中国的同事。”
“哦!”老先生很高兴,改说中文:“你是从中国来的!”
“是啊,这是我第一次来瑞士。”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不久。”
“嗯,”老先生说,“沥川真不象话,怎么客人来了,他倒跑去睡觉了?这样吧,我来替他招待你。安妮,你想喝点什么?沥川这里应当有很好的茶和咖啡。”
大约是为了照顾一旁不懂中文的爱莲娜,老先生又改说英文。
“王先生您别忙了,我已经喝过了。”
“爱莲娜,要不,趁着他睡着,你现在就给他挂上点滴?”老先生对那个女郎吩咐,“他有客人,能不能滴快点?给他一点陪客的时间?”
原是她是沥川的护士。果然,她脱下外套,里面露出标准的护士服。
“不行,王先生。”那个护士用不灵光的英文回答,“Alex的心肺功能不是很好,不但不能加快滴速,还要酌情减慢。今天晚上他只能躺在床上。”
老先生皱眉:“大概要多长时间?”
“一共是两瓶药,总计需要十个小时。”
“好吧。麻烦你轻点,别把他弄醒了。弄醒了他要来找我算帐的。”老先生向我眨了眨眼,歉意地笑了笑。
护士提着药箱轻手轻脚地上楼去了。
老先生回头过来和我说中文:“小姑娘,你是中国哪个分公司的?”
“我是北京总部的。”
“那你是做哪一行的?室内?园林?外观?”
“王老先生,我是沥川的翻译。”
“啊,沥川的翻译,那你姓朱,对不对?”
“您说的朱碧瑄小姐吧?她嫁到美国去了。我是沥川的新任翻译。”
“唉,”他叹了一口气,“这孩子真是的,明明说了生病期间不能办公,怎么又把翻译叫来了?”
“您别误会,我只是过来观光旅游的,明天就走。”我赶紧解释。有点后悔自己穿得太随便了:T恤、牛仔短裤,光着脚,很休闲地住在“上司”家里,多少有点暧昧的嫌疑。
“是沥川去机场接的你?”他问。
果然疑心了。话中有话,含着玄机。
正思忖着应当怎么回答,爱莲娜忽然沮丧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老先生连忙问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我刚刚装好点滴,消毒完毕,正要扎针,沥川先生……醒了。”她颤声说,“他很生气,不让我扎针。说他已经签了知情同意书。还说如果我再擅自这样做,他要找律师告医院。”
老先生猛地站起来,用手杖敲了敲地板,对着楼梯吼道:
“王沥川,你给我下来!”
想不到温文尔雅的老先生发起火来,会有这么高的嗓门。
一分钟之后,沥川出现在楼梯口。
“爷爷。”他拄着拐杖,慢慢下楼,走到老先生面前:“今天我有客人,您连一天的时间都不给我吗?”
“今天你必须输液,”老先生毫不让步,“客人想怎么玩,我来安排,包她满意。”
“今晚我们要出去,她还没吃晚饭。”
“我,我一点也不饿。”我赶紧说。
沥川狠狠地盯了我一眼。
“想吃什么?西餐?中餐?我打电话叫大厨来你们家做。”
“爷爷,我都跟爸说了我明晚回医院,何苦逼我?”
“不是我存心为难,Dr。Herman给我打了电话,你今天必须输液。”
“No。”沥川拉着我的手,径直走到门口取车钥匙。
“沥川!你给我站住!”
“爷爷,”沥川转身过来,慢慢地说,“今天我非出门不可,您别拦我了。”
空气凝滞得仿佛可以滴出油来。
老先生一动不动地看着沥川,一脸怒容:“今天你哪儿也不许去,给我在家里老实地呆着!”
沥川张了张嘴,半天没说一个字。沉默片刻,忽然小声对我说:“小秋,到楼上去等着我。我和爷爷要说几句话。”
我紧张地看了他一眼,轻步上楼,到沥川的卧室里坐了下来。
过了十分钟,沥川上楼来叫我:“小秋,换上花裙子,咱们去吃大餐。”
“你爷爷呢?”我惊慌地问,“你爷爷不会生气吗?”
“他走了。”
“护……护士呢?”
“也走了。”
“你和爷爷都说了些什么?他会同意让你走?”
“这个你别管。”沥川说,“对付他我有办法。”
“要去你自己去,我哪儿也不去。”我闷声不响地坐在床上。
“来嘛,小秋。”
沥川把我拉到更衣室,见我不肯动,就帮我换衣服。用剪刀剪掉商标,将下午买的花裙子给我套上。还替我选了一条无带的胸罩。见我一点也不配合,他只好坐下来,帮我换上高跟鞋。最后,拿着把大梳子将我的头发重新梳了一遍,喷上摩丝,高高地扎了一个马尾辫。我被他郑重其事的样子逗乐了。
“好看吗?”我摆了个姿势,问他。
“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他微笑。
我看着他,发现他仍然穿着下午的T恤,就问:“那你呢?”
“到外面等着,我换件衣服马上出来。”
不一会儿,打扮一新的沥川出现在我面前。纯白色的亚麻衬衣,深灰色的休闲裤,戴着假肢,裤腿熨得笔直,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很随意、很贵族。
我在心中暗暗叹息,沥川在床上躺了几个月,闷煞了吧。于是轻轻地抚摸他的腰,问道:“这样走路会不会累?实在想玩,就早点回来吧。”沥川只有在体力最好的时候才会用假肢行走。平日在家他习惯用拐杖、力气不济时会用轮椅。
“不累。下午我已经美美地睡了一大觉,还有某人的按摩服务。”他拍拍我的脸,“所以,我休息好了。”
“知不知道,床头的电话机上有四十三个留言?”
“我把铃声关掉了,太吵。”
“也许有要紧的事儿,要不要听一听再走?”
“不听。难得有份闲心。再说,该交的图纸我全交了。”
“行,我跟你出门,不过,得早点回来打点滴。”
“别煞风景了,今晚没点滴。”
他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指着窗外:“看见没?今天是月圆之夜。花好月圆,百事吉祥。还记不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和尚的故事?”
“什么和尚?”
“文偃禅师,”他点了点我的鼻子,“有一天,文偃禅师问弟子,说:‘我不问你们十五月圆以前如何,我只问十五日以后如何。’弟子们都说不知道。文偃禅师替他们答道:‘日日是好日。’”
“日日是好日……”我喃喃地说。——六年前我讲给沥川的故事,自己早已忘记了。
“所以,咱们得去寻欢作乐,不可辜负了好时光。”
日日是好日。我在心中咀嚼着这句话。望着沥川,默然无语。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我在无穷的苦恼中错过了一个个美好时节。
蓦然间,我已开悟。从手袋里拿出口红和眼影,向他微笑:“那好,我先化下妆。”
沥川点点头,坐在窗前等我。
湖面灯光闪烁,与天上的星辰连成一片。
灯光和星光,仿佛全都汇集到他的眼中。
我暗暗地想,如果今夜沥川不幸在我身边去世,他会快乐,我会满足,也许这是个美好的结局。
沥川开车带我去了Kunststuben餐馆,声称那里有苏黎士最好吃的菜。其实对我来说,世界上最好吃的菜就是我自己炒的香辣鱼块,连从来不吃辣椒的沥川都说好吃。有两次居然还要求我做了给他带去当lunch。我们在Kunststuben从开味菜吃起,然后是汤、主菜、甜点、水果,一道一道地上,一直到饭后咖啡。可惜,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大块朵颐。沥川只吃了一点沙拉和水果,估计还吃坏了,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之后再也不见他动刀动叉,干坐在我对面陪我说话。
饭后我们去了酒吧。我喝酒,喝得醉醉醺醺,沥川喝苹果汽水陪我。在酒吧里听完了一场本地歌手的演唱,沥川一定要带我去隔壁的舞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