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渡-第1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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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献舞的是荷语,她穿着鹅黄衣裙,甩着羽扇跳了一曲良宵引,因其活泼美丽,也有人调笑:“这小娘子莫不是等不急要招哥哥进屋了?”
还有不少人围在锦罗公子身边,问他:“公子是雅人,何不品评今日舞者?”
锦罗公子摇着折扇,风度翩翩地笑道:“看罢良意,余者不谈也罢。”
“这可是……还有织晴姑娘没有出场呢。”
“不错,织晴姑娘在我们岐水城艳名三载,公子若不品评一番,可不辜负了织晴姑娘的大好名声?”
不少人开始起哄,锦罗公子一脸清傲道:“织晴自我荒废,早已是逆水行舟,退步千里,还有何可评?”
众人又应和叫好,哄闹声不断传出。
张兆熙悠闲地坐在原处,瞥过锦罗公子一眼,笑道:“此人有趣。”
他话音刚落,一转头,原本准备要举杯至唇边的手忽然顿住,脸上表情也有一瞬间僵硬,然后那一双墨瞳里头竟仿佛是凭虚生电,有亮光一闪而过!
十三娘也惊了一惊,不知何事竟引得张兆熙如此反应。
她连忙也将视线转过方向,却见张兆熙所视之处一片漆黑,便连岸边灯火都仿佛是被树影挡住,只有一艘小画舫的影子虚虚绰绰,叫人什么都看不真切。
明月半遮,清辉无处,十三娘只见那处幽影重重,便又将视线转会到张兆熙脸上。张兆熙的神情已经回复到原来平静无波的模样,但擅于察言观色的十三娘还是看得出来,这位神秘的大公子分明是神色凝重,且正在极力掩饰着惊诧。
大画舫上喧哗声愈来愈烈,有人忽然回过神来:“咦?怪了,这前面四位姑娘都已经舞过,那织晴姑娘怎么还迟迟没有动作呢?”
一个富商模样的中年人嗓门极大,猛就高喊了一声:“十三娘!织晴不会是跑了吧?”
“嘿!”有人应和,“还真有那可能!十三娘,你这可不厚道,织晴那娘们跑就跑了,你事先也得知会我们一声吧?”
众人起哄喧闹,也有污言秽语夹杂其中。黑夜撕扯下了许多人平常衣冠楚楚的面具,欢场之地又给了众人放纵的理由。十三娘也暗暗觉得古怪,按照正常的时间来算,荷语舞毕之后,织晴早便该出来了。她盈盈起身,眼珠子一转,香肩微斜,正要说话间,那到嘴边的花语却化作了一个气音:“织……”
一字未能吐露完整,十三娘半张朱唇,风韵极浓的脸上全是惊愕难言。
她看到了,陆陆续续也有其他人看到了,于是刚才还吵闹喧哗的大画舫上忽又被一整片的寂静笼罩。
这是一种十分难以言喻的感觉,当适才被半遮的明月又自云中滑出时,那一面波光映照的湖面上忽似被水墨铺洒出了一副玄妙之极的画面。
黑夜是背景,一切颜色在这朦胧月色下都显得幽淡模糊,只有荷叶的影子亭亭而立。几支小荷尖角摇曳于夜风当中,一个裙裾飞扬的轻盈身影在荷花从中婉转跳跃,不似人间之人。
没有乐声伴奏,仿佛这夜色、这风声,甚至是人们喧闹的声音都可以做她这一舞的伴奏。
世间万物皆是天籁,红尘颜色都是虚无。
她就像是忽然闯入了人间的一缕清风,不做任何昭告,不需旁人欣赏,只是怡然自得。
不同的人看到了不同的东西。有人看她腾挪趋跃,一个转身间姿态也见妙曼;有人看她月下自顾轻舞,却是遐想其笑语回眸;还有人看她足尖轻点便是滑翔数丈,又如见仙鹤曼舞,仙风相乘。
织晴不是第一次跳着荷上舞,却是第一次跳得如此洒脱无拘,甚至可称毫无章法。然而就是这毫无章法的舞蹈,却偏偏给人无比闲逸动人的感觉,这种感染力只在不知不觉中便将人心神俘获,叫人不自觉便连心都跟随起舞。
凡人不懂这种感染为何物,张兆熙却是懂得。
他看得到更多,所以他才震惊。
不错,在他的眼中,在荷上舞蹈的女子并非当真能够凭需雨纷飞。那画舫上其实垂下了数根暗色的丝绦被她腕上腰间,所以她的动作并未真正超越凡人极限。
但在张兆熙看来,这荷上舞之人即便不能真如修仙者一般御风而舞,却着实是比许多修仙者还要叫人惊叹。
御风之术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但凡筑基以上的修仙者人人都能御风,只是水平高低不同而已。所以张兆熙的惊叹在于,他居然依稀在这个凡人女子身上看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道”的东西。
只因技近于道,所以她才能有这样强大的感染力。
仿佛她这一举手一投足都迎合了风的节拍,仿佛她一侧耳都可以听到湖上万物的声息,仿佛她正融于风中,又似化于水中,又仿佛……她什么都不是。
无穷富有,无边寂寥。
张兆熙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她侧身仰头,那眼角微微上挑,长长的睫毛上仿佛挂着稀松露珠,那种说不上是坚毅还是脆弱的眼神叫人莫名地呼吸一紧。
月光清清淡淡地洒下来,渡过一片银白光辉,又折射在她乌瞳之中。
猛然间一个闪光落入张兆熙眼底,就仿佛是刻印了瞬间的魔咒。
张兆熙还未从适才的惊愕中回转过心绪,忽然就又觉得从血液到五脏六腑猛然一紧,然后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几乎不受自己控制。
这种激烈的反应让他先是一慌,紧接着就垂下了眼睑。然后他强自镇定地将杯中残酒饮完,默念静心口诀调息,这才渐渐平复下心跳。细微一声脆响之后,他将酒杯放回了桌上。
他却没有注意到,这点细微声响惊醒了身旁原本正惊讶出神的十三娘。
十三娘强自收敛心神,又惊又喜:“织晴这丫头何时居然进步到了这般程度?”她的眼珠子习惯性一转,忽就落在桌上一只酒杯上。
这只酒杯就摆放在张兆熙身前,而十三娘分明看到,这青铜雕花的精致酒杯上,深深凹陷了三个手指印!
十三娘有些骇然,她转头去看张兆熙,却见他一脸平静,以她的眼力,在这时候竟也看不出这人分毫的外露情绪了。十三娘心念电转:“织晴做了什么事情惹恼了他么?难道是因为张六公子?”
她又去看张六,只见他一脸如痴如醉的表情,倒是跟往常见着织晴跳舞之时没有分毫不同。
十三娘的心跳加速了一下,只觉得满脑子疑问找不到头绪。她暗暗惊慌,又有些埋怨织晴。正当此时,她终于见到张兆熙平静的脸上破出一丝表情,这一丝表情渐渐扩大,慢慢地竟成了十足的嘲讽。
的确是嘲讽,这一点十三娘非常确认。
她是个多死多虑的人,这会儿难免就心思百转想到了极深远处:“看来我要尽快同织晴说清楚一些问题才好,许是张六的表情太过痴迷,硬是将大公子给惹恼了。”
她这边的念头仿佛滚珠跳跃,待她再回过神来时,却见月光之下那南侧画舫前的荷叶从上再不见人影,也不知织晴是在什么时候离开了。
万籁俱寂,一片悄然无声。
直到许久之后,众人的呼吸稍稍重了些时,才猛然爆发出一片激烈胡乱的声音。
“人呢?”
“织晴!织晴!”
“十三娘!快把织晴姑娘叫出来再舞一曲!”
“我赏绢花七束!”
“纱花五束!”
端着花束托盘的侍女们被众人拉到跟前,数不清的人纷纷解囊。
这个时候,忽然有一声清幽的叹息声响起。这道声音并不明显,很快就淹没在了众人的喧哗中,十三娘却敏锐地注意到了。
她骤然一抬声音:“锦罗公子因何叹息?”
这一声很具穿透力,再加上十三娘很懂得如何利用声音让人注意到自己,所以只过片刻,众人的注意力又有些被吸引了过来。
喧哗声稍小,锦罗公子叹道:“我观良意姑娘坐照花语,便觉有灵触传于心神,顿生不以丹青录之不痛快之感。然而,再观织晴姑娘荷上一舞,晚生……晚上却从此无力作画矣!”
他本来自称“我”,等说到织晴,却改称“晚生”,这言下尊敬之意简直让人觉得荒唐。
有人迟疑着问:“公子为何从此无力作画?”
“此花开后更无花,此舞一尽人间愁……”锦罗公子渭然长叹,“看尽风流,尚还有何物能够入眼?而我这肉身凡胎,又怎能执笔去画这本不该存于凡间之人?”
众人惊愕无语,片刻之后,张兆熙淡淡道:“锦罗公子一画可抵百束纱花,这一语,又能抵多少?”
十三娘的嘴角向上撇了撇,努力想扬起一个笑容,奈何张兆熙这忽起的一句话实在是让她笑不出来。锦罗公子对织晴一舞的评价实在太高,倘若参照先前良意百束纱花的价钱,到织晴这边,锦罗公子这句称赞岂不是抵得千束万束纱花?
倘若如此,织晴这舞魁地位便将毫无疑问地被坐实,而实际上,她却一颗灵石都赚不到。
一时间,十三娘真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她心里真是将这多话的锦罗公子和更加多话的张兆熙恨了个牙痒痒。
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好几转,她终于是娇笑道:“哎呀,锦罗公子一语无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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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回:风尘情何堪
月色如水,水光清寂。
然而那亭亭荷叶的幽影当中,佳人已不再。
众人的目光不自觉望过去,心中都想:“这无价之言,果然当得。”
十三娘又半掩朱唇,叹道:“唉,既然无价,奴家这里反倒不知该算上多少花束了。”她长睫盈盈颤动,充满了成熟诱惑的脸上偶尔这么一露安静颜色,竟引得周围的人大是怜惜。
张兆熙莫名一笑,忽然站起了身,淡淡道:“我赠织晴姑娘纱花一百,十三娘,你且记上。”
他虽然是在对十三娘说话,眼睛却并不看她,那目光在夜色下深深浅浅,也不知是落向了虚空中的哪一处。
众皆哗然,百束纱花便等于万颗标准灵石,虽然之前锦罗公子以画相赠良意,也说是价值万颗标准灵石,但那只是口头一句虚数,又如何抵得张兆熙这实打实的大手笔?
十三娘终于如愿宰到了大肥羊,心里反倒是有些忐忑。她脑子里面百转千回,实在难以理解张兆熙为何在前一刻还恼怒得在杯子上捏出指印,下一刻却又忽然豪爽地一掷千金。
十三娘阅人无数,可像张兆熙这样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极为深沉的人她也不能完全看明白。
心理面念头百转,她表面上还是神情未变,又娇笑一声,挥了挥手臂道:“这才是大公子的气派呢……子婳、写意,快些将三甲之数统计出来,各位爷们儿可就等着点魁呢!”
众人便又哄闹起来,也有人恬着脸想要跟张兆熙混个熟面,他意兴阑珊地摆摆手,袍袖轻拂,自顾走到看台边上负手站着。只有张六一脸神思不属地跟在他身后,旁人见他那气度神情,竟不敢再上前吵闹他。
张兆熙微侧过头,眼角余光在一众兴奋的脸上掠过,最后收回到月色虚空中。
十三娘小心观察他的表情,因为只能看到他半张侧脸,因此除了见到他唇角微微往上扬了扬,却是看不清他眼神为何。
张兆熙的这个笑容仍然很见讥讽,十三娘想了又想,心里头终于豁然开朗:“嘿!原来是看不起我们呢!既然看不起,为何还要这般大手笔?真是、真是……”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觉得很不是滋味,很有些悲凉。
“十三娘,舞魁点灯什么时候开始?”
“哈哈!老子还真是有点等不及了!”
“哎!各位大爷莫急……”十三娘掩唇轻笑,水袖飞舞,一片的声色靡丽。月光清冷,她偶一回头,飞掠的视线忽然就在这一片纸醉金迷中,落向了那个站在喧闹之外的男子,然后微微失神。
十三娘隐约明白了,张兆熙虽然身在凡尘,但他终究不是这凡尘中的人。虽然在凡人看来,一万标准灵石或许很多,在张兆熙那样的人眼里,一万标准灵石或许却不过是给他助兴的一点游戏之物。
凡间以标准灵石来做最大通行货币,但在修仙界,标准灵石却是个不入流的东西。
十三娘的见识在凡人中也算丰厚,所以她知道,一百灵珠等于一块标准灵石,而十块标准灵石才等于一块下品灵石。
修仙界的基础流通货币正是下品灵石——十三娘心思玲珑,此刻终于恍然:“他见我等为这一万块标准灵石而惊叹,说不定却是在心中嘲笑凡人庸碌无知呢。哼!庸碌无知又如何?老娘我只要有钱挣……”
她回眸娇笑,媚眼乱飞:“哎呀,各位姑娘所得花束已经统计出来咯。织晴姑娘有绢花一百八十七束,纱花一百五十三束,高居今夜魁首之位,诸位可还有意见?”
“没意见没意见!”
“织晴姑娘当得,哈哈!”
“哈哈……”十三娘媚眼如丝,眸光流转,端起桌上一杯酒,就着红唇一饮而尽。笑得花枝乱颤,犹似醉入了蜂蝶群中。
她的双眸在夜色下潋滟如水,再不去看张兆熙一眼。
张兆熙便站在看台边缘处,右手紧捏成拳,轻轻按到自己心口上。
从先前心跳失序起,到他一掷千金,再到此刻,他的心神才算是真正平定下来。
他又有一瞬间的茫然,苦修二十载,千花百艳皆不入眼,难道他这颗心脏就要在今日这样的时刻沦陷丢失么?他是张兆熙,所以——失心之语,何其荒唐?
又是自嘲一笑,他摇了摇头,夜色下,他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眼睛和鼻梁的轮廓被月光雕刻得格外深刻。想了又想,他终于给自己找到一个原由:他只不过是因为最初的心态太过游戏,所以在心尖颤动的那一刻才会感觉到极致的震撼。
如今理智回笼,他自然可以有万千理由置疑那一瞬间的迷惑。
例如:织晴是凡人。
仙凡两隔,这不仅仅只是说书人的悲悯。
所以张兆熙一直很明白,他在凡尘游戏,仅仅是游戏而已。
“既然是游戏,又何必多想?”他忽然低下头,轻嗤着笑了一声。他的左手仍然背在身后,右手则握在胸前,食指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