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第1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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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掌力或立即回收,哪知她身子微侧,左手前臂斜推轻送,竟
将郭靖的掌力化在一旁。郭靖料想不到她的身手如此高强,被
她这么一带,竟然立足不住,向前抢了半步,瑛姑也料不到
郭靖掌力这等沉猛,足下在沙上一滑,随即稳住。两人这一
交手,心下均各暗暗称异。瑛姑喝道:“小子,师父的本领都
学全了吗?”语声中将竹筹点了过来,对准了他右臂弯处的
“曲泽穴”。
这一招明点穴道,暗藏杀手,郭靖那敢怠慢,立即回臂
反击,将那降龙十八掌掌法一招招使将出来,数招一过,立
即体会出瑛姑的武功纯是阴柔一路。她并无一招是明攻直击,
但每一招中均含阴毒后着,若非郭靖会得双手互搏之术,急
危中能分手相救,早已中招受伤。他愈战愈不敢托大,掌力
渐沉,但瑛姑的武功另成一家,出招似乎柔弱无力,却如水
银泻地,无孔不入,直教人防不胜防。
再拆数招,郭靖被逼得倒退两步,忽地想起洪七公当日
教他抵御黄蓉“落英神剑掌”的法门:不论对方招术如何千
变万化,尽可置之不理,只以降龙十八掌硬攻,那就有胜无
敌。他本想此间显非吉地,这女子也非善良之辈,但与她无
冤无仇,但求冲出门去,既不愿与她多所纠缠,更不欲伤她
性命,是以掌力之中留了三分,岂知这女子功夫甚是了得,稍
有疏忽,只怕两人的性命都要送在此地,当下吸一口气,两
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击横推,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这
是降龙十八掌中第十六掌“履霜冰至”,乃洪七公当日在宝应
刘氏宗祠中所传,一招之中刚柔并济,正反相成,实是妙用
无穷。洪七公的武学本是纯阳至刚一路,但刚到极处,自然
而然的刚中有柔,原是易经中老阳生少阴的道理,而“亢龙
有悔”、“履霜冰至”这些掌法之中,刚劲柔劲混而为一,实
已不可分辨。
瑛姑低呼一声:“咦!”急忙闪避,但她躲去了郭靖的右
拳直击和左脚的一踹,却让不开他左掌横推,这一掌正好按
中她的右肩。郭靖掌到劲发,眼见要将她推得撞向墙上,这
草屋的土墙哪里经受得起这股大力,若不是墙坍屋倒,就是
她身子破墙而出,但说也奇怪,手掌刚与她肩头相触,只觉
她肩上却似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溜滑异常,连掌带劲,都
滑到了一边,只是她身子也是剧震,手中两根竹筹撒在地下。
郭靖吃了一惊,急忙收力,但瑛姑身手快捷之极,早已
乘势直上,双手五指成锥,分截他胸口“神封”、“玉书”两
穴,确是上乘点穴功夫。郭靖封让不及,身子微侧,这一侧
似是闪避来招,其实中间暗藏杀着。心下动念:“她的点穴手
法倒跟周大哥有些相像,若不是我跟周大哥在山洞中拆过数
千数万招,这一下不免着了她的道儿。”瑛姑只觉一股劲力从
他身上右臂发出,撞向自己上臂,知道双臂一交,敌在主位,
己处奴势,自己胳臂非断不可,当下仍以刚才用过的“泥鳅
功”将郭靖的手臂滑了开去。
这几下招招神妙莫测,每一式都大出对方意料之外,两
人心惊胆寒,不约而同的跃开数步,各自守住门户。郭靖心
想:“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异!她身上不受掌力,那我岂不是
只有挨打的份儿?”瑛姑心中讶异更甚:“这少年小小年纪,怎
能练到如此功夫。”随即想起:“我在此隐居十余年,勤修苦
练,无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谛,自以为将可无敌于天下,不
久就要出林报仇救人,岂知算数固然不如那女郎远甚,连武
功也胜不得这样一个乳臭少年,何况他背上负得有人,当真
动手,我早输了。我十余载的苦熬,岂非尽付流水?复仇救
人,再也休提?”想到此处,眼红鼻酸,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泪
来。郭靖只道自己掌力已将她震痛,忙道:“晚辈无礼得罪,
实非有心,请前辈恕罪,放我们走罢。”
瑛姑见他说话之时,不住转眼去瞧黄蓉,关切之情深挚
已极,想起自己一生不幸,爱侣远隔,至今日团聚之念更绝,
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心,冷冷的道:“这女孩儿中了裘千仞的
铁掌,脸上已现黑气,已不过三日之命,你还苦苦护着她干
么?”
郭靖大惊,细看黄蓉脸色,果然眉间隐隐现出一层淡墨
般的黑晕。他胸口一凉,随即感到一股热血涌上,抢上去扶
着黄蓉,颤声道:“蓉儿,你……你觉得怎样?”黄蓉胸腹间
有如火焚,四肢却是冰凉,知那女子的话不假,叹了口气道:
“靖哥哥,这三天之中,你别离开我一步,成么?”郭靖道:
“我……我半步也不离开你。”
瑛姑冷笑道:“就算你半步不离开,也只厮守得三十六个
时辰。”郭靖抬头望她,眼中充满泪水,一脸哀恳之色,似在
求她别再说刻薄言语刺伤黄蓉之心。
瑛姑自伤薄命,十余年来性子变得极为乖戾,眼见这对
爱侣横遭惨变,竟是大感快慰,正想再说几句厉害言语来讥
刺两人,见到郭靖哀伤欲绝的神气,脑海中忽如电光一闪,想
到一事:“啊,啊,老天送这两人到此,却原来是叫我报仇雪
恨,得偿心愿。”抬起了头,喃喃自语:“天啊,天啊!”
只听得林外呼叫吆喝之声又渐渐响起,看来铁掌帮四下
找寻之后,料想靖、蓉二人必在林中,只是无法觅路进入,过
了半晌,林外远远送来了裘千仞的声音,叫道:“神算子瑛姑
哪,裘铁掌求见。”他这两句话逆风而呼,但竟然也传了过来,
足见内功深湛之极。
瑛姑走到窗口,气聚丹田,长叫道:“我素来不见外人,
到我黑沼来的有死无生,你不知道么?”只听裘千仞叫道:
“有一男一女走进你黑沼来啦,请你交给我罢。”瑛姑叫道:
“谁走得进我的黑沼?裘帮主可把瑛姑瞧得忒也小了。”裘千
仞嘿嘿嘿几声冷笑,不再开腔,似乎信了她的说话。只听铁
掌帮徒众的呼叫之声,渐渐远去。
瑛姑转过身来,对郭靖道:“你想不想救你师妹?”郭靖
一呆,随即双膝点地,跪了下去,叫道:“老前辈若肯赐救
……”瑛姑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森然道:“老前辈!我老
了么?”郭靖忙道:“不,不,也不算很老。”瑛姑双目缓缓从
郭靖脸上移开,望向窗外,自言自语的道:“不算很老,嗯,
毕竟也是老了!”
郭靖又喜又急,听她语气之中,似乎黄蓉有救,可是自
己一句话又得罪了她,不知她还肯不肯施救,欲待辩解,却
又不知说甚么话好。
瑛姑回过头来,见他满头大汗,狼狈之极,心中酸痛:
“我那人对我只要有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这生也
不算虚度了。”轻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
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郭靖听她念了这首短词,心中一凛,暗道:“这词好熟,
我听见过的。”可是曾听何人念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似乎不
是二师父朱聪,也不是黄蓉,于是低声问道:“蓉儿,她念的
词是谁作的?说些甚么?”黄蓉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听到,
不知是谁作的,嗯,‘可怜未老头先白’,真是好词!鸳鸯生
来就白头……”说到这里,目光不自禁的射向瑛姑的满头花
白头发,心想:“果然是‘可怜未老头先白’!”
郭靖心想:“蓉儿得她爹爹教导,甚么都懂,若是出名的
歌词,决无不知之理。那么是谁吟过这词呢?当然不会是她,
不会是她爹爹,也不会是归云庄的陆庄主。然而我确实听见
过的。唉,管他是谁吟过的。这位前辈定有法子救得蓉儿,她
问我这句话,总不是信口乱问。我可怎生求她才好?不管她
要我干甚么……”
瑛姑此时也在回忆往事,脸上一阵喜一阵悲,顷刻之间,
心中经历了数十年的恩恩怨怨,猛然抬起头来,道:“你师妹
给裘铁掌击中,不知是他掌下留力,还是你这小子出手从中
挡格,总算没立时毙命,但无论如何,挨不过三天……嗯,她
的伤天下只有一人救得!”
郭靖怔怔的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时,心中怦地一跳,真
是喜从天降,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叫道:“请老……
不,不,请你施救,感恩不尽。”
瑛姑冷冷的道:“哼!我如何有救人的本事?倘若我有此
神通,怎么还会在这阴湿寒苦之地受罪?”郭靖不敢接口。过
了一会儿,瑛姑才道:“也算你们造化不浅,遇上我知道此人
的所在,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遥,三天之内可至。只是那人肯
不肯救,却是难说。”郭靖喜道:“我苦苦求他,想来他决不
至于见危不救。”瑛姑道:“说甚么不至于见危不救?见死不
救,也是人情之常。苦苦相求,有谁不会?难道就能教他出
手救人?你给他甚么好处了?他为甚么要救你?”语意之中,
实是含着极大怨愤。
郭靖不敢接口,眼前已出现一线生机,只怕自己说错一
言半语,又复坏事,只见她走到外面方室,伏在案头提笔书
写甚么,写了好一阵,将那张纸用一块布包好,再取出针线,
将布包折缝处密密缝住,这样连缝了三个布囊,才回到圆室,
说道:“出林之后,避过铁掌帮的追兵,直向东北,到了桃源
县境内,开拆白色布囊,下一步该当如何,里面写得明白。时
地未至,千万不可先拆。”郭靖大喜,连声答应,伸手欲接布
囊。
瑛姑缩手道:“慢着!若是那人不肯相救,那也算了。若
能救活她的性命,我却有一事相求。”郭靖道:“活命之恩,自
当有报,请前辈吩咐便了。”瑛姑冷冷的道:“假若你师妹不
死,她须在一月之内,重回此处,和我相聚一年。”郭靖奇道:
“那干甚么啊?”瑛姑厉声道:“干甚么跟你有何相干?我只问
她肯也不肯?”黄蓉接口道:“你要我授你奇门术数,这有何
难?我答允便是。”
瑛姑向郭靖白了一眼,说道:“枉为男子汉,还不及你师
妹十分中一分聪明。”当下将三个布囊递了给他。郭靖接在手
中,见一个白色,另两个一红一黄,当即稳稳放在怀中,重
行叩谢。瑛姑闪开身子,不受他的大礼,说道:“你不必谢我,
我也不受你的谢。你二人与我无亲无故,我干么要救她?就
算沾亲有故,也犯不着费这么大的神呢!咱们话说在先,我
救她性命是为了我自己。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番话在郭靖听来,极不入耳,但他素来拙于言辞,不
善与人辩驳,此时为了黄蓉,更加不敢多说,只是恭恭敬敬
的听着。瑛姑白眼一翻,道:“你们累了一夜,也必饿了,且
吃些粥罢。”
当下黄蓉躺在榻上,半醒半睡的养神,郭靖守在旁边,心
中思潮起伏。过不多时,瑛姑用木盘托出两大碗热腾腾的香
粳米粥来,还有一大碟山鸡片、一碟腊鱼。郭靖早就饿了,先
前挂念着黄蓉伤势,并未觉得,此时略为宽怀,见到鸡鱼白
粥,先吞了一口唾涎,轻轻拍拍黄蓉的手背,道:“蓉儿,起
来吃粥。”
黄蓉眼睁一线,微微摇头道:“我胸口疼得紧,不要吃。”
瑛姑冷笑道:“有药给你止痛,却又疑神疑鬼。”黄蓉不去理
她,只道:“靖哥哥,你再拿一粒九花玉露丸给我服。”那些
丸药是陆乘风当日在归云庄上所赠,黄蓉一直放在怀内,洪
七公与郭靖为欧阳风所伤后,都曾服过几颗,虽无疗伤起死
之功,却大有止疼宁神之效。郭靖应了,解开她的衣囊,取
了一粒出来。
当黄蓉提到“九花玉露丸”之时,瑛姑突然身子微微一
震,后来见到那朱红色的药丸,厉声道:“这便是九花玉露丸
么?给我瞧瞧!”郭靖听她语气甚是怪异,不禁抬头望了她一
眼,却见她眼中微露凶光,心中更奇,当下将一囊药丸尽数
递给了她。瑛姑接了过来,但觉芳香扑鼻,闻到气息已是遍
体清凉,双目凝视郭靖道:“这是桃花岛的丹药啊,你们从何
处得来?快说,快说!”说到后来,声音已极是惨厉。
黄蓉心中一动:“这女子研习奇门五行,难道跟我爹爹哪
一个弟子有甚关系?”只听郭靖道:“她就是桃花岛主的女儿。”
瑛姑一跃而起,喝道:“黄老邪的女儿?”双眼闪闪生光,两
臂一伸一缩,作势就要扑上。黄蓉道:“靖哥哥,将那三只布
囊还她!她既是我爹爹仇人,咱们也不用领她的情。”郭靖将
布囊取了出来,却迟迟疑疑的不肯递过去。黄蓉道:“靖哥哥,
放下!也未必当真就死了。死又怎样?”郭靖从来不违黄蓉之
意,只得将布囊放在桌上,泪水已在眼中滚来滚去。
却见瑛姑望着窗外,又喃喃的叫道:“天啊,天啊!”突
然走到隔室之中,背转身子,不知做些甚么。黄蓉道:“咱们
走罢,我见了这女子厌烦得紧。”郭靖未答,瑛姑已走了回来,
说道:“我研习术数,为的是要进入桃花岛。黄老邪的女儿已
然如此,我再研习一百年也是无用。命该如此,夫复何言?你
们走罢,把布囊拿去。”说着将一袋九花玉露丸和三只布囊都
塞到郭靖手中,对黄蓉道:“这九花玉露丸于你伤势有害,千
万不可再服。伤愈之后一年之约可不要忘记。你爹爹毁了我
一生,这里的饮食宁可喂狗,也不给你们吃。”说着将白粥鸡
鱼都从窗口泼了出去。
黄蓉气极,正欲反唇相讥,一转念间,扶着郭靖站起身
来,用竹杖在地下细沙上写了三道算题:
日
第一道是包括日、月、水、火、木、金、土、罗侯、计
都的“七曜九执天竺笔算”;第二道是“立方招兵支银给米
题”(按:即西洋数学中的纵数论);第三道是道“鬼谷算
题”:“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
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按:这属于高等数学中的数论,我
国宋代学者对这类题目钻研已颇精深。)
她写下三道题目,扶着郭靖手臂,缓缓走了出去。郭靖
步出大门,回过头来,只见瑛姑手执算筹,凝目望地,呆呆
出神。
两人走入林中,郭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