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子翻身-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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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今天,老公鸡的叫声没有以前那么慷慨激昂、斩钉截铁了,洪亮中带着哀婉、乏力,有点拖泥带水的味道。不仅如此,老公鸡显然还犯了职责性错误,第一遍打鸣的时间推迟了半个多小时的样子。其实这也不能怪它,不能把责任完全推到它的身上。因为昨天是“大年三十”(按日历算,今年的“年三十”是腊月廿九),主人忙着过年,蒸馒糕、祭祖、守岁,还把它捉起来用稻草捆住它的两只翅膀和脚,与猪头平行摆着参加仪式,折腾来折腾去,一直陪着主人忙到子时一刻前后,邻居又燃放炮竹,把它也弄得稀里糊涂、头昏脑胀的了。
这个责任是不应该由它承担的。但是,它犯了错误,却导致主人的忙乱。
“啊呀不好,一觉睡过了头!”西邨的母亲听见她家的老公鸡打鸣,惊醒了,慌慌张张地挺起上半身,用尽力气抬起像石头一样重的头看看屋顶上的明瓦——天窗,好像天很亮了,快到拂晓时刻,她以为没听见老公鸡的第一次打鸣,现在听到的是第二次,错过了时辰。“该死,头一次打鸣没有听见!”
西邨母亲跟她家的公鸡一样,昨夜忙碌了大半宿,累了,倒头就睡着了,思想也糊涂了。
这功夫,她一把抓起压在被子上的棉袄,胡乱披在肩上,翻身下床,趿上鞋,走到同一个房间的另一张床边。
严格说来,这不能**,是用砖头砌成的矮墩,上面用树棍横着,再垫几块木板,铺上稻草,连蚊帐都没有。
西邨娘推推睡在里面靠墙的大儿子:“西邨,醒醒!天快要亮了,起来吧!”
儿子西邨毫无反应,眼睛紧紧地闭着,嘴角还淌着口水,睡得跟死猪死的,被娘推了,翻了个身,偏过头去,依然沉沉地睡着。
太难为他了!西邨母亲不忍心,想退回床上去,让儿子再睡一会儿,脚却没有动,抖抖肩上快要滑落的棉袄,犹豫了一下,弯下腰去,坚持叫醒儿子。“孩子,你爹去窑山买竹子了,觉都没睡就走了。今天你爹给你准备的鹞子多,又是大年初一,早点上路好卖个好价钱!起来吧,西邨!”
鹞子,也叫纸鹞,有的地方叫纸鸢,文雅的名字叫“风筝”。
中国有“南鹞北鸢”一说。西邨所在的村叫西村,是胡州市许姤县西桥乡一个偏僻的小乡村,属于南方,当地人都把风筝叫作鹞子。
西邨是他们的长子,到昨天大年三十,刚好满十一周岁。他的生日是十一年之前的大年三十,可是,今年的腊月没有三十,只有廿九,所以昨天,“年三十”——大年夜就是他的生日晚宴。一则是大年夜,二来是他的生日,所以昨天天黑以前,家里就开始热热闹闹,忙到很晚才睡,到他娘叫他,才睡了二个多小时。正是黄金儿童时期的西邨哪里爬得起来哟!
从前西村人过年,到了大年夜,家家户户都要掸烟尘、做糰子、蒸馒糕,祭祖、供菩萨、做佛事。对孩子们来说,其它的一概不关心,兴奋的唯一原因是有肉吃,而且祖上定下来的规矩,年夜饭上要让孩子们可心地吃肉,而且还可以喝酒,大人们不能指责。
西邨和他的弟妹们看见父亲从街镇的肉铺子买回一只很大的黑毛猪头,心想,今年的年夜饭肯定又有猪头肉吃了。
在西村,或者在农村的其它地方,尽管自己家里喂着猪,但是留下来养到过年杀了自己吃的极其少,大多在过年之前就卖了,换成现钱,除了置备农具家什和留存家用,还要留些钱准备来年买小猪仔继续喂养。少数人家即使杀了,那一大部分的肉也是外卖的,留下很少的一块肉和猪下水、猪头过年。买不起整块的肉而买个猪头过年是很普遍很常见的,而且已经很了不起了,还有个别的人家连猪头都买不起、买不到呢。西邨家就是这样的人家。父亲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把西邨参加喂养的猪和羊卖掉了。要不是过年,不是为了祭祖,只怕他父亲连猪头都舍不得买的。
但是,要吃有猪头肉的年夜饭必须忙碌和劳累,而且还要有耐心等待。
掸过烟尘,大扫除结束,蒸好了馒糕,西邨的父亲很有毅力极其细心地拔去猪头上长长的黑乎乎的猪毛。西邨和他的三个弟妹对那个凹凸起伏、坑坑洼洼、闭着眼睛、翘起耳朵的猪头一点都不害怕,不但不拍,还觉着可爱,伸出稚嫩纤细的小手爱抚地抚摸。
父亲明白孩子们的心思。几十年之前,他的父亲在做这样活计的时候,他也这么抚摸过。他没有阻拦,脸上滚过一丝自豪和得意。
父亲把洗得干干净净的生猪头与其它菜肴一起装在一个用竹篾编织的竹匾里,放在西墙根下。随后,父亲去正屋后面的羊圈里捉住老公鸡,用稻草捆住它的翅膀和双脚,放在猪头与一条鲢鱼的中间。“辛苦你啊,帮帮忙!”西邨的父亲脸色十分的肃穆庄重,拉拉皱巴巴上衣的下摆,掸掸胸前的衣襟,用大拇指和食指捉住粘在胸口的鸡毛和猪毛,扔到屁股后面的地上,退了半步。“你们都靠后面去站着。”西邨知道,父亲要举行“安宅”——供奉“土地菩萨”的仪式了。
父亲双膝一弯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弓起背,双手垂下,趴到地上,把头的前额磕到地上,屁股撅得朝天。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是好汉宁断不弯。但是,在菩萨面前,在看不见影子的死人祖宗面前,没一个汉子会犹豫,反而态度很虔诚,很情愿,很自觉。“四方土地,八方神灵,吾徐雪森又给各位磕头了!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烦劳你们照应吾这块风水宝地,保佑吾早日将这二间草房翻盖成四间砖瓦房!不看别的,就看在供奉你们的猪头的份上,你们也得帮帮忙!那上面连一根杂毛都没有,都是吾的一片心意。再看在吾的四个子女面上,他们都要等你们尽心享用过以后才能动筷子的。帮帮忙吧!”
西邨和他的弟妹按照父亲的嘱咐,像一杆杆芦柴,笔直地杵在一旁,听着父亲的祷告。“去叫你娘也来磕个头!”
西邨的娘来了,用围裙擦干手上的水渍,也撅起屁股,跪下磕头。随后,按照年龄大小、年齿长幼,西邨与三个弟妹依次磕了头。
“安宅”的仪式举行完了,西邨父亲把刚刚供奉土地菩萨用的老公鸡让西邨放回羊圈。老公鸡伸长脖子,抖抖鸡冠,拍怕翅膀,踢踢脚,朝西邨“喔、喔”地叫了两声,似乎等待主人的夸奖和回报。西邨没有理会,一转身回到正屋。这时候他父亲已经把猪头放进锅里。西邨的母亲钻到锅灶后面去烧火。父亲说过,后面要祭菩萨,猪头得稍微煮一下,要有七八分熟。这是需要一点时间的。西邨和他的弟妹围在灶边看,耐心地等待。
猪头煮得差不多了,父亲把那只腾着热气、喷出香味的猪头与别的烧熟的“荤菜”、“素菜”一起端到四方桌上,供奉“财神菩萨”,乞求财神爷赐福。“去把雄雄请来!”父亲对站在身后的西邨吩咐道。
又该老公鸡上场了。它似乎有了经验,西邨逮它的时候,一点都不挣扎。
如果按照徐家祖上严格的规矩,祭祖和敬神应该用烧熟的“九碟”大菜和“三牲”——猪、羊、鸡,可是,因为穷,买不起整个儿的猪、羊,连整个儿的鸡都不舍得,只能用猪头、小鲢鱼和鸡蛋代替“三牲”;“九碟”大菜也改成了豆制品、萝卜和青菜等等。西邨父亲徐雪森不舍得杀掉老公鸡,就用鸡蛋代替,然后把老公鸡捉来,放在傍边。“意思意思吧!”
“爹,吾替您磕头!”这样的场面和过程西邨已经经历过几次了,用句文绉绉的话说叫“耳濡目染”,有点无师自通的结果。西邨看着父亲疲惫的脸,很不忍心,想到长子的责任,要替替父亲的手脚,显示长子的地位,表示儿子的孝心,于是忍不住走上前,要去磕头。
“你还太小,站一边去!”父亲的脑子里全是虔诚的念头,没有理会儿子的好意,把西邨推开。
“爹,吾会的,吾旧年就学会了!跪下去,磕头,要连磕三个,头要磕到地,嘴里说:‘请财神爷爷保佑吾家发财兴旺,保佑吾家的鹞子卖得快,卖个好价钱,保佑吾家的茅草房早日翻成砖瓦房!’对不对?爹?”
“吾也会的!”二弟和三妹、四妹接着说。
“孩子们,只要爹还活着,只要爹还有一口气,这件事就只能由爹来做。等会儿你们可以跟在爹的后面,向菩萨磕几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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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西邨的父亲与别人家的家长不同,他既是农民,又兼着副业——做鹞子,所以特别敬重财神,他要敬二位“财神爷”:一位是赵公元帅赵公明,另一位是文武兼备的关羽关云长。这样就要分两次程序,要敬两次,就得花双倍的时间。然后再敬“门神”。门神是保家护院挡妖怪防魑魅的。“门神”也是二位,一个是姜尚姜太公,另一位是秦琼秦叔宝。据祖上传下来,姜尚和秦琼这两位那可是天底下最为了得的保护伞,请他们其中的一位当门神已经足够保一方平安了,“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秦元帅坐镇,安如泰山”。但是,徐雪森为了保险,为了表示大度,他要请二位,上个双保险。徐雪森今年要格外地多敬敬门神。
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因为忙,也是自己疏忽大意,竟忘了敬门神,忘了磕头,结果盖起来的茅草棚被龙卷风刮跑了。西邨娘就责备他,说是皇帝都不差饿兵,请了门神看门而又不请它吃饭,那不是慢待人家瞧不起人家嘛?它岂肯卖力为你把门看房?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喂料,哪家的马肯瘪着肚皮跑?门神既然是神,是最讲究信誉和义气的。虽说多吃少吃一顿饭是个小事,可毕竟是你的一番心意。再说了,菜多菜少、素多荤少是水平问题能力问题,可请不请、喊不喊、敬不敬那可是个态度问题了。你不敬、不喊、不请,说明你心里没想到人家,它能不动了怒,不发了火?还能贴了功夫又赔了饭给你站岗看门?没那么呆的神!报应了吧?现在倒霉的还是自己。所以,一方面是自己理亏,一方面也是怕老婆唠叨,西邨父亲今年就格外地记得这件事,不能再把门神忘了。
“列位财神,吾有自知之明,不求暴富,不求一夜发横财,做梦也想不到眼睛一睁屋里会堆满金山银山;吾只求列位保佑吾徐雪森的鹞子卖得快、卖个好价钱,保佑吾来年能买到价钱便宜、质量上等的砖;列位门神,吾二间草房虽破,可是一家六口遮风避雨之所,家里虽无金银财宝怕偷怕抢,但一家老少的安全就托付给各位了,好生照应!吾给列位磕头了!”
父亲磕过头,让西邨和娘、弟妹也上前去磕头。西邨和弟妹都感到了一种庄严和肃穆。
依照祖制,是要将印有“财神爷”、“门神爷”图像的彩色画像贴到墙上门上去的,可是,这年头“请”(就是花钱去买。但是绝对不能说“买”字的,要说是“请”)不到了,家里往年“请”回来的也被别人“请”走了——说是迷信,被人抄走了。所以,西邨他爹只是在嘴里念念有词地说出他们的封号:“财神爷”、“门神爷”。他相信,只要心是诚的,态度是虔诚的,“菩萨”心里是会有数的。“请”不到的责任不在他。
以上的程序做完了,就该祭祖了。祭祖用的猪头必须要煨烂。因为已故的、谢世的祖宗多数是年迈的,煮得不烂他们嚼不动,说明你不诚心。好在活着的主人都喜欢吃煨烂了的猪头肉,所以要多花点时间耐心地放在锅里煨。烧火的工作无疑落在了母亲身上。趁着这空隙,父亲就去扎鹞子。
西邨和弟妹看着父亲所做的一切,受到父亲的影响和气氛的感染,一点儿都没有繁琐和厌倦的感觉,还是耐心地等待。老公鸡也很理解主人的心思,躺在地上和桌子上的时候,不挣扎、不叫喊,看上去服服帖帖,但已经有点懒洋洋的了,脑袋都有些耷拉,眼睛里噙着泪,忽闪忽闪地目睹着一切。
终于祭祖了。西邨的父亲徐雪森点亮蜡烛,烧柱香,化了几张纸,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磕头。三妹熬不过,“咕!”一个像炸雷一样响的屁把大家吓了一大跳。
“滚!”西邨狠狠地瞪了一眼妹妹。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气氛下,放屁可是对祖宗、对菩萨的大不敬,是亵渎,甚至是晦气,预兆不好。早不放、晚不放,东不放、西不放,偏偏这时候、在祖宗吃饭的地方放。
父亲怔了一下,继续他的程序。
“列祖列宗,见过面的、没见过面的,长寿的、夭折的,被东洋人杀死的老娘、姐姐,被病魔害死的老爹,不孝儿给你们磕头了!都回来过年吧!一年忙到头,回来聚一聚,看看吾们吧,吾也给你们说说话!雪森无能,上不能为你们争光添色,下不能给妻儿穿金戴银、吃鱼食肉,惭愧啊!儿子记着老爹的话,日夜劳作,不敢懒惰,朝思暮想要把茅草屋翻成砖瓦房,让西邨娘少吃苦,让孩子们读上书、吃饱饭、住上新瓦房,不要走吾和老爹的老路,可是,难啊!雪森无能啊!还请你们在地下多多保佑,来年发了财,吾一定到坟上给你们多化纸钱,让你们在阴间也不愁吃穿!”
好不容易祭过祖了,西邨和弟妹都向祖宗磕了头。西邨爹还要把猪头上的肉拆下来,按照不同的部位,譬如鼻子啦、耳朵啦、猪舌啦,等等,存放在几个不同的盆子里。这时候,西邨和他的三个弟妹都瞪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操作,心里想,盼了一年的猪头肉终于就在眼前了。闻到猪头肉异样的香味,饿瘪的肚子反而咕咕作响起来。可是,工作一向严谨、一丝不苟的父亲很有耐心地有条不紊地拆解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