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短篇小说集-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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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经被打过,用尺打膝盖耶!于是,后来我就不再自言自语了,再也不说了。不知不觉间,即使想说也不会说出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保持沉默。她咬咬嘴唇。
“即使到了现在还是一样,即使突然想要说什么,也会反射性地马上把它咽回去。可能是因为童年时被骂怕了。可是,我实在不明白!自言自语究竟有什么不好。那只是很自然地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而已吧!如果妈妈现在还活着,我真想问问她,究竟为什么不行?”
“令堂去世了?”
“嗯。”她说。“可是,我真想好好地问问她,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她继续拨弄着咖啡匙。然后突然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她一看时钟,窗外又有电车经过。
她等着电车通过。接着又说:“我觉得,人的心啊!就像一口深井,不是吗?到底哪里是底?谁也不知道。只能透过时常从那里浮上来的事物的外形加以想象。”
两个人想了一会儿有关深井的事。
“你说说看,我是怎么样自言自语的?”他试着问。
“这个嘛!”她慢慢地摇了几次头。彷佛要偷偷地确定颈部关节的情况。“比方说,飞机啦!”
“飞机?”他说。
嗯,她说。在空中飞的飞机。
他笑了。怎么又是有关飞机的自言自语呢?
她也笑了。然后用右手的食指和左手的食指,量一量浮在空中的虚构物体的长度。那是她的习惯,有时候他也会做同样的动作。
“你说得很清楚耶!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
她伸手拿起桌子上的原子笔,放在手上把玩了一阵子,不久又抬头看看时钟。在那五分钟里,时钟的指针也恰好前进了五分钟。
“你简直像在念诗一般地自言自语。”
她说完之后,脸颊微微泛红。为什么我的自言自语会令她脸红,这么一想,他不禁觉得很奇怪。
“我简直
像在念诗一般地
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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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试着那样说。
她再度拿起原子笔,那是一支黄|色的塑料制原子笔,上面印着“某银行的分行十周年纪念”的文字。
她似乎要望进他眼睛深处般地凝视着他。“你真的想知道吗?”
他点点头。
她拿了一张便条纸,开始用原子笔在那上面写字。她的动作很慢,可是中间既未停顿也不曾休息,她继续挥动着原子笔。在那段时间里,他两手托腮,静静地看着她的长睫毛。大约几秒钟一次,她不规则地眨眨眼。他愣愣地看着那样的睫毛……刚才还沾着泪珠的睫毛……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迷惑了。和她上床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一种彷佛把复杂的系统抽离一部份之后,却剩下令人恐惧的单纯那般的奇妙失落感袭击着他。照这样下去,也许我哪里也去不了了。这样一想,他觉得害怕得不得了。他觉得自己的存在似乎就那样地被融化了。对,他就像刚塑成的泥土一般年轻,他用念诗一般的语调自言自语。
写完之后,她隔着桌子,把便条纸递过去,他顺手接过来。
厨房里,似乎有某种残像正在屏息倾听。只要和她在一起,他常常会感觉到那个残像的存在。不知在何处失落的某种残像,他记不清的某个残像。
“你看!我全部都记得耶!”她说。“这是有关飞机的自言自语。”
他试着朗读那段文字。
飞机
飞机在飞翔
我,坐在飞机上
飞机
在飞翔
然而,在飞的
是飞机
抑或天空
“只有这些?”他有点哑然地说。
“是啊!只有这些。”
“我实在无法相信,我说了那么多话,自己居然完全不记得。”他说。
她轻轻地咬住下唇,然后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可是,你真的说了,真的!”
他叹了一口气:“奇怪!我一次也没有想过飞机的事。我完全没有那种印象。为什么会突然说出有关飞机的事呢?”
“可是,你刚才在浴室时,明明那么说的。所以,就算你从来没有想过飞机的事,你的心却在想着在远处的某个森林深处的飞机!”
“也许你曾经在某个森林的深处制造过飞机!”
她“叭哒”一声把原子笔搁在桌子上,然后抬起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桌子上的咖啡愈来愈混浊,愈来愈冷。地轴在旋转,月亮悄悄地使重力产生变化化作潮汐。时间在沉默中流逝,电车通过轨道往前飞驰。
他和女人都在想着同样的事情。那是飞机的事。他的心在森林深处制造飞机。还有,那架飞机究竟有多大?是什么形状?上面漆什么颜色?究竟要飞往何处?等等。此外,究竟谁要搭乘那架飞机?那架飞机究竟一直在森林深处等谁?
不久,她又哭了。她在一天之内哭两次,这倒是第一次。而且,那也是最后一次。对她而言,那是一件相当特别的事。他隔着桌子,伸手摸摸她的头发。那是一种非常光滑的触感,宛如人生一般地,既坚牢又光滑,而且很遥远。
他思索着。对了,那个时候,我宛如念诗一般地自言自语。
电视国民
()
(1)
“电视国民”闯进我的家里,是在星期日的黄昏。
季节是春天。我想大概是春天吧!总之,那是个既不冷也不热的季节。
不过,老实说,季节在这件事上并不是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那是个星期日的黄昏。
我不喜欢星期日的黄昏。因为,随之而来的一切事物──特别是星期日黄昏──总是令我心烦气躁。每当接近星期日的黄昏时,我的头就开始痛。至于疼痛的程度则因时而异。不过,尽管程度有别,疼痛依然如故。通常都是从感觉到两边的太阳|穴里面一公分或一公分半的地方,有柔软的白色肉团产生奇妙的痉挛,那种感觉简直就像从那团肉的中心抽出一条无形的线,有个人在远处拉住线的一端,轻轻地拉紧一般。虽然并不很痛,但是那种感觉就好象在深度麻醉的部分,缓缓地刺进一根长针。
然后我听到一种声音。不,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极度的沉戾在黑暗中发出的吱轧声。那种声音听起来好象“克鲁兹嗄──答、克鲁兹嗄──答”,那是最初的症状。接着,头疼便随之而至。然后,视野也随着略微倾斜。恰似乱潮一般,预感牵引记忆,记忆又触动预感。一弯新月高挂天空,疑问的根苗却在黝黑的土地里匍匐前进。人们像在讽刺我似地,故意大声地走过走廊。耳边不断传来“劈哩叭啦”的脚步声。
正因为如此,“电视国民”才利用星期日的黄昏闯入我的房子。宛如忧郁的思绪,或略带神秘,无声飘落的雨丝一般,他们自时间的暗处悄悄地潜入。
首先,我要说明一下“电视国民”的外表。
“电视国民”的体形,比一般人略小。并不是小很多,只是稍微小了一点。大概嘛,对了,大约小个二成或三成左右。而且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很均匀的成比例缩小。所以嘛,与其说是比较小,不如用缩小两字来得更贴切。
或许,即使你在某处见过“电视国民”,一开始也不会注意到他们比较小这一点。不过,假如你曾经见过他们,应该会留下一个很奇特的印象。也许可以说是令人感觉不舒服的印象吧!“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你一定会这么想。于是,你忍不住想再仔细地看看他们。乍见之下虽然没什么不自然,不过,却愈想愈不对劲。换句话说,“电视国民”的“小”和儿童或侏儒的“小”完全不一样。我们看到小孩或侏儒时,之所以觉得他们小,多半来自对他们体形的不均衡。他们的确很小,不过并不是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均匀地缩小。也有人的手虽然很小,头部在比例上却显得很大。那是很普遍的现象。可是,“电视国民”的小却和这么完全不同。“电视国民”简直像用缩小影像复制的,一切的一切,都按照实际的尺寸,机械化、规则化的缩小。比方说,身高缩小为○。七,肩宽也缩小为○。七。同样地,脚的大小,头围、耳朵的大小,乃至于手指的长度,也一律依照○。七的比例缩小。看起来就像做成比实物略小的精致塑料制模型。
或者,也可以说他们看起来像利用远近法制成的模型。分明就在眼前,看起来却像在远处;犹如假画一般,应碰得到的地方,却无法触及。应该拿不到的东西,却伸手可及。
那就是“电视国民”。
那就是“电视国民”。
那就是“电视国民”。
那就是“电视国民”。
(2)
他们总共有三个人。
他们既没有敲门,也没有按门钤。更没有说“你好吗?”便稍稍地潜入房子。也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其中一个人打开房门,另外两个人则抱着电视机。那是一架并不很大的电视机。是新力牌,外形很普通的彩色电视。我以前房门大概是锁着的,却又没什么把握。或许是我忘了上锁。因为那时候我并没有特别注意门锁的事,所以对于门是否上锁,也没有把握。我只是想大概是锁着的吧!
他们进来时,我正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那天下午,妻说要和她的女友们聚会。她说有几个高中时代的老同学想叙叙旧,然后一起到某家餐厅共进晚餐。“你要不要先点东西来吃?”妻出发前这么说。
“冰箱里有青菜和各种冷冻食品。你自已应该会弄吧!还有,天黑之前只要把洗好的衣服收进来就好了。”
“好啊!”我说。
根本没什么嘛!顶多只是弄顿晚餐、收收衣服,这些都是小事,两三下就能摆平了。
“你说什么?”妻问。
“没什么!”我答道。
于是,下午我就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发呆。没有别的事可做,我看了一会儿书──葛歇尔麦克斯的新小说,听了点音乐,又喝了一点啤酒。然而,我怎么样也无法精神集中地看书。于是我想不甘躺在沙发上睡个午觉吧!可是,我连睡觉也无法专心。于是只好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
我这个人呀!星期日的下午总是这样磨磨蹭蹭地挨过去。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半途而废,无法贯彻始终。虽然早上时还觉得今天做什么事都会很顺利。我想今天这本书,听这张唱片,回一封信。今天一定要好好整理抽屉,出去买些东西,把好久没洗的车子洗一洗。可是,两点过去了,三点也过去了,眼看夕阳即将西沉,我却依然一事无成。于是,我只是在沙发上束手无策。时钟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滴──答、滴──答,那种声音就像屋檐滴落的雨水一样,会把周围的事物逐渐削去。滴──答、滴──答。星期日的下午,一切事物看起来都像用缩尺缩小般地慢慢变小。简直就像“电视国民”一般。
※ ※ ※
“电视国民”从一开始就无视于我的存在。看他们三个人的表情,彷佛躺在那里的我,是根本不存在的。他们打开门,把电视搬到房间里面。其中两个把电视放在角落的餐具架上,另外一个则把插头插进插座里。那个餐具架上原本放着一个时钟和堆积如山的杂志。时钟是朋友送给我和妻子的结婚礼物。钟身大又重,宛如时间本身一般巨大而笨重,声音也很大,当时针走动时,整个屋子都听得到那巨大的滴答声。“电视国民”把那时钟从架子上移开,放在地板上。我立刻想到,妻一定会因此而大发雷霆。她最讨厌房子里的东西被任意移动。只要同样的东西不放在原来的地方,她就非常不高兴。而且,把时钟放在地板上,我半夜一定会被它绊倒。我每天半夜两点多,总会起床上厕所,由于睡意仍然很浓,很容易撞到东西或被东西绊倒。
接下来。“电视国民”也把杂志从架上移开,放到桌子上。那些全部都是妻的杂志(我几乎不看杂志,我只看书。我私下认为世界上所有称为杂志的东西,最好全部消失殆尽)。不管是“耶鲁”也好,“玛丽克列尔”也罢,或者“家庭画报”,全都属于同一类的杂志。那些杂志整齐地叠放在餐具架上。妻也不喜欢别人碰她的杂志。只要她排好的顺序被弄乱,她也会大发雷霆。所以我从来不去碰她的杂志。甚至连翻都不曾翻过。可是“电视国民”却根本不管这些,他们粗鲁地挪动那些杂志,完全不珍惜那些杂志。虽然他们只是把杂志从餐具架搬到别的地方而已。但是叠好的杂志上下的次序,都被弄乱了。例如“玛丽克列尔”被放在“新月形面包”上面,而“家庭画报”又被放到“安安”里下面,那就错了。而且,他们还把妻夹在某些杂志里的书签弄得散落一地。夹有书签之处,对妻而言就是刊有重要情报的书页。至于那是什么样的情报或究竟有多么的重要性,我则一概不知。我想可能是和她的工作有关,抑或个人方面的事。不过,不管怎么说,对她而言,那都是很重要的情报。我想她一定会大发雷霆!她一定会说,我难得和朋友聚聚,心情满愉快的,没想到你却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她要说的台词,我几乎可以全部背出来。这下可糟了!我想。然后摇摇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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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具架上终于空无一物了。然后,“电视国民”把电视放在那里,再把插头插进墙壁的插座里,打开开关。电视随即发出沙沙的声响,画面一片空白。等了一会儿,依然没有影像出现。他们用遥控器依次转换频道。可是,无论是那个频道的画面,都是一片空白。也许是没有接天线的关系吧!我想。房子里的某个地方应该有天线的接口吧!记得刚搬进这栋公寓时,管理员好象对我说过如何安装天线。我似乎记得他曾说过:就在这里,这样接就可以了。可是我却想不起那个地方在那里?因为我们家没有电视,所以我几乎完全忘了那回事。
不过,“电视国民”好象对于接收广播一事,完全不感兴趣。他们竟连查看一下天线接口的表情都没有。尽管画面依然一片空白,影像也没有出现,他们仍毫不在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