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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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雪霁站起身,将上午誊抄好的诗作奉到杜学士案前,背着手说道:“先生,我为您诵来。”
她转身坐回案前,诵道:
“宝帘坠银钩,
菱花照白头。
怜香春睡浅,
觉梦已知秋。
弄姿风无力,
惜影月当留。
簪花君前好,
流水唱关鸠。”
她的声音如淙淙流水,清越好听。杨辰一直暗自为她捏一把汗,直到她从头到尾一次不差地背完,方才松了口气。只见杜学士捧着那诗作,双目微眯,似在思忖什么。许久,他将诗作放下,道:“郡主好诗才。”
杨雪霁一笑,道:“是先生教的好。”
杜学士捻须一笑,道:“老夫倒有个问题,想请教郡主。”
杨辰隐约觉得这话中有玄机,忙给了杨雪霁一个眼神,让她加着小心。杨雪霁会意,低身说道:“不敢。先生请说。”
杜学士缓缓说道:“这‘簪花’二句用得妙,老夫却忘了其中出处。请郡主背出来,给老夫提个醒,如何?”
杨辰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只让杨雪霁背了诗,却忘了让她连典故出处也背一下。转念一想,这《关鸠》原是前两天刚讲过的,郡主应该不会不知道。杨辰偷偷抬眼看杨雪霁,却见她小脸憋得通红,抿着嘴不说话。
完了,这丫头根本没记住。
杜学士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一双眼看着杨雪霁,仿佛已经洞察了一切。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杨辰一笑,说道,“先生和郡主都是大才,这些细小之处难免有模糊的地方。奴给二位提个醒吧。”
杨雪霁一笑,道:“对,就是这首。我刚才也是一时模糊了,没想起来。”
杜学士脸色一凝,将手中诗作往桌上“啪”地一拍。堂下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杨娘,你老实说,郡主的诗是不是你代写的?”杜学士问道。
杨辰一惊,低头道:“先生,这诗果真是郡主写的。”
“一派胡言!”杜学士怒道,“你当我看不出此诗前后大异,分明是出自两人之手!你身为郡主伴读,不说提点郡主多多向学,反而从中搞鬼,还要替郡主隐瞒。老夫这边去禀明神皇陛下,处置了你这惑主之人!”
杨辰万万没想到杜学士会如此动怒,此时已是脸都白了。杜学士拂袖离席,刚走到门边,杨雪霁却先一步上前挡住门,说道:“先生请慢!”
杜学士低身拱手,道:“郡主,自古忠言直谏,一味逢迎讨好,乃是奸佞所为。杨娘那不是帮你,而是害你啊!”
杨雪霁挡在门前,说道:“先生说得对。忠臣死谏,奸佞贪生。可是我还听说过一句话,叫‘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杨姐姐见我苦于作诗不成,这才来帮我,实是为我排忧解难。明明忠良所为,先生为何要处置她?”
杜学士微微一怔,实在没想到这个平素贪玩的郡主能说出“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一类的话来。杜学士蹙眉想了一想,问道:“这话也是杨娘教你的?”
“是我自己读书看来的。”杨雪霁仰头望着杜学士,说道,“先生容秉。我不是不喜欢读书,只是不喜欢诗词而已。诗词,美则美矣,可除了酒宴上即兴吟诵之外便再无用处。诗词歌赋,闲来消遣即可,若真的花心思去学,才是劳心劳力,浪费时间。”
杜学士犹在怔愣中,顿了一顿,问道:“那……郡主想学些什么?”
杨雪霁仰头说:“修身齐家之学,治国平天下之道。”
此话一出,杜学士是彻底愣住了。连一旁的杨辰都是目瞪口呆。没想到郡主平时看上去好动爱玩,私底下竟还有这般吞吐天下的胸怀。大殿内静到了极处,十三岁的女子仰头对着当世大儒,从容沉静,毫无惧色。
杨辰静静望着她。眼前的杨雪霁,竟和她刚开始认识的不一样了。
许久,杜学士缓缓说道:“郡主若不喜欢诗词,我们便不学了。只是接下来要教什么,老夫还要请示过神皇陛下才行。”
杨雪霁后退一步,躬身一礼,道:“那便有劳先生了。”
杜学士转身,看着跪坐席间的杨辰,说道:“只是,这代笔之事,以后断不可有了!更不能再诓骗老夫!”
“是,奴记下了。”杨辰心里一松,急忙低身行礼。忽而脑中灵光一闪,起身说道,“其实奴并没有诓骗先生。那首诗的后半阙是出自奴之口,可是也的确是由郡主落笔写上的啊。”
杨雪霁“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对嘛,真的是我写的。”
杜学士捻须道:“巧言明辨,小聪明!”
“谢先生教诲。”杨辰低头一拜,收起唇边的笑意。
十二根朱漆立柱分列两侧,柱上银钩垂坠,层层扑花纱幔无风自动。大殿正中的金银错九龙朝凤香炉内燃着自开元年间传下的百合香,淡淡青烟如水中月,风定还自圆。殿内铺着厚达数尺的红丝绒地毯,脚步落上去寂然无声。面前八十一颗明珠穿成的珠帘后隐约可见那明黄正红的身影。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是么?她真是这么说的?”
“一字不差。”大学士杜审言跪伏在地,道,“臣请示陛下,接下来,臣该教些什么呢?”
略微的沉默,女皇的声音缓缓传来:“她喜欢什么,你便教什么就是了。”
“是。那臣便从‘四书’讲起了?”杜审言躬身在下等着训示。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女皇答话。他抬头往上看了一眼,珠帘一侧,上官婉儿冲他微微挥了挥手。杜审言低身一礼,躬身缓缓退出殿外。
第三十三节吐蕃来访
那一日可以说是有惊无险,更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再入崇文馆,杜先生终于宣布她们不再学诗,而是开讲《大学》。这一下可乐坏了杨雪霁。她盘坐在床上,呵呵笑着对杨辰说道:“太好了,再也不用咬着笔头憋酸词了。吾心甚喜啊!”
杨辰只穿着粉绫子的小衣和亵裤,光脚站在地上挑烛火。那日杨雪霁半夜跑来敲她的门,非要和她一起睡。看她抱着被子站在门前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杨辰心一软,就冒着被鲁掌宫生吞活剥的危险收留了她,没想到这一留就留出了祸害,这丫头干脆赖着不走了,一连几夜睡在这儿。杨辰本就觉轻,身边多了个人,更别想睡了。再加上杨雪霁睡觉也不老实,两个人每晚前半夜说话,后半夜打架,先抢枕头再抢被子,一直打到天蒙蒙亮才能各自倒头睡上一会儿。
杨辰挑亮了灯烛,转身爬上床,用丝被捂着脚,说道:“那日你跟杜先生说的话倒是把我都惊着了。你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杨雪霁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笑了笑,说道:“我那天也是着了急,怕他真的去祖母那儿参你。其实,那些话,我是绝对不该说的。”
“为何?”
杨雪霁略一低头,道:“宫里人多嘴杂。若是让人听去,我的日子怕又要不好过了。”
杨辰明白她的意思,说道:“我看陛下还是很疼你的。杜学士改教‘四书’肯定得陛下同意啊。”
杨雪霁点了点头,笑容却没到眼底就熄灭了:“光是祖母一人疼我,没用的。”
夜阑人静。这个时候最不能提伤心事。杨辰岔开话题,说道:“其实那天就算你不说话,杜学士也不会去参我。”
“啊?为什么?”杨雪霁问。
杨辰一笑,道:“你想啊,我是上官婕妤亲自挑出来的。他去神皇陛下那儿告我的状,岂不是让婕妤下不来台?杜学士虽然规矩得有些迂腐了,但也不笨。他应该也不想得罪上官婕妤。”
“对呀。”杨雪霁眼睛一亮,道,“还是姐姐看得明白。”
杨辰低头一笑,道:“我也是后来才琢磨出来的。不过咱么也不能再闹了,我可不能丢了上官婕妤的脸面。”
“我知道的,姐姐放心。”杨雪霁说道。
两人熄了灯,并排躺在床上。杨辰几夜没有睡好,一沾枕头困意便袭来。
“杨姐姐。”杨雪霁小声唤道。
“嗯?”杨辰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你打算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杨辰迷迷糊糊地答。
“以后。”杨雪霁说。
“陪你读书啊。还能怎么办。”
“不是。”杨雪霁翻身爬起来,伏在枕头上看着杨辰,问道,“我是说以后,我不读书了,你也不再做我的伴读了。你打算怎么办?”
杨辰想了想,说道:“那我就回家。”
“出宫?”杨雪霁问。
“嗯。”杨辰说,“我家里还有个弟弟。我得回去看他。”
“你还有个弟弟啊……”杨雪霁手指扣着瓷枕上突起的莲花,问道,“那,你就不理我了?”
杨辰闭着眼说:“理,我怎么能不理你?我也回来看你。”她微微一笑,道,“那时候你不定嫁给哪个王公贵族了呢。”
“我不嫁人。”杨雪霁趴在枕头上,侧头想了想,道,“杨姐姐,不如我们把你弟弟接来洛阳好不好?这样你就不用走了。”
“好。”杨辰微笑,转身拍了拍她,道,“快睡吧。”
“哎。”杨雪霁正身躺好,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呼吸逐渐绵长起来。杨辰却被她刚才那几问弄得毫无睡意,睁着眼睛直直地望着流苏垂坠的床柱发呆。是啊,郡主不可能总是读书。一旦杨雪霁嫁了人,自己该怎么办呢?
其实皇家早有伴读的先例。眼前的例子就是韦良娣。韦良娣曾是太平公主的伴读,后来高宗皇帝指婚,许给了当时的皇子李显。杨辰拥着被子翻了个身,难道,自己以后也会被许给某个皇子么?
眼前似又出现了李隆基的样子。晨光下,他紫衣高冠,手持玉笛,缓缓向她走来。
杨雪霁梦呓着翻了个身,将锦被拽去大半。杨辰叹了口气,爬起来将被子从她怀里“抢”出来,一角压在身下,方才睡去。
六月二十八,吐蕃使臣论弥撒到达洛阳。
自太宗年间文成公主联姻,吐蕃与大唐曾四十多年没有战事。后来高宗武后临朝,吐蕃军队又来犯境,双方有战有和。如今吐蕃使臣来访,暗含着想要恢复太宗时的交好之心,朝廷自然格外重视,女皇甚至特开了大朝,接见吐蕃使臣。朝会之后又是连日的游园赐宴,太初宫一时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娘子,娘子?”
杨辰正坐在窗边读书,抬头一看,就见相宜站在院中的桃树下跳着脚往里看。杨辰起身将绢窗推起来,问道:“何事?”
相宜生得喜庆,一笑两个酒窝,说道:“前面两位郡主请您,您快过去吧。”
若说杨雪霁唤她,她不奇怪,可这次永泰郡主也唤她,就该动一动心思了。杨辰起身对着镜子收拾了一下,见衣带工整,襦裙妥帖,方才开了门走出去。
正殿门开着,殿外站着的几位宫人很是面生,头前一个竟是上官婕妤身边的尺素。杨辰心下已经明白了。她走到大殿门前站定,说道:“奴杨辰,拜见两位郡主。”
平时可以没规没矩满院子乱跑,有人来时一定要做足了脸面才行。
里面传来杨雪霁装模作样的声音:“进来。”
杨辰努力压下笑意,缓步走入大殿,绕过屏风入内,敛裙拜道:“拜见郡主,拜见上官婕妤。”
上官婉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起来吧。”
杨辰盈盈站起身来。上官婉儿看着她,唇边含笑,道:“我看着是胖了些。可见郡主待你不错。”
杨辰低眉答道:“郡主待奴极好。”
“娘子待我也是极好的。”杨雪霁笑着对上官婉儿说道,“雪霁该谢谢婕妤给我找个这么好的伴。有婕妤这么惦记着我,我可就真没愁事了。”
上官婉儿笑道:“郡主没有愁事,陛下那边也就放心了。”她转头望向杨辰,道,“叫你过来是特别知会你一声,陛下要在上阳行宫宴请吐蕃时辰,两位郡主都要同往。你也在随行之列。”
杨辰微微抬起头,道:“奴也要同去?”
上官婉儿点点头,又对着永泰郡主道:“尚服局特制了新衣,我正好给两位郡主带来。”她说着,看向杨辰,道,“还有你的。”
杨辰这回是真愣住了。尚服局特别给她做了衣服?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第三十四节上阳行宫
宫中规制,宫女每年只能做两次新衣,一次在十月,各宫室按人头上报尚功局,添置冬衣;一次在每年五月,更换夏衫。宫室贵妇想要添衣也须得向府库报备,新衣花费皆从月份里扣。杨辰虽说是郡主伴读,可说到底也就是个宫人的身份。两位郡主做新衣竟能将她带上,可真是别人都不敢想的好事了。
襦裙由纱罗裁制,极素净的颜色,拿在手上仿若无物,裙摆拉开足有两尺多长,轻薄若蝉翼。蚕丝织就的短袄襟前系着淡紫色的衣带,从胸前垂下,隐约没入纱罗中。领式敞胸,露出胸前大片雪白的肌肤。杨辰在铜镜前转了转,如此华美的衣裙她还是第一次见,忍不住对着镜子转了个圈,转身便往杨雪霁房中走去。
杨雪霁也正在房内换装。玫红绫子的裙摆闪着明灭的光,彩丝绣成的玫瑰花纹缠枝错节,一直延伸到胸前。她头梳望仙髻,眼窝处傅着丹红的胭脂,远远望去仿佛刚刚啼哭过的样子,惹人怜爱。
杨辰以为自己的衣服已经华美,见到杨雪霁的才知道什么叫奢华。绫罗彩丝耀得她双眼发花,杨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