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姝梦-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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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 ”
犸螣近乎绝望地哀号起来。
“扎武殿下!!!—— ”
数万寒飑将士无比焦急地到处呼喊。
乌云飞雪,残舟乱矗。淡霭低徊,寂然如穆。
犸螣冷静下来,心知对岸必有炽霰禁军重兵把守,大军栖迟海上绝非良策,于是转向飞离九尾鸟编队,一个急俯冲下去,直线杀到堤首一辆慢吞吞蹒跚缓行、体量大如屋宇的十轮铁厢战车前面:
“南征大元帅百目溏魔听令!扎武殿下落海失踪,我马上回林都向吾皇报告此事,大军就交给你了,搜救殿下的重担也交给你了。现以寒飑三皇储之名,命令你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扎武殿下!”
“……诺……”
巨型战车的混铁车厢里飘出一个似鬼哭般模糊难辨的诡异声音: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犸螣一怔,随即说道:“大哥肯定死不了。你们只管好好搜救便是。另,龙都也要尽快拿下。”
“……诺……”
嘱咐妥当的犸螣默念驾光驭电决,骤然张翼、呼啸翀天,似一颗倒飞的火流星划破天宇,在雪霄之巅拉出“嘣!!!—— 嘣!!!—— ”两声山崩地裂似的雷霆爆响,震得寒飑全军上下个个抱头蹲地、张口捂耳。不单寒飑军受了惊吓,对岸十数里远处的炽霰军也骇得人仰马翻、肝胆俱裂,哭爹的哭爹、叫娘的叫娘,士卒趴地磕头,马匹四下溃奔,未经阵仗便已逃散过半。犸螣素来不好厮杀,研习驾光驭电决只是图它赶路神速、千里之途可瞬息往返,却不料今日一经使出,竟把海对岸炽霰兵马吓了个不战自溃,给寒飑军渡海挺进提供了好大方便,真可谓天意好讽、往悖人愿。
这么着急禀报吾皇,会不会有错?
也许该暂且瞒压下去,待找到了大哥之后再报不迟?
皇帝陛下会不会怪罪我等?
……二哥又会不会……
一向刻意远离政军大事的犸螣禁不住踟蹰起来,但踟蹰的同时,速度并未丝毫见弱,浑身牵起的罡风之猛烈,竟在云海中撕开了一条深邃黑暗的峡谷。
驾光驭电决飞至林都只需一时三刻。他没多少时间考虑。
他们弟兄三个中间,最受先皇虚清宇喜爱的是扎武,最受今上虚清空喜爱的也是扎武;一碗水端不平,二皇储叆柏对此颇有些耿耿于怀。况且三人性格各异:扎武是克己好让的谦谦君子,犸螣是笑傲红尘的浪荡游侠,叆柏则是崇拜霸道、蔑视弱者的赳赳孔武之士,在实力方面极端自负,始终自认为是寒飑皇帝的不二人选,打心眼里看不上扎武和犸螣—— 说来说去,天下人就没他看得上的,所以犸螣才会对他那么头痛。现如今扎武失踪了,叆柏……
犸螣不愿再想,定了定心神,全速直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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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海波(四)
海里乱流实在太快。扎武刚觉身上触箭一疼,下一瞬已卷入海底峡谷去矣。似这般湍急之水,就是骨阁巨人也未必立得住脚,更别提像扎武这般体型和重量了。
扎武知道,身处浅水急流须尽量调整姿态,顺着流向保持仰卧,头朝上游、脚朝下游,宁可撞断两条腿,也好过一头豗上礁岩、落得个**迸裂。但他做不到。这个法子只适用于人形种族,而扎武本不习水性,肢体形态又与人类大相径庭,一时难以找出低阻顺水的姿势,只能听凭暗流摆布、以可怕的速度在恍如迷宫的海底峡谷中胡乱翻滚。
视觉与听觉都恍惚了、麻木了,一股难以形容的苦咸浊涩于口鼻中扩散;除此之外,只觉忽冷忽热的海水猛拽着他的一身翎羽,倏忽冷得像冰,倏忽烫得像火。但他仅是合上了瞬膜,并没有闭眼。
咸水蜇目。
无穷尽的天旋地转。
早就看不见友军和渡海堤道了。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过了一分钟。扎武依然在海底乱流中漫无目的地狂飙,速度之快令他毛骨悚然。龙兵无需饮食,亦无消化系统,可他硬是感到腹中翻腾得难受,好像自己整个人都要像翻衣服一样里外翻过来了。几乎肉眼可见的海底急流仿佛一条条暴躁的狂龙,凶猛地拽着他、抽打着他的羽毛、甩打着他的长尾。
我要被扯断了。我要被绞碎了。
我要死了。
还好这只是他的错觉。扎武看见一条山脉形状的巨大盐堤正面急冲过来,无力躲避,只能迎头撞上—— “咕咚”一下,扎武顿觉骨头一扭、身躯一震,速度陡然慢了下来—— 仅是暂时的—— 他在坚如磐石的盐堤基部撞出了一口大坑、迸开一大团雪云玉霞似的盐浪,然后又被水流卷走、沿着盐堤走势继续翻滚猛进。
换作凡人,这一撞迸开的就不是盐了,必是脑汁无疑。且须知盐堤并非坦荡光滑之物,而是参参差差、疙疙瘩瘩、嶙嶙峋峋,钝些的形似菌菇、花菜、瓜锤,锋利些的简直是针毡、狼牙棒、蒺藜骨朵;哪怕乍一看平坦如砥的,实则也是硬涩难当,与粘满玻璃渣的砂纸不差几分,人类擦一擦便要破皮、蹭一蹭便要掉肉!如扎武这样在刀山剑池似的盐丛盐林里横滚直撞,寻常之辈哪个活得下来?
扎武驱走眼中金星,正在庆幸命大,忽觉身子左半边一阵剧痛;细看时,才发觉炽霰军的几支削樯箭还插在自己的肩、肋、胁、胯等处,箭杆全部折断,铁镞半嵌进皮肉,附近羽毛湮红不多,估计没出几滴血。
最大射程可达四百五十米的炽霰弹力床弩,现一百六十米近射,箭镞竟止于腠理!龙兵之钢筋铁骨果然名不虚传。
但依然疼得紧。箭伤泡在咸水里,那份火烧火燎的痛苦远非“伤口上撒盐”几个字堪以道尽,只能拿“盐水洗伤痊愈快”来安慰自己了。扎武又在海底重重跌了几次、辘轳似地翻来滚去好几周,数不清碰碎了多少盐坨、盐块,亦不知砸断了多少盐柱、盐塔,终究时来运转,穿过一簇三倍于沸水温度的滚烫热泉,开始随上升流浮向浅水,速度仍旧惊人。
扎武一面庆幸自己身赋龙兵血统、遇天灾**极难殒命,一面暗暗叫苦:此番远征虽有万全准备,却单单忽略了水师建设一项,害父老亲友焦虑不说,更势必连累诸多官兵将士为我涉险。打仗必要死人,但缘我一人之过,令林都几多家庭无端失去父子兄弟、夫婿手足,我扎武当以何面目再见乡亲、再见吾皇?
“哗啦啦—— ”
猛地一阵水声激越、碎玉飞珠,扎武被疯狂的上升流抛出海面、又软绵绵歪斜着摔回水里。亏有滚水托着,片刻不会下沉,扎武踩脚甩尾、奋力推动自己游离这团滚水,就近爬上一条沉浮不定的平坦盐堤,下颌抵着地面,大口小口地喘息吐水,吐得腹中一阵阵绞疼难受。撑睑四望,从目下直达天际,除去白茫茫一片的薄雾飞雪,什么渡海堤道、寒飑大军、九尾鸟群、炽霰水师……一概无觅其踪。
这暗流好生厉害,感觉至多片刻功夫,竟卷出这么遥远了。云梦海方圆何止百千里,我现在迷了路,风雪阴晦,不见三光,东西南北无从分辨,往何处找寻友军去?
首先需确知当前位置才行。
好半天才缓过劲。扎武咬紧牙,两只小短手拼命撑起上半身,然后猛一仰头、借这股“甩”劲大幅后移重心挣离地面,终于两腿打着抖、颤颤悠悠站了起来。
离了水才觉得冷,冷得钻心锥骨。周身羽毛刚刚还是湿漉漉、热腾腾的,不几分钟已结满冰凌、挂满盐凇、粘满落雪,稍微动一动就“咯咯吱吱”乱响、“噼噼啪啪”掉碴,冻得他直想蹦回海里去。
与寒冷一齐袭来的还有疼—— 锐利的盐晶频频扎脚,令他举步维艰;羽毛、鳞片被积盐蹭秃多处,暴露出一片片鲜红骇目的裸肉;更别提插在身上的几支箭,因箭杆尽断、只遗箭镞,他的嘴与手皆够不到、拔不出,只能听之任之。
这还是一目了然的伤情,别的应该还有,毕竟在海底乱流里滚撞摔打那么半天,不遍体鳞伤简直没天理,只不过为羽毛遮挡、看不出来罢了。他需要人帮忙,不管是问路还是疗伤,光靠自己肯定不行。可是置身炽霰腹地,友军不知所在,他能遇到的无非是当地人—— 与他“深仇大恨”的“敌国平民”。
哪个炽霰百姓会愿意帮助一头獠牙利爪、狰狞可怕的敌国怪物呢?
不拿他去报官领赏就不错了。
拖着两条沉重如同灌了水银的腿脚,趟着似空气般清澈的没趾深暖水,扎武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前爪和尾巴,喘着薄雾,循着盐堤,艰难地挪着步子,跋涉向远处的潟湖、浅滩与海岸。身上的冰雪越积越厚,翎羽、鳞片全冻得邦邦硬,将他化作一棵被冰雪雾凇压弯垂地的小树。
炽霰云梦海上,霜雪依旧,夜幕徐垂。
寒飑帝国大皇储扎武,踏上了孤独求生的落魄旅程。
注:
辰州:炽霰京畿。
辰州海峡:原炽霰北疆直道浮桥所在,水面阔仅六里。
林都:寒飑京城。
留魂索:将箭斗系留在弩上的绳索。
三光:日、月、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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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池大壑(一)
豢龙烈山一行九人且走且歇,又过了约半时光景,阶梯上渐渐起了横风,卷带着沙土,起初只略微迷眼,很快便刮得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扯下衣料围住口鼻,眯着眼、护着蜡炬,相扶相搀、半看半试,用兵刃和脚尖摸索着往下走。风势越来越猛,逐渐恶尘遮天,掀得他们走不稳路;狂风裹着沙粒打在身上,虽隔着衣物仍如针扎样疼。
不但风魔作祟,石梯也愈见狭仄—— 原本面阔百米的阶梯,其时已不足四五米宽,且多破损残缺,无论朝前、左、右哪个方向摔倒,都会堕入无底深渊。他们在这越来越窄的石梯上摇摇欲坠地晃荡着,一面搏斗风沙,一面千小心万小心地蹒跚挣步,唯恐一不留神掉下去—— 那只撞开石门滚跌下来的巨兕便是前车之鉴:他们见到它时,见其摔得似个面饼形状,一大滩铺散在阶梯上,鲜血迸成一枚堪比蹴鞠场尺寸的硕大红斑,从石梯两侧“吧吧嗒嗒”地滴入虚空。
倘足下不慎跌落阶梯,下场绝对比它惨上千万倍。
“我喘气都困难!”索明岚齁喽吁吁地说道:“地洞里怎会有恁大风沙?”
“正常!”豢龙烈山拄铍少歇:“几百米的洞穴就能有自己的小气候,何况阎界这般巨大?待会儿见了海,雾霭霓虹、**雷电也是有的!”
“海?!”陈方惊怪道:“这里面还有海?”
“有!”烈山答道:“‘墨池大壑’!”
闵天河朝石梯外啐了一口:“走了快两时了,还不见底。要是掉下去,晓不得多久才会摔死?”
逄鸾笑道:“会不会在无止境的坠落中老朽成米分末?”
“没那么深。”烈山摇头道:“然而落个几分钟还是不成疑问的。摔死之前必先骇死了。”
“……”
他们一路上几次出现险情,多是脚下阶石碎裂之类,幸而都没有真出事。应该说,这样吹肌透骨、如刀似剑的风沙阵,能在其中呆上须臾已是够呛,可他们硬是在里边挣扎了两时!没休息、没饮水、没进食、没便溺,渐渐的话也没气力说了,简直是在崩溃边缘徘徊搏命。
眼看磐石般的坚毅即将碎解、钢铁般的神经即将销烁,风沙却忽然转小,石梯也越走越宽了;一股寒浊凝滞的潮气自下而上涌起,梯石开始显得湿漉漉的,不似先前那般干燥。豢龙烈山恍然大悟:原来方才遇到的,乃是阎界中一股巨流,将阎界中空气分割为上下两部,好比高悬虚空的大江大河一样,只是形同圆管、内外分作四五层,越近中心气流越急、越靠外层风速越慢;石梯之宽窄渐变,便是风化消磨所致,风急处见窄,风缓处显阔。如此再过百千年,石梯必遭风沙啮断,这条入冥之路也将彻底断绝。
今朝今昔,石梯尚在。
豢龙烈山想想就觉得后怕。
往后的路程轻松不少,但每人的体力都到了极限。待走至石梯尽头、终于踏上平地时,九个人全都累垮了,就地歪倒躺歇、一动也不能动。凭蜡炬顾望八方,除身下地面、脑后石梯之外,周遭俨然一个没有任何光亮的宇宙,静得仿佛万事万物都已不存在,仿佛世界毁灭后的一瞬间,又仿佛世界创生前的一刹那。
“……真悬……真险……真要命……”
九人之中,体力过人的冷民铖铩开了第一腔。
然后是羌原鹯:
“……早知道还不如具装重甲。阎界充溢磁力,披甲直跳下来,兴许可飘浮到底……”
豢龙烈山苦笑道:“又兴许被风沙吹走、永远飘着下不来。”
“……”
“主公,咱们下面怎么走?”铖铩举着蜡炬到处张望,但什么也看不见。
“急什么。”烈山绕到石梯后宽袴小解:“反正一天两天出不去,休息好了再走。注意警戒周围动静,阎界不啻地狱,绝地天通以来所有最恐怖之物尽蛰伏于此。另外,此地不比雍都,食屑、便溺也须仔细处理,以免被鬼怪嗅迹蹑踪。阎界域广人稀,即便一两个鬼怪发觉了,它们想纠集一支队伍追来也需费些功夫。只要保持低调、行动迅速、不留痕迹,它们就追不到咱们。”
“诺。”大家软软地同声答应,然后各自饮食解手不提。
烈山让大家好好休息,不仅仅因为疲倦。
他在等莫先生。
虽然不敢确信他是否真的会来、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