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瀑-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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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神情严峻,果决,而又哀伤,一如父亲见敌人擂门抓壮丁要儿子翻出后窗远走高飞当红军一样。若不牵记夏红云,我肯定会乐。现在可没有红军可投奔,也没有压榨老百姓的国民党可打,我能跑哪儿去?话说回来,即便有,在没见到聚妈妈姐姐于一身的夏红云安全时,我也绝不可能撂下她畏罪潜逃苟且偷生。但我还是跑了,跑到了关口。我也认为夏红云凶多吉少,想将情况告知关伯伯。屋里,没见关伯伯影子,只有被铁练拴在门口的飞飞跳跳。失望之下又不由窃喜,迅速解开飞飞跳跳身上的锁练,带着它俩飞跑到了望龙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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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平静地落入地平线,天空没有出现绚烂的色彩,宛如寿终正寝的老人那样安祥,说去就去了。月亮还未升起来,星星像小金鱼似的从水底浮出水面,一颗接一颗在深邃的苍穹活蹦乱跳。树梢挂满晚风,喧啸如涛,望龙村炊烟缭缭静如处子,连声狗吠也没有。飞飞跳跳通晓人意地和我在一高坎上静静远眺。如果夏红云在她所说的时间内没来,我将摔领它俩深入虎|穴——我不能再一次失去妈妈和姐姐。
北斗在偏东连成了七盏灯笼,晚风还是那样不疾不徐,林中涛声忽然厚重了,犹如暗流奔涌加重浪头的负荷。村里有几只狗哭一样叫起来,飞飞跳跳警惕地回首看了看,竟然扭动柔软的身段谄了一下媚,温婉地哼卿了两声,狗哭应声而没,却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惊回首,朦胧的夜色中,只见赵婶恍若穆桂英挂帅,手握砍刀一马当先从林中飞跑而出,身后浩浩荡荡跟着大队妇女,手中不是刀便是扁旦。她们来到我身后十余米处忽然站定,赵婶转身低语了几句什么,一众妇女又倏地散开,隐进了林木中。林涛重归于舒曼,寥落,寒意骤起的野地只剩赵婶一人默然在原地与我相对而立。激动使我心里有点发酸,就像独自在阵地上坚守了七天七夜猛然看见了援兵。我走到赵婶面前,想喊一声,也想流点儿泪。
突然,赵婶手倏地一挥,几个不见影儿的妇女蓦然跃起,不待我反应,嘴被捂住了,四肢也尽在她们手中,接着,像提鸯鸡一样轻巧巧将我高高举到了她们肩头,快速迈进了蜿蜒而幽深的山道。她们忘了我是一头牛,一头横牛,不出声的横牛劲儿可斗两只虎,况且飞飞跳跳也没有作壁上观,虽然不伤她们,却咬住她们衣服滞碍其步履,还没进林深处,她们便喘息不止,我再猛一挣,便脱出她们指掌。但立足未稳,几十个妇女几乎是同时跃出隐身地将我围在核心,逐渐缩小圈儿,看来不把我擒拿回去不会干休。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飞飞跳跳放不下脸儿反目,急得旋圈儿。我自然也不能拔刀相向,看来只能束手待擒。是抓我回去对上交待吗?我不能不这样想,赵叔是叫我跑的,能跑多远跑多远。可妇女们却动用武力挟持我回村。难道赵叔又决定丢弃夏红云和我这两粒芝麻保龙爪这个西瓜了?无可指责。但这思维把我横牛儿和心里认的妈妈夏红云的人格抹没了。我们是两棵无根的草,是把你们作为父母来敬畏的啊!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想过要连累父母,夏红云不是为了父母免遭劫难而授了应对之策?不放心我吗?那我横牛儿就剖心给你们看。
圈儿缩小到伸手之距,静静的,谁也不说话。星光下隐约可见人人气色焦灼,仿佛不将我捉回去就有诛九族之灾。我很想狂笑两声再说话,但没能笑出来,一笑,性质就变了——世间哪有子女讥笑父母的?赵婶逼到了我面前,她声音不大,但口气严厉,她说:
“你是自己走,还是让她们抬?”
“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不无哀伤地说。赵婶不应,又要挥手,我接着说:
“赵婶,我知道你心里的苦衷,不说就算了。不用费心,我自己会回去,因为村里是我唯一感到自然、亲切、熟悉、温馨的地方,虽然你们不承认我爸我妈是村里人,更不承认我是当年那个小横牛,但我自己在心里承认自己,认定村里就是我爸妈当年的家,就是我出生的摇篮。世上再横的牛儿也离不开故土,更不会逆主人意愿,何况我这头横牛是人。
“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是汉子,可我是横牛,横牛比汉子更汉子。但我现在不能回去,原因我原是想对你说的……”
“你没必要说,现在必须回去!”赵婶打断我,表情麻木,口气僵硬,无丁点儿人情味,令我惊诧得难以接受,不由倏地从怀中抽出了菜刀,冷冷地说:
“我要不回去呢?”
“她们就扛你回去。”好像我手中菜刀是张纸,赵婶表情如常,口气如常。
“她们,那你和你们呢?”我说。
“这不是你管的。孩子,听话,把刀给我,赶快上山,咱村已经……有血的教训,绝不能让你步后尘!快去,水龙他们在峡谷口等你。”
赵婶忽然动情地把我搂住了。月亮像赶晚场的老人那样步履蹒跚,翻过山来了,刹那间四野雪亮,我心儿也雪亮。尽管我不是太明白赵婶的话意,但妇女们一双双充盈着泪光的眼睛写满了悔恨,写满了淳厚和善良。面对这样的目光,我感到就像站在上帝面前那样渺小,那样龌龊——她们是想把我保护起来啊。但我的心反而下沉了,仿佛看见夏红云被五花大绑着押去刑场,嘴里高唱着《心中的天堂》微笑着倒在血泊中。我打了一个激凌,心儿也像有把利刃在穿刺、划割。我环视着一众妇女,说:
“谢谢婶娘们,我不会领这样的情。我不知道你们为啥对当年村里那个小横牛念念不忘,但我知道那个横牛儿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你们主观是爱护她,但客观上却是置侥幸活下来的她不仁不义……”
突然,赵婶仿佛听到什么动静,竖手打断我,再略一倾听,头一摆,与一众妇女倏地隐入树丛。少顷,前面山包后飞奔出一辆马车,朦胧的月光下,恍若一叶孤舟在怒涛的浪尖上起伏。正自骇然,孤舟已有惊无险地驶入了宁静的港湾。
一切重归于寂静,月亮老气横秋,步伐沉稳,入场驱开了身边摩肩接踵的星儿。时间已快九点,我又跑回土坎默默地望着前方那个山包,多希望我的妈妈我的姐姐我的好友夏红云也倏地钻出来!浪尖如何?有我这个女儿、妹妹护航啊。
奇怪,赵婶们没出来,不知是上山了还是仍隐伏在那里?初春的夜晚,蝉虫还未苏醒,鸟儿正入梦乡,山村无人为噪音,宁静得使人心慌。我不知道赵婶摔全村妇女来的用意,走也罢不走也罢,此时我心里都没有她们。
九点正了,没见夏红云曾经丰臾明媚的身姿。
九点十分了,没见今日黄皮寡瘦神色黯然的夏红云。
九点一刻了,那山包,那土路,仍是烟雾缥缈。
该出发了。
去救我的妈妈,救我的姐姐。
(6)
望龙村距黄阳二十五六里,丘陵如这凸凹的土路一样起伏,视野不是很开阔,以我的速度,十点多钟可入城。我追赶飞车一样疾奔,脑子也在急速思谋如何在短时间内攻破城池解救出夏红云。门口哨兵手中握的东西在飞飞跳跳眼里就是烧火棍,一举将其扼制不成问题;问题在于夏红云被关押在何处?有没有重兵把守?这都还不是最难的,大不了消耗一点时间加一场血刃战就可解决,伤恼筋的是夏红云上没上脚镣手铐?如上了,薄薄的菜刀砍不砍得断?如砍不断,如何跑?步伐不觉一缓,便听到身后传来犹如沉雷滚过天宇的隆隆之声,赵婶一众妇女提刀握棒不知何时竟然跟上来了,恍如百驹过隙腾起一溜尘烟,人人脸上没了泪光,神色肃然,一如赴死的志士仁人那般慷慨激昂,视死如归。我一停住,她们也倏地停在七八步开外,看情形并不是来劝说或抓我的。我扫视着她们手中握的家伙,瞄准了水龙他妈握的斧子。我过去喊了声黄婶,提出用菜刀换她斧子,她毫不犹疑地给了我。我说:
“各位婶娘,你们回去吧,横牛儿说话算话,在天亮前一定会回来,明天还和你们一道上山撒荞子栽洋芋。”
我说得轻描淡写,还带了点淘气的味儿,说完已经跑出一段距离,回头却见她们仍然紧紧跟随,无论我如何加足马力也拉不开甩不脱。我倏地站住,惊异地说:
“你们追我干啥?”
没人应声。我又跑,她们又追,我停下来,她们也停下来,就像猫儿戏耍耗子,几番几复,不吃不抓还不靠近。太岂有此理了!我再次住步,心里很气,恨不得扑上去各扇几巴掌,面上却如绽放的花儿:
“各位婶娘,请留步。你们也累了,就不劳再相送了。来日方长,横牛儿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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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也没人回话,转身欲行,赵婶忽然开口了,她说:
“别客气,都是同路人。”
“你们也去黄阳!这么晚去干啥?”我好不惊愕。
“那你去干啥?”赵婶说。
“我……我饿了,想去买个粑粑吃。咋了?”我说。
“不咋,想到一块了。”赵婶说。
“不行!”一头横牛儿哪能沉住气?我叫起来,“你们不能去。想吃,待会我给你们带来。”
“黄阳县城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为啥你能去我们不能去?再说你又没有三头六臂,能担回六七百个粑粑?还是你回去,我们为你带来如何?”
赵婶嘴角挂出一丝我不是太熟悉的笑,有点儿像大人逗子女玩的那种亲昵的开心。我反应过来落入她圈套了,她是硬的不行来软的,比夏红云自制的糖衣炮弹更具威力。我发怵了,只能投降,有条件的投降。我无奈地说:
“那我们都不吃粑粑了,都回去。”
夏红云毫无疑问已经露馅失手,她有前科案底,即便重刑之下她不发一言,黄阳公安局也知道她是龙爪人,赵婶们进城岂不是自投罗网?以龙爪人本善的品格,绝不会恩将仇报,反而会说夏红云所为全系村人授意。如此一来,龙爪岂不是如村长所顾虑,面临灭顶之灾?我总不能为了救妈妈夏红云一人而搭进全村,夏红云也绝不希望我这样做。可悲的是我不能向一众婶娘奉告这一因素,所以,我降得非常委屈,不是一般的伤心,大有英雄迟暮之慨。想我横牛儿孤身征战十多年,哪一战不是势如破竹横扫千军如卷席?想不到还不到十七岁就落花流水春去也!更想不到的是,赵婶受降而不答应条件。她让两个妇女送我上山,自已却摔众继续向黄阳进发。这也欺人太甚了!我跳到她面前,横眉怒目地嚷起来:
“赵婶,你可是妈字辈,说好一起回去咋不敷信用?”
“我啥时答应过一道回去?”
“那我也不回去。”
“我现在没迫你。”
“但,你们不能去啊!”
“为啥?”
“因为……因为现在已经没有粑粑卖了。”
“你忘了刚才说的话,我们是妈字辈。”
赵婶说着,闪身就走。一众婶娘紧紧跟随。是啊,夜晚来回跑七十余里路仅仅是想买个粑粑吃,世上恐怕只有我这头稚气未脱,而又自以为聪敏的牛才能想得出来,鬼才当真呢。我阻这个不是阻那个不是,欲叫飞飞跳跳力挽狂澜,这才发觉它俩生了反骨,汉奸一样正欢快地带着路。众叛亲离,令哀家好不凄凉。看来得使出绝活儿了。我又飞奔上前,阻住一众婶娘去路,挥舞手中板斧大喝:
“谁敢再向前走一步,横牛儿只好得罪了。”
赵婶黄婶略一愣,相互对视了一下,倏地如豆芽儿开花兵分两路,转瞬我又成了一头孤凄的牛儿。
“婶,婶,你们真不能去啊!”我再不敢横来,再次赶上去跪在了一众婶娘面前,“不是牛儿有意隐满你们,我一个人去没啥大问题,你们去就关系到咱村的生死存亡啊……”
“让开!”
“不!就不!”
“你……你……你既然知道是咱村……唉!”一直沉默的黄婶犹如云中久抑的沉雷终于逮住空隙爆发了一声,随即又抑住了嗓门,“闺女,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咱整个村义不容辞的使命!夏姑娘为咱村的生存而不惜出生入死,咱村不伸援手岂不是猪狗不如?咱村不怕死,怕的是死无价值,怕的是死于恩将仇报的小人之手……你还是个孩子都知道仁义二字,咋反过来陷咱村于不义?快让开啊。”
一众婶娘竟与我目的一致,而且是抱了死志。我的心仿佛烈日曝晒下的树叶,蜷成了一团,剧痛,痛得像一刀一刀在剜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死死抱住了黄婶双腿,眼眶里热流奔涌:“婶,婶,婶,横牛儿求你们了,横牛儿爸妈姐都死了,亲人就只有你们,你们去是飞蛾投火啊!那我横牛儿哪里还有亲人还有家……婶,婶,就让横牛儿一个人去吧,横牛儿一定会把红云姐救出来……”
“牛儿……呜呜……呜呜……”
赵婶黄婶忍不住一把搂住我突发哽咽,一众婶娘也围拢来呜咽不止。倒悬的银河仿佛正临汛期,波涛汹涌,从天的一角流向天的另一尽头。但它滋润的是天堂不是人间。赵婶用她粗厚的手边抹我的泪边抽泣着说:
“牛儿,我的乖牛儿,飞蛾不是扑火,而是扑向光明,死也壮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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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说啥,泪水已湮没我的思维,只是像傻子一样哭。
突然,天空出现两道游移的光线,探照灯一样在望龙山顶
扫描了一下,倏地探向了银河。成功了,圣灵的天河水洒下来了,没成汪洋大海,沐浴了泪水成河的婶娘们和我横牛儿——一辆解放牌汽车,吃力地颠簸着翻过山包,两束灯光犹如撒银,在我们面前缓缓停下了。
——车里坐有夏红云和关伯伯,还有整整五吨粮食。
一众婶娘喜极又泣,搂夏红云,搂关伯伯,搂驾驶员。
龙爪人的心是长在体外的,殷红如血,见面即可清晰地看见流向各神经细胞的血液保持着天然的纯度。
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