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玉色-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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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水珩慢慢退了出去。大殿上烛火跳跃,赵缎闭上双眼,似乎真的累了。
将圆未圆的明月,渐渐升到高空。一片透明的灰云,淡淡的遮住月光,又散了开来。银光倾泄的大地,流觞曲水。披香殿外的盈乐池,此时正由一弯碧波勾勒出圈圈简约的纹路,映着水光轻轻闪动,涌向四方。
这是本已废弃许久的院落,满地零落的衰草残枝,了无生气,只有屋檐角昂首翘立的上古石兽依然直指苍穹,见证着数百年的云起云灭,沧海桑田。
在这一派破败的景色之上,却有一株木芙蓉傲然挺立,开得凄烈,散发着清香。
一个颀长身影立在花树之侧,岿然不动。浅灰色的长发迎风飘摆,根根都闪烁银灰色的别样光泽,他的发色特别,令人过目难忘。腰间一把青铜色长剑,剑身细长,却又古朴苍劲,长长的袖口不时被风吹起,露出按着宝剑的四根手指,苍白,隐隐黯淡的光。
随着一声悦耳的呼哨,一只黑色幼鹰飞落下来,停在他的左臂上。打开鹰爪上玄黑色的细盒,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纸,他看了一眼,雪花般细小的纸屑不断从手中旋转坠地。他皱着眉,好象很难决断。
然而他并没有犹豫很久,从怀中取出一截红线放入盒中,拧紧盒盖。做好这一切之后,幼鹰便扑棱着双翅,飞走了。他抬头,看着鹰飞的方向,一瞬间月光照在他脸上,微敛的眉,澄净的双眼,非但平静无波,而且清澈温柔。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幽都潜伏的密探与他传递密信,谁也无法相信,这样一个有是澄净目光的人,会是曾经的中京府第一刺客——韩邵,然而他此时的身份却是北宫禁军副统领。
他转过身,望着披香殿朱红色的宫门,他一动不动的站了很久。
九个月来他也曾见过她几次,她偎依在武安王的身侧,与他相隔很远远,不止数十丈,曾经刻骨铭心的容颜遥不可及,更加看不真切,他依然觉得满足了,很幸福。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她如今竟留在了宫中,或者说,是被软禁。离得这样近,他觉得有些不真实,却又似乎真的,一推门,就能看见那个人,他没有动,安静地站在院子里,他想起密信中的内容,又被搅扰了思绪。
披香殿位居深宫腹地,四周西六宫环绕,守卫森严,要将囚禁于此的人带出去,这任务对他来说也太难,他毫无头绪。
又是几日过去了,青怜和王府中曾在身边伺候的几名侍女也都被带进宫来。殿中原有的两名宫女琴光、紫夕仍留下来伺候,却仿佛哑巴一般不发一言,问什么都只管点头。仿佛觉察到披香殿中特殊的气氛,纳雪和青怜也很少说话,各怀心事,两人不约而同地感觉到,隔墙有耳这个词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
十日过去了,终于来了一位访客。
“娘娘千岁。”纳雪退后一步给玉妃行礼。
玉妃衣饰华丽,无论何时都是摆足了宠妃的派头,她慢慢走了进来,仔细看着殿中的每一样摆设,最后才将目光转到纳雪身上。“住得习惯吗?”她问,依然是倨傲的表情。
纳雪淡淡一笑,站起身。“娘娘恐怕不是来关心我住得是否习惯,而是想来看看,皇上待我如何吧。”她毫不顾及,旁若无人地问道。
玉妃顿时涨红了脸,怒得说不出话来。
纳雪亲自为她沏了茶,才又笑道:“多谢娘娘关心,我觉得这里很好,样样都合我的心意。”
纳雪看了她一眼,见她冷冷盯着自己,便对殿中伺候的侍女说道:“你们退下吧,娘娘有话单独跟我说。”
立在一旁的琴光、紫夕对望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玉妃一叩桌面刚要发作,却见纳雪用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起了字,一愣,又坐了下来。
你不该来。
玉妃看着这四个小字,又看了纳雪一眼,将一个细小瓷瓶不经意地放在桌上,脸上仍是冷冷的神色,也蘸水写了一行小字——毒药,连服六十日,无症而亡。
纳雪提起梅花玉壶,将茶水注满瓷杯,随手收起桌上的瓷瓶。又写两字:多谢。
玉妃的脸阴沉起来。轻咳一声,说道:“天色不早了,我不打搅王妃休息。”说罢,便要站起身来。
纳雪上前一步拦住了她道:“娘娘难得来一趟,我还有好些贴已话要和娘娘说呢。”
玉妃狠狠瞪了她一眼,无奈只能又坐了下来。
纳雪用茶碗轻轻刮着水面,问道:“西面梓癸宫住的是谁?”
“怎么,王妃半夜听到那疯妇哭叫了?”玉妃冷笑起来,满是轻蔑之意。“没想到先皇最宠爱的锦绣公主,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不过是死了夫君,居然就成了个疯子,那里还有半分皇家帝女的样子。”
纳雪低下头去,她实在不想再看这张让人厌恶的脸,眼前顶着自己名字的女人,俨然还是当年那个在母亲被逐出家门后,跟在后面漫骂的刻薄女孩,她此时觉得万分难过,只能低低垂着眼睛,不愿泄露一分一毫的心事。
玉妃突然得意地笑了,她仿佛想起了更为高兴的事情,接着又说:“王妃猜猜,那个西蓥国的贱人现又在何处?”
纳雪睫毛抖动了一下,又垂下去,平静地回答:“这些事情,我怎么会清楚呢?”她又想起与兰夙在珫璜宫相见的情形,心头浮起一丝苦涩。
“哼,冷宫地牢的滋味恐怕不那么好受,她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皇后吗?不过是王者玩弄权术的牺牲品而已。”玉妃的嗓音纤细妩媚,说着如此恶毒的话语分外显得刺耳。
纳雪抬头看着她,眼中已满是冰霜,“娘娘以为自己是什么,娘娘难道是能让皇上放弃江山而守护的佳人?”
“你!”玉妃勃然大怒,刚要发作,却又转瞬安静下来,神情怪异地看了纳雪一眼,说道:“王妃莫要忘了刚才的事。”
纳雪微笑了一下,暖如春风。“怎么,娘娘以为我谢你,你便果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吗?你该不会以为我有这么愚蠢吧,你这样做只是救自己而已。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真要发生了那样的事,踏平西蓥之后,只怕这宫中第一个死的会是娘娘。”声音很轻,几乎细不可闻,却每一个字都清晰震动玉妃的耳膜。
玉妃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猛然站了起来,急匆匆地走出殿去,耳后传来纳雪软软的嗓音:“恭送娘娘。”
十一月底,鄢澜圣京,静樱园。
“你还记得韩邵吗?”叶清泽穿着青白色的缎衣,坐在棋案边问道。
“当然了。韩大哥是中京府最厉害的刺客啊。”菱汐一双凤眼含笑,水盈盈地望着叶清泽。
叶清泽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又问:“那你猜他是效忠中京府,还是更效忠于小林王?”
菱汐满面惊讶地僵住了,她不知主人为何有此一问,韩邵十三岁就跟随主人,比她来得更早,一向对中京府忠心耿耿,又甚得主人信任。
“我猜这次他会违背我的命令。”叶清泽轻轻拨弄手中棋子,淡淡说道。“他被小林王派往敬伽之时,我有密令给他,要他不得伤及敬伽三皇子和九皇子的性命。如今,三皇子已是登基的新帝了。”
菱汐皱眉问道:“主人的意思,菱汐不明白。”
叶清泽粲然微笑,“小林王想刺杀敬伽永嘉帝呢,密信昨日已经送出去了,他野心还当真不小。三年前我让韩邵向小林王投诚,如今,他却变了很多。”叶清泽摇了摇头,“他再回来的时候,恐怕你都不认得了。”
“那主人打算……”一向口齿伶俐的菱汐居然唯唯诺诺。
“我不打算杀他,违背我命令的人都不能活,但他毕竟是中京府最好的刺客,我下不了手,别人又杀不了他。你看,是不是挺可笑。”叶清泽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很美,媚惑众生,宛如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
菱汐看着这张脸有些沉醉,却又突然暗暗心惊。
叶清泽停了笑声,“可我不会阻止别人杀他。说不定,等他回来的时候,有人比我更想要取他性命。”
“可主人为何不准他伤敬伽皇帝呢?”菱汐考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叶清泽闭上双眼。“如果我说敬伽新帝与我颇有渊源,你信不信?”不待她答,他又说:“他身边也有不少高手,韩邵杀不了他。”
第二十一章
在披香殿中的第十五个日子,北风呼呼地吹起来,天边乌云密布,看来是要有场大雪。
披香殿是先皇皇后的冬季寝宫,四面墙壁为青铜铸造,外包松香软木,铜壁下埋置管道,管道中不断换入烧红的木炭,炭火的温度循着铜壁传遍殿中,与殿外正是两重天地。纳雪身处殿中,不由暗叹,先皇皇后宠极一时,谁曾想会那般香消玉陨。
正陷落沉思,忽听殿外传报“皇上驾到”。宫门被四名蓝衣内侍推开,彻骨的寒风席卷而入,不多时,殿外走进一个明黄身影,款步而来。
众人立时跪做一片,垂首听着厚底龙靴嚓嚓做响。
大总管福英跟在其后也步入殿中,对一众跪着的宫女使个眼色,众人立即静悄悄地鱼贯而出,青怜偷偷望了纳雪一眼,也随着走了出去,弥漫松香味的披香殿,福英伺候赵缎已于上首安坐,只有纳雪孤零零立在宫门旁。
赵缎深深看了她一眼,“坐吧,坐到朕的身边来。”他轻敲了敲身边那张檀木椅。
纳雪抬头仔细看着赵缎,却没能从这张脸上看出任何情绪,一句话也没说,顺从地坐了下来。
沉默,良久。
福总管清了清嗓子,低头说道:“王妃娘娘,您是第三个能在皇上面前对坐之人。第一个是太后,第二个是武安王爷。”
“福英,你今天话太多了,退下吧。”赵缎仿佛极为不耐地说。
“是,奴才告退。”福总管缓缓退出大殿,忽然又说道:“皇上,王府的家奴还候着呢。”说罢才退出门外,随手,合上了门。
赵缎扫了宫门一眼,没有说话。
熏香炉中,佛手香料燃起来,云雾缭绕。殿中的气氛骤然诡异了起来。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流动更慢。
纳雪心中暗叹此刻当真是度日如年。从走进这披香殿起,她也第一次感到有些害怕,可她依旧坐得笔直,却屏住了呼吸,不敢抬头。
此时,满面阴沉的赵缎突然开口,一字一顿地说道:“朕不知道,将你嫁给九弟,是对,是错?”
纳雪僵住了,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话他会轻易出口。眨了眨眼睛,纳雪低下头喝茶,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听到,心却砰砰跳个不停,暗道,他真是难对付的人,不由得默默盘算对策。
赵缎颇耐人寻味的目光在纳雪身上游离,却也不迫她应答。但隐隐有暗潮汹涌的气势压来,纳雪此时感觉已快要窒息了。
突然赵缎的语气柔软下来,又说:“王妃已经穿上裘衣了,看来敬伽的寒冷,王妃还难以适应。”赵缎斜眼看她,眼波蒙昧。
绷紧的心弦松了一松,纳雪将左臂从木案之上抽回,身子也向椅背靠去,恨不得能缩在椅后。“可不是,北国的冬天来得好快,不知不觉,就快要下雪了。”她的眼神却很平静,是水一样的平静,掩盖了下面的真相,不论那是如何惊涛骇浪。
她缓缓抬头,迎上赵缎深暗的目光。“皇上突然驾临披香殿,想来定是有臣妾可以效劳之处。”一旦冷静下来,她暗暗琢磨刚才福英离去时影影绰绰的话语,心里已隐约有些眉目。
赵缎脸上绽开笑容,阴柔无比,看得纳雪心头一凛,他从袖中取出一枚蜡丸递过来。“九弟命芸生送回的信笺,可笑武安王身边的第一高手,如今竟当起了王妃与九弟的信使。”
“这么说来,皇上是来披香殿取回信的。”纳雪一边说,一边接过蜡丸,轻轻捏破,取出薄笺看了起来。
赵缎又笑,一脸淡然地说道:“王妃果然聪慧无比,这回信该如何写,王妃也定是了然于胸。不过这芸生没见到王妃本人便被毒倒,他定然是无法担任送信之职了,还请王妃在信中写明,留芸生在身边伺候,另遣他人送去。”
“这自不劳皇上费心,王爷已在信中说明,京中不太平,令芸生留在我身边。”说罢,便径自起身走到书案边,展开纸笺书写回信。
一柱香的工夫,便见她从容吹干墨迹,将信笺呈于赵缎面前,恭敬道:“请皇上过目。”
赵缎的眼波从纸上的清丽小字滑到纳雪脸上,沉声道:“九弟真是好福气,让朕艳羡不已。”
纳雪被他盯得透不过气,微微扭头,问道:“皇上想必将王府上下都看管得极好,半点消息也休想泄露出去。”
赵缎神色黯淡,似乎极不高兴,半晌不答。“那些人不必朕重兵看守,也被人控制的很好。看来如此聪慧的王妃在府中却极不得人缘呢。”说了这话,脸色好了许多,语气竟也添了几许温柔。
纳雪抬头看天色,“天色不早,皇上必有诸多国事操劳,臣妾不敢多留。”
赵缎眸中精光一闪,被这般逐客令大驳面子。沉声哼道:“好,王妃安心住着,朕自是不会亏待于你。”说罢,拂袖而去。
纳雪慢慢走到门外,不期然看到门外立着一人。
“福总管,怎么不随着伺候皇上?”纳雪问道,心有些诧异。
福总管欠手微立,脸上却没了往日的恭顺,他幽幽的视线落在碎石小径尽头的方向,落在远远而逝的天子身上,他缓慢对纳雪说道:“娘娘,皇上……他也是可怜人啊……”
纳雪也正遥遥注视着那熟悉的身影,心里溢出一些浅浅的酸楚,她的眼里蒙起了水雾。“他可怜与否,与我毫无干系。”似真似幻地喃喃低语,好象只是说给自己听。
福总管却像是被这话蛊惑了般,怔怔的。许久,纳雪听他在身后重重叹息。
自从赵缎驾临披香殿,纳雪便被看管的更为严密。
在幽闭的深宫中,不能随意走动,不能得知任何消息,甚至宫女奴婢都是匆匆来去,不敢开口与她说话,可她依然春风满面、临危不乱。
宫闱里开始有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诸多嫔妃猜忌、嘲讽的冷言冷语愈是气焰嚣张,愈发显得她们污浊不堪。
而身处其中,纳雪好似一朵高洁的莲,不怒,不恼,依旧巧笑嫣然。
这般的风华绝代,自然有人动心。然而仅仅动心尚且不够。她需要有人为之卖命,并且,甘之若怡。
夜深了,更声又敲起来。
她信步走出殿外,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