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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

四面墙-第25部分

小说: 四面墙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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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让丰哥知道啊,这里不让互相串东西,值班时候给我就行……睡觉吧兄弟。”
  我说睡了。合上眼,我在心里懊恼又无奈地“靠”了一声。天上没有馅饼,地上全是陷阱。
  值班的时候,我看见丰哥头顶的墙上有一个类似“学习专栏”的框子,上面写了好多行字,看格式,像是一首诗,不由眯起眼仔细辨认,连猜带蒙地总算读下来。
  诗云:
  静坐时常思己过闲谈时莫论人非能吃苦方为志士知进取不悔人生肯吃亏不是弱者怕小人并非无能宽容人心平气和退一步海阔天空后来知道这是人家丰哥的做人准则,虽然绝大多数时间里,丰哥不能身体力行,但能有这等抱负,已经可以看出此人并不是纯粹的草包,否则,何德何能来管理“重案组”啊。就像丰哥自己评论的那样:在W市第一看守所当头目的人,基本上可以胜任一般县团级以上的领导职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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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体会到,丰哥此话不虚。
第二节 起点不能低   
  第二天,于得水正在铺角抽烟,小不点喊起来:“丰哥,于坏水冒上烟儿啦?”
  丰哥用手一点他,魔术师一样地说:“下来。”
  于得水赶紧掐了烟过去,站在丰哥面前,表情很不自在。
  “哪的烟?牌子还够顶,是不是掐巴新收的?”丰哥真是明察秋毫。
  “不是,丰哥,我哪敢呀?是麦麦借给我的。”
  丰哥骂道:“借?你他妈拿什么还?”
  “我这个月又写信了,让我姐给我上帐。”
  东哥晃着手铐在丰哥后面骂道:“扯你妈臊!你哪个月都写信,哪个月也没见你上钱!就你这德行的,连家里都不管你了,还混什么大佬,天天找烟找肉的,你就是嘴谗逼浪!欠磕!”说着,“通”地给了于得水一个腮梨:“你这臭毛病是犯一次了么,记吃不记打是不是?”
  于得水诚恳地缩着头,孙子似的连连答应:“丰哥我改,你看我以后。”
  小不点从后面狠狠地用膝盖撞了他大腿根一下,疼得于得水轻吟着咧开了嘴,这叫“麻雷子”,再跟一下就成“二提脚”了。小不点煽风点火:“操,以后?这回怎么办?你欠别人多少东西了?”
  大臭告状:“上次丰哥给我那根肠子,他还掐我半截呢。”
  丰哥气愤地扬手就是一个嘴巴:“连大臭这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你都好意思掐巴是吗?!”老大一动手,立刻有几个人一起蹿上去助阵,拳脚无情,刚打了几下,丰哥就制止了:“行了,先放你一马,把烟还给麦麦,这个月再不上钱,看我不倒腾出你屎来!这回你卖屁股也得把大伙的帐平上!”
  于得水只有乱应的份,回来立刻把一盒多烟塞回我手里。我假惺惺地说:“算了,你抽吧,也甭还了。”
  丰哥在铺头骂道:“麦麦你也他妈够贱,钱烧的不是?甭跟我面前装大方,真大方以后号里的烟你供!”
  我哦了一声,把烟塞兜里了。
  于得水灰溜溜坐了一会,开始小声埋怨大臭:“你怎么还谍报儿?”
  大臭红了一下脸:“我可没有那坏心眼,我就是顺口一说。”大臭挺憨厚的,这能一眼看出来。
  “操,你顺口一说,我挨一顿砸。”于得水晦气地嘟囔。
  
  饭后,大臭又蹲地上勤恳地擦起地来。丰哥“嗨嗨”了两声说:“新来那个,你装什么逼,擦地!”
  我赶紧“唉”了一声,跳过去抢大臭手里的抹布。
  试工期手艺差些,大臭在一旁辅导着,还是不能很快进入佳境。一个金鱼眼的家伙撒完尿,上铺前捎带着踹了我一脚:“傻逼擦干净点……还有态度是吗?”他看我白了他一眼后,马上挑衅地叫号。后来知道这小子叫金国光,以前是派出所的协勤,因为一个地痞不买他的烂帐,就纠集几个流氓把他镇压了,出了人命。
  丰哥板着脸,审视着我说:“让你擦地有怨气呢?”
  手里攥着冷湿的抹布,我突然想:不能太孙子了呀,怎么也得弄个不卑不亢吧,要不以后真沉底了,可有的罪受啦。庄龙早给我讲过,到里面,不论什么地方,“起点”不能低了,以后再“拔点”就困难了,比媳妇熬成婆还费劲,而且成本太高。
  当时我看着丰哥,摆出江湖嘴脸说:“丰哥,你放心,你安排什么我都心甘情愿。我也是从下面看守所过来的,我那个号里也这样,新来的嘛,就得多服务服务,大家都得从头混嘛,混好了,还不是得靠丰哥?”
  “安排什么都心甘情愿是吗?”金鱼眼接茬道:“丰哥你晚上安排他给我放放。”“放放”者,就是让他干我的后面。
  丰哥笑一下,没掸他,倒是从我的话里听出含义来,脸色也温和了些:“听这意思,你在下面也是个号长哦,那就更该懂事了,该干什么该说什么都得有分寸,我也不难为你,擦好地,你就边上眯着,来新人了你就下岗,要是乍刺,什么后果你也心知肚明。”
  我说丰哥你放心吧,以后看我做事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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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好歹的死金鱼眼还想掺乎,被丰哥掸手拦下:“算了,给他几天磨合期,不上道再调理。”
  怎么我也是上过学前班的,料理这些表面文章还不太费劲。没有等到来新人,我就从擦地的岗位上退下来了,因为集体购物时,我给丰哥捎了条好烟。
  丰哥说:“以后别弄这个呀,不是逼着我腐化嘛……得了,我看你擦地也费劲,就先歇着吧,把班值好了就行,操,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娇嫩,擦两圈地就呼哧带喘的,还不如大臭一个脚趾头。”
  于是,每天吃完饭,大臭勤劳的身影又出现在地板上。
第三节 舒和   
  舒和是值得先单独写一写的人。
  舒和的确是研究生的学历,经济学硕士,捕前在一家著名的德国公司做总裁助理,有26万的傲人年薪,还要去诈骗,真是的。
  我进去的时候,舒和已经在市局关押了近半年,涉嫌金融票据诈骗,580万的数额。舒和说如果“撞”不出去,应该是死刑。其实丰哥说他根本死不了,那小子骗的钱都追回来了不算,股票帐户上还赚了一万多呢,这种情况,也就判个无期。而这个结果更是舒和不能面对的。
  舒和说:“平生喜远游,哪堪阶底囚?不自由,毋宁死,我就两条路,一个是撞出去,一个是求死,想判我无期都不行,我上诉,要求改判死刑,否则我就折腾个死刑出来,或者自杀。”这是舒和自始至终坚持的一个目标。
  包括管教在内,舒和装神经病的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没有谁多议论什么,里面很多人都面临必然的生死抉择,能想办法的都在想办法,所谓猫有猫道鼠有鼠道。舒和的绝活就是装神经病,眼睛可以凝固在一个点上半小时不动,嘴半张着,呵呵有声,极像,说起话来也前卫诗歌一般兴奋地跳跃。
  舒和对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
  丰哥说舒和你在号里最好正常点,别时间长了,真神经了,出去了也没意思,还不如吃颗“黑枣”痛快。
  舒和笑道:“我这是找感觉呢,要不检察院的一来,表演不到位就惨了,基本功不工硬,临阵磨枪不行啊。”
  后来舒和、我,还有一个叫常博的硕士在读生,我们三个的关系搞得非常好,主要是共同语言多的缘故吧。舒和就把他的案子都跟我们讲了。
  舒和最早在一个生产空调的外资企业打工,跳槽前介绍了一个叫韩文渊的朋友过去,做财务。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和那个“Y公司”没有联系,直到遇见了一个女孩,叫陈兆一,陈兆一在北京有个自己的小公司,搞软件开发的,俩人合伙做套儿,通过韩文渊弄到了Y公司的业务单据复印件,舒和用电脑把章抠下来,用制图软件下力气加工一番,到银行柜台取回几张电汇凭据,用彩喷打印机把Y公司的财务章打上,填上他们的帐户,分几笔把钱套了出来。就这样“简单”。
  再后来,舒和跟我们的话更多起来时,就明白原来事情远没这么简单,甚至连他都被自己的狡辩弄糊涂了,已经到了无法还原事实的地步。
  出事后,舒和、陈兆一和韩文渊被一网打尽。
  舒和说自己最挂念的就是韩文渊,特老实的一孩子,当初根本不知道舒和要那些东西的用场,这么稀里糊涂把兄弟兜进来,也太对不起人了。
  “只要能把韩文渊洗出来,我死也不争了。”舒和总这样说。
  其实舒和才不想死,要不他装什么精神病?
  舒和神采飞扬地跟我们吹:“我不是头回进来了,两年前有人举报我吃回扣,40来万啊,我给监视居住了,在一宾馆里审查,俩警察整天陪着我,我就跟他们玩精神病。我研究过这个,连法律鉴定委员会对精神病的鉴定程式我都掌握得一清二楚,问什么问题,怎么回答,基本都是死规凿。我们家里也花钱了,前后十来万,连邓小平的亲家都请了,人家是国内精神病鉴定方面的权威,举足轻重的人物啊,最后结果出来了:确定舒和为精神病患者。检察院也吃了咱钱了,巴不得这个结果呢,马上决定免予起诉,开路依嘛斯。”
  常博说那你这次应当参照以前的记录,接着让你开路依嘛斯呀。
  舒和感慨地说:“这回碰上对头了,十七处直接办的我。我事先听到信儿了,马上就请了假,让家里安排我进了三家村,结果十七处的楞不死心,从三家村把我给掏来了,靠!”三家村是W市的精神病院,警察上精神病院里抓人,还是少见,可见人家根本不信舒和那个邪。
  舒和笑道:“十七处的一哥们儿拍着我肩膀说了,舒和这回你就是安上翅膀,变成小天使,也甭想飞出去啦。”
  “你那套花活不灵了,碰上高素质的了吧。”我说。
  “多高素质也架不住拿钱砸!十七处那帮家伙肥呀,专办大经济案,哪个犯罪分子漏点油儿不够他们挣半辈子工资的?”舒和有点鄙夷地说着。
  舒和一方面把出路寄托在贿赂办案人员上,一方面锲而不舍地坚持练习基本疯功,希望到时能双管齐下,再创起死回生的辉煌。
  舒和最来劲的,就是每天坚持祈祷。舒和说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如果没屎可拉,就一定先跪伏在铺上,默默祈祷。他说他在向主忏悔,希望主能够原谅他的过错,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可以继续为主服务。
  舒和说上次他就是坚持祈祷,最后终于成功的,这次恐怕主会真的放弃他,但他不气馁,一定要祈祷到底,忏悔到底,也许主会在最后的时刻降临到他身边,小拇哥一勾,拯救他脱离苦海。
  没有人打搅舒和向主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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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的每个人其实都在祈祷,以不同的方式,向不同的主。
第四节 我们仨   
  市局看守所没有劳动任务,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所谓的“上学习”,其实就是干坐着,地方又小得转不开个,只好一部分人在板儿上坐(人多盘不开,只好降低技术含量),一部分人到板儿下轮流“睡觉”,有的一睡就是一天,睡得小脸跟菜瓜似的。
  市局不让写日记,倒是可以看书,我每个月都叫家里送几本小说,白天坐板儿时就可以看,在市局,我几乎把上学时知道的那些作家的代表作整个温习了一遍,很爽的。
  号房里另一个书痴是常博,不过人家基本上不看中国字的,大部分都是英文原版书,影印本的,营销管理的居多,倍儿唬人。
  常博是山西人,胖乎乎的,戴副黑边眼镜,笨拙沉稳,像个熊猫,人也不狡猾。常博所在的公司叫“九州”,因为跟“远华”的走私案挂上了,批里扑隆折进来十几个,常博只是个虾米级的小跑儿,属于“大拨哄”给带上来的小尾巴,估计下场不会太糟糕,所以心情似乎也没看出有多恶劣。只是进来前他刚完成MBA的论文答辩,这一弄,不知道辛苦熬成的学业还能不能拿下文凭,偶尔提起,有点烦。
  常博的女朋友是W市委的小秘,叫梅丽,跟他似乎挺铁的,一直写信来,温暖他的心。每次来信,梅丽都在诉说衷情后,附上一个小笑话,给常博当开心丸。
  常博的来信也是号里最频繁的,基本保持每周一歌。这样的来信,让常博感觉幸福得不行,眼镜都笑到鼻子尖上去了。我们这些结了婚的,就显得实际很多,每次的家信,很少玩虚的,传阅率也就低得多了,人气不行。
  对于家信,W看守所只收不发,只有每月的10号前后,给号里发一摞“案犯家属送物单”,谁需要什么东西,一一列单,由管教寄走。上面是一句人话不让写的。可能市局都是大案,怕结案前走露风声吧,人家考虑得也对,没人性没得有理有据。
  在笼子里闷着,不论人与兽,都会郁闷、烦躁,意志消沉,乃至变态。记得读过克里尔一首叫《笼中豹》的诗,对失去自由的豹子的精神刻画很到位。不过克里尔显然是在象征所谓现代人的生存状态,而不是写来给监狱里的人“明志”的。我也没脸把自己比拟成那只跳着“孔武有力的舞蹈”的豹子,但豹子的感觉还是可以有一点点吧。
  唉,怎么表述呢,这里每天都很……靠!每天都一个操行,互相吹牛,侃女人和黄笑话,骂警察吗检察院骂法院骂他们效率慢慢慢,压抑,寂寞,烦躁,不知所终,自己熬着不说,还得陪几个准备去死的人一天天消耗苟活的残生,谨小慎微的,彷徨之后又不敢呐喊,靠,靠!!
  一次梅丽给常博摘录了一段话,多少改变了一点舒和我们三个臭知识分子的感受。
  那段话是从俄国作家赫尔芩的《囚徒生活》里抄袭来的:“一个人倘使有一点内心的养料,他不久就会习惯于监狱生活。他很快就会习惯笼子里的宁静和充分自由——没有一点烦恼,也没有一点消遣。”虽然我们三个都觉得自己是内心有点“养料”的人,但一下子就上层次,还真有些困难,况且,我们呆的那个笼子里,也实在缺乏赫老所说的“宁静和自由”,估计赫老前辈关的是独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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