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南方岁月去-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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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就是我们所无法弥补的,就算是小五,就算我们还是能够一起顺畅地把《祭妹文》从头背到尾,小五也已经是半个我所不认识的小五了,我们成长中最重要的一段时间曾经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但是之后呢,之后那些零碎地强加于我们头上的东西,都是彼此所不知道的了,我该怎么样从头说起呢。
我们在桌子边上坐着,说话,恨不得将这两年里面的得失在几个小时里面说尽。坐累了,我躺到床上面去,他躺在我的身边,我们仰面盯着天花板上小小的水渍继续说话,天色却已经越来越暗了,我承认自己在缓慢地向他靠过去,我意识到身体紧张而细微的移动,突然我想,那日在小旅馆里面,忡忡也是这样想向着身边那个人靠拢,她只是想靠拢他,我也只是想靠拢小五,但是当我的手臂已经可以感觉到他手臂上汗毛的轻微触动时,我停住了,转过身去,背对着小五,心里面却强烈地渴望着他能够用手臂抱住我,我竖耳聆听着他翻动身
体的声音,他现在是面向着我的了,他一定注视着我埋在头发里面的脖子,我希望他伸出罪恶的手,拥抱我,但是罪恶的手一直都没有降临。直到我们同时直起身来,望向窗外的暮色沉沉,又几乎同时说了一句:“已经那么晚了。”于是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刚才的那些互相亲近和互相抵抗算是勾销了。
“到阳台上面去吧。”我们都急于离开要将人往死角里逼去的小房间。
那天的喇叭里面放的是铃木重子,封套上面女人穿着白裙坐在青葱之中,我们俩趴在栏杆上抽烟,观望着那个居民区里走动的人们,手里拎着菜,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对过楼层走道里面的灯时亮时暗,橘黄|色的,我们与这正在进行的一切显得多么的格格不入。小五突然说:“那张CD是我在一年前就买给你的,那时候我还没有你的消息,有一天经过唱片店的时候看到这个封面,想想就该是买给你的了,又想着先买下来吧,以后总也是碰得到你的,到时候再给你,所以这就买下来了,幸好这张CD没有在我这里放太长的时间。”我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也一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我们抽着烟,靠得那么近,他的手指几乎就可以摸到我的头发了,我多么希望他来摸一摸我的头发,我的已经长长了的红棕色的头发,他的气息已经那么近了,他盯着我的眼睛说:“你太漂亮了,你真的太漂亮了。”他这样喃喃着,可是我已经无心去听这样的赞美,我知道自己漆黑的眼睛和白皙的面孔在不断地阵痛和脱胎换骨后像只蝴蝶那样恨不得立刻破茧而出,可是赞美对我来说是那么微渺,根本无从应对我磅礴的爱。
可是,可是小五,为什么你不吻我呢,为什么呢。
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我近视的眼睛在黑暗中看到底下的楼群中间,有各种各样的人在走动,却那么安静,这是多么好的接吻的时光,可是为什么我们又错过了呢,我怀着巨大的失落,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只剩下虚无的抓不着的失落在横冲直撞着。
“我女朋友来了。”他突然伸手指向一个模糊的在黑暗中移动的影子,“对不起,她没有告诉过我她今天来。”
“没关系,天晚了,再晚回去我该赶不上巴士了,我是得走了。”我急匆匆地收拾包,把正在播放的CD装回到盒子里,因为慌乱总是装不进去,非常泄气。小五一直站在我的身边注视着我走到这里走到那里,完全失去了方向,我急着要离开这里,我并不想见到他的女朋友,可是等到我们打开房门的时候,一个婴儿肥依旧没有消退的女孩子正在包里面摸索钥匙,她看见我显然大吃一惊,却不动声色,小五竟然也忘了给我们做互相介绍,在橘黄|色的昏暗灯光中我基本上看不清她的面孔,只知道是个穿着挺时髦的女孩,脸上涂了什么闪闪发亮的粉,她依偎到了小五身边注视着我,于是我朝她笑笑,想要迅速地消失在楼道里面。
夜间的巴士人很少,我坐在最后一排,开着窗用耳机听小五在一年前为我买的铃木重子,可是我已经不再喜欢这样柔和的爵士了,我手里捏着唱片的封套,心里想着这就是小五心目中的南方吧,穿着白色裙子的女人坐在青葱欲滴的草地上面,铰着短短的黑色头发,我,已经厌弃那黑色的短短的头发了。
窗户外面的小山坡上面,亮起了圣诞树形状的霓虹灯,孤零零地悬挂在无尽的黑夜里面,我突然想,快到圣诞节了呢,自从我到了南方,我根本就已经把圣诞节忘记了,这里四季如春,哪里叫人能想得起那些属于冰冷冬天的节日呢,那些冰冷的冬天我都是在东面城市里面望着光秃秃的梧桐树,坐在教室里面,戴露手指的绒线手套做题目,很偶尔才会下场雪,非常小的雪花还没有积起来就要化了,可是可怜的孩子们还是会兴奋到哇哇大叫起来。圣诞节或者是圣诞夜总是很凑巧地挤在周末,于是我们就会涌到忡忡的家里去,好些人,自己烧一大锅罗宋汤,然后把可乐放锅子里烧热,撒上姜丝放上柠檬,装在巨大的盆里面,大家用勺子舀着喝,压台节目自然是用水果和果汁调出来的伏特加,喝到微醺,坐在阳台上面各自说着各自的心事。我总是记得在离开东面城市的最后一个圣诞节里面,忡忡与季然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吵架,他们站在阳台上,所以房间里面的人只看得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动作,我听不见他们在吵什么,只觉得他们好像在另一个时空那么遥远的距离,非常非常的陌生。最后季然摔门而去,忡忡喝着伏特加直到第一次醉去。那天她靠在马桶边上抱着我,说了很多话,整张脸都烧起来了,她的身体那么软,紧紧地抱住我的腰,喊着季然的名字,嘴巴里面念念有词:“不要叫他们进来,他们都是坏人,不要叫他们看到我,把我藏起来,求求你,把我藏起来,我求求你了。”她的口水和鼻涕在我的毛衣上面蹭了晶莹的一摊,却始终不掉出眼泪来。
回到宿舍之后,我就直接去找忡忡,可是宿舍里单单坐着Mary,我说我想到里面去等忡忡,她也不说话,单是错身让我进去。宿舍里面所有的灯都灭着,只有电脑的屏幕在荧荧地闪着光,她给我开门后就再不说一句话,看我在忡忡的床沿坐下,她也坐下,一只书包却始终是背在肩膀上面,哪怕是坐在书桌前面也依然是背着书包,她很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来看我,我勉强咧开嘴朝她笑,她却又小心翼翼地转回去,对着电脑发呆。在这个安静到听得见自己骨头扭动声音的房间里面,我无所事事又不敢随便发声,疲惫,瞌睡虫迅速地侵犯我,便
靠在忡忡的枕头上面睡过去了。直到朦胧中我被莫名其妙的念诵声再次惊醒,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Mary背着她命根子般的小书包,对着一面很小的镜子反复鞠躬,嘴巴里面念念有词:“老师好,老师好,老师好,老师好……”她的腿因为长时间的坐而肿胀着,穿着浅蓝色的毛线连裤袜,又在外面套着湖蓝色的短裙子,这正是她过去中学里面的校服,到山坡上的这两年她已长胖了太多,像一团下坠的土豆泥,脸上布满了油脂和青春痘,拉过离子烫的直头发像针一样笔直地垂在肩膀上,她就这样可笑而滑稽地背着书包,反复地鞠躬,反复说着老师好,谦卑而令人害怕。
宿舍的门突然被重重打开,日光灯跳了几下亮起来,Mary惊恐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打开书包急着要看里面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又翻出一整盒削得整整齐齐的铅笔来,拿出小刀片兀自专心地削起来。忡忡回来了,她看到我就笑了,说:“我们到外面去说。”
“她像是有什么不太对头,刚才对着镜子叫老师好。”我被刚才Mary的举动惊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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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是过去那点事情么,她总是担心自己的书包又被人偷掉,所以就整天抱着书包。还有上次她男朋友的事情,她也得了一个警告处分,是她把自己的男朋友约到宿舍里来的,但是因为她的妈妈特地跑来求情,所以这个警告处分才没有被公布出来,像她这样的人,循规蹈矩长大的,哪里吃过什么处分啊,连吃个批评也是自己伤心半天,所以现在看到老师就非常非常想讨好,平时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唯恐再出什么差错。”
“那么那个男生呢?”
“不知道,她哪里还敢再谈恋爱啊,别说是这个男生了,她都不敢跟男生讲话了。”我们俩笑着,去食堂里面吃夜宵,正是要打烊的时候,我们买下了最后一碗砂锅米线,两个人用筷子分着吃,韭菜、番茄和很多很多的辣椒,还是香到扑鼻。
“刚才去找J了,去了他家里,我记着今天是圣诞节,就想去找他。我们俩在沙发上面一起看电视,剥橘子吃,太幸福了,像是办家家一样。可是突然有人来敲他的门,他吓坏了,我从来没有看到他那么惊慌过,他跟我说这是他的朋友,他们就住在隔壁的一幢楼里面,然后他迅速地把电视机关了,把灯也关了,叫我不要出声,我们就这样端坐在一团黑暗中,直到那外面的两个朋友索然无味地走掉了。这样我根本就没有心情再继续看电视了,我们就出去吃牛肉拉面,他不肯跟我一起走,怕被朋友看见,他走在前面,叫我跟在他的后面,可是他走得飞快,步子跨得那么大,我怎么也跟不上。”忡忡顿了顿,用筷子挑了一大块辣椒吃下去,继续说着,语速飞快,“为什么他害怕被人知道他跟我在一起呢?他还在等着他喜欢的那个女人回来么?你知道么,我们俩走在外面他从来不肯拉我的手,我们从来没有手牵着手走过路,我其实就想跟个男人手牵着手走一段路而已,这多么简单,可是哪怕是在地道里面,他都不肯牵我的手。”
忡忡说着,平静起来,好像那些事情根本是与她无关的,而我看着面前这个猛吞辣椒和韭菜的女生,想着她不就是在乞讨一次牵手么,过去在中学里面她也没有跟季然牵着手走过路,过去是因为害怕在路上遇见父母或者在学校里遇见教导老师,现在却是得不到,我心里记恨着J,可是我心里那些最最恶毒的诋毁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我们俩只是面对面地吮着那些米粉,辣椒和热气把两个人都弄成了满面红晕的姑娘,我们本不应该得到这些,尽管我们付出那么多的努力,然而我们本不应该得到这些。
“J,喜欢着别的女人呢,我真想知道那女人是谁,我对J说:你碰我吧,你碰碰我,你喜欢一下我好不好,我知道你喜欢别人,可是如果她回来的话,我立刻就走。可是他就是不说话,我想着要是古代就好了,我给他做小老婆也好呢,我就是想看到他就好了,他不需要爱我那么多。”
就是这一年,南方山坡上那些树木繁茂的枝叶都在圣诞节的夜风里面反复摇摆着,我想起若干年前,我与忡忡坐公交车放学回家,天色渐暗,街道上都亮起了霓虹灯,对,这是东面城市唯一美丽的时候,暮色和霓虹灯,我们靠在一起望着窗外,哼着英文老师新教的圣诞歌,并不是特别知道那些歌词的意思,只知道照着读音唱着:silent night,lonely night……
马肯考完试以后就来找我,我急匆匆地接到他电话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山坡底下,手上甚至还拎着一整塑料袋零食,装满了盐津葡萄和雪梅,他看我拆开一个小包装,然后又得意又骄傲地说:“真不知道你们女孩子怎么喜欢吃这种东西。”他一定因为我急切而雀跃的神情而感到快乐,我们甚至小鸡啄米般地亲了一下,但是他就是不知道我是一个多么不喜欢吃零食的女生呀。他穿着新买的衬衫,烟灰色的,头发也是新剃的,小草似的一层,衬着他的麦色皮肤,真是个美少年,我想他怎么会那么好看呢,我从未想过我真的会跟一个美少年谈恋
爱,我有的时候确实感到受宠若惊,然后他骑着我的自行车带我去小饭馆吃饭,我的手钩着他的腰,怀抱着一整包的零食,好像个欢喜的孩子啊,心里面却突然乱成一团麻了,此刻多好呀,他领着我去吃饭,他会点那些他以为我很欢喜的鱼和虾,他还会点个豆腐煲,然后他就看着我吃,我不喜欢吃但是我拼命地全部吃下去,不想叫他看出我的不喜欢,然而这确实是巨大的折磨,我不叫他看出我的不喜欢,把我浑身的小刺都收起来。
记得有一天,我想给他一个惊喜,于是我自己坐巴士去他的学校里找他,晚上他坚持要送我回来,而到了山坡以后我又想要再陪陪他,于是我们又坐上巴士,最后这样往复几次以后,他还是坐上开往山坡的末班巴士,我们都很累,说不动话,更没有力气拥抱或者接吻,我只是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又把一只耳机塞进他的耳朵里面,可是他太困,在颠簸中睡过去了,那只耳机反复地掉出来,我再不停地往他的耳朵里面塞,他的耳朵那么绵软,似乎根本支撑不了这只耳机似的,这样往返了几次以后我终于是死了心,我并没有生气,却是很伤神地把耳机重新塞回自己的耳朵里面,我只是想给他听听那首叫《特洛伊》的歌,给他听听那些他从未知晓过的我,但是他不要听,他困倦地睡过去,脑袋耷拉下来,下巴紧紧地靠在我的头顶,手指狠狠地拽住我的裙角,我不再做出各种各样的努力了,我的眼角潮湿,拼命地望着黑暗的玻璃上倒映着的自己的面孔,深呼吸着将那些多余的水分逼回身体里面去。
假期刚开始的时候马肯的母亲邀请我去他们家里做客,我还是去了,但是我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是仅有的一次,这是最后的一次。我不能够这样无休止地往下滑,滑到自己都感到疲软,滑到自己都要麻木地去习惯了。他们家真是远,要转好多车,是在郊区一整幢的小洋房,打开铁门的时候狗冲出来扑向我,我害怕得大声尖叫起来,觉得多么的无奈,他的父母就在背后站着,帮我驱赶这只已经瘸了腿的狗,亲切地呼唤着它的名字。饭桌上面已经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的饭菜,我久违了的扇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