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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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又和好如初。小木匠比以前更加殷勤,到了低声下气的地步。不但里里外外的事全包,还天天给傅萝苜打水洗脚。凡傅萝苜有所需求,他都跑得颠颠的。傅萝苜不禁想到,他是真爱她的,爱得过头过分。西方有句谚语说,爱往往不是饿死,而是胀死。小木匠是先胀饱后饿肚子,这就更加难熬,比死还难受。小木匠每次上前来嘘寒问暖,接着,就开始磨磨蹭蹭。最后,索性慢慢抱住傅萝苜。他口里哼哼唧唧的,虽不说什么,劲儿可使得愈来愈大。每当这时,傅萝苜就一肚子没好气,狠狠啐他一口。小木匠开始还嬉皮塌脸的,腻着傅萝苜求欢。哪里知道,傅萝苜维护自己的体形权益,就像联合国维护儿童妇女权益一样坚定。小木匠于是开始“不轨”,或“不归”,反正对傅萝苜都一个样。
《花妖》10(4)
傅萝苜聪明,知道他们的婚姻山路弯弯,已经走到了尽头……
对于现代人,婚姻无非是一只浅浅、窄窄的玻璃杯,浅得窄得只能容纳双方共同的那么一星半点。玻璃杯稍微出现裂痕就哗啦破碎了。婚姻不是停靠在风平浪静的港湾,而是行驶在一片没有海图的大海,船舵稍微一偏就会触礁。
对于傅萝苜来说,没有孩子这件事对于家庭是遗憾,对于离婚却是顺水。顺水行船自然快,他们离婚也像结婚一样是闪电式,非但没有孩子,连财产也没有多少,不够分割的。原来要开个小作坊什么的,一心想积蓄。到头来一算账才晓得,都给傅萝苜左保养右减肥用掉了。房子是傅萝苜通过学院给借的,小木匠没有张嘴权。不过,他倒也不是胡搅蛮缠一类,领了离婚证,说搬就搬。看小木匠那神情,外边已经有迎亲队伍,点着爆竹、吹着唢呐等候着了。傅萝苜只剩一个人时,暗暗流了几滴眼泪。眼泪不多,但是浓厚。如果旁边有竹子,怕也会染出几根湘妃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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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傅萝苜狠狠地洗澡洗了三天,要把这场婚姻的脏和土洗得干干净净。
千钧一发上的柔情
厚生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先躲在校园一角坐了三分钟。他要把校长那儿惹上的肮脏龌龊冲洗个干净,再回到画室。
其实,关于他的消息早已经传开,大伙儿正闷着。
什么话都不必说了,什么话也都是多余的了。
一时,早几年就升了正教授的系主任走过来,通知厚生说巴黎有个画展,在半年后举行,“亡羊补牢也不晚嘛。”当着厚生的面,系主任完全不提起升等的事情。系里提升谁不提升谁,跟他没关系似的。这是系主任极其高明狡猾的地方,从来不趟浑水,自己事事占先。
厚生质问为什么早不说。
系主任反唇相讥。现在大家都只想卖画,还有谁热衷什么国外画展?
“所以,也就不必专门通知了。没想到您老兄还真……”
厚生只剩得金刚怒目了,大声吼叫说:“简直是一群苍蝇!苍蝇!从上到下……”
厚生看着面面相觑的同事们。中国美术史有古代侠士之风,把两手一摊,义愤填膺地说道:“我相信,有的人手上正有苍蝇拍子。但是,拍死烂苍蝇一堆屎,叫人恶心!”
有位教哲学的教师接着说道:“从实质上讲,大家表面看到的都不是本质!你们看,院部的办公大楼,多么气派,多么堂皇,花了纳税人多少钞票?再看,办公大楼的背后就是那所破旧的老房子,我们学校以前唯一的画室。可那才是本质……”
“你到底想说什么?啰啰嗦嗦的!”
“那老房子么,院长早就想把它夷为平地了。你们想想看,老早哪会有现在这样腐败的事?放在那里就是一个对比,天天在他眼睛里戳了一根刺。可是,却又不能拆。苏联专家在里头讲过课,国家领导人还来参观过。这幢房子是我们学院的一座标志……”
“你老兄讲了半天,原来是想讲这间老画室的故事!不过,以前倒真是弊绝风清!”
“老画室代表我们学院的光荣历史,不能光看现在表面上的兴隆鼎盛。”
“的确,像武万若这样的人,从前别想混得上去!”
《花妖》11(1)
厚生倒并不认为今不如昔。从前就那么好么?为什么不看看各项运动的创伤?再说,苏联专家也出过不少馊主意嘛。不过,这些好人都是为自己说话,心里是感谢的。
副系主任刚升了正教授,他站在既得利益集团的角度,根本不听这些人闲扯。他上来安慰厚生:“反正没有人去,差旅费用还得自己出呢,我们以为你也同大家一样不感兴趣。不过,既然你没有出国参加过画展,不如先传一张履历和画稿去,如果能够同意,再画正式的。这个嘛,系里倒可以帮忙。”
厚生没有答理这位新贵。回到画室就开始构思那幅画,又回到了他自得其乐的世界。他这个人有个好处,惯会饮恨吞声,善于自得其乐。厚生含着不冒烟的烟斗,戴着贝雷帽。这两样道具,就是厚生返回人生自然状态的标志。口含烟斗而不冒烟,好像一艘停泊在港湾随时准备起锚的帆船。厚生脸上的笑意悄悄流露,像船下的波纹微微荡漾。那涟漪跟着船儿的晃动,向四方漾开去,漾开去。贝雷帽已经很旧很旧了,是厚生模仿想象中的巴黎风光购买的。那是好多年前了。那时,对于厚生,绘画人生还是刚刚升起的春梦,簇新的贝雷帽和簇新的美术梦,无声无息却滚烫腾挪,有声有色又静如死水。留下的是一幅蜕变了的美术旧作,十分珍贵,就沉淀在那顶贝雷帽上。
正在这时,冲出来一位没有升正教授的老副教授,同系主任争吵起来。由争吵而动手,两人终于对打起来。他们互相向对方投掷颜料,身边颜料极大丰富,又正凑手,反正不花自己的钱。吵闹声由远而近,颜料也一直扔到了画室门口。颜料这东西大有奴性,各自忠于自己的主人,卖力地四处飞舞。颜料张牙舞爪但没有眼睛,把正在聚精会神画画的厚生甩了一身。好像美国电影里面,狂欢节大家相互向对方扔蛋糕一样。差别是蛋糕可以吃进肚子,而颜料则使绊子叫你滑跤。这时,厚生才发现自己身上忘记了穿罩衣,一件用美国前妻的钱买的新西装,顿时弄得面目全非。
……非洲鱼鹰在空中经常相互搏斗,是悠悠自然的奇观;中土人士在地上老是相互搏斗,是扰扰人生的奇象。猛禽飞翔着,居然会在空中就捕食同样飞翔的鸟类。要看真正的空中杂技表演,就得瞅瞅鱼鹰们在空中如何跟同类争食搏击。它们对舞,对打,扭打,扭结,舞得你死我活,打得难解难分,扭得天花乱坠,结得天衣无缝。蓝天是它们的宽广舞台,白云是它们的柔软帷幕,大地是它们的欣赏观众。这与人之卑俗和猥琐完全不同。最好看的是它们两两扭打在一起,拼命旋转,360°,720°,1080°,无穷度,一直这么旋转下去。好像天上出现了一座血肉制作的星云,只有星云是在太空旋转的,无休无止,无始无终。
观看天上还有一个好处,能够叫人忘怀地下,特别是观看天上的星星……
厚生就经常抬头向天,遥望星空,一心想忘怀地上发生的一切,但是现在却不能。在别人扭打当中,只有厚生的烟斗和贝雷帽还没有遭殃,还保持着特有的个性和矜持,就像厚生本人。厚生伸出头来,副教授同系主任正扭打在热火朝天之中,发誓要同街头恋人的接吻劲头比试比试。两人同时看了厚生一眼,停住了手,谁也没有说声“对不起”什么的。两人抓住对方的手并不肯放下,而是一下子僵住了,好像在特意给厚生摆一副孪生子模特儿的“扑司”(造型)。
“最黑最黑的黑夜天上也有星星!”
他自言自语说,走出了工作室,想回家去。
厚生鄙视这些人,不屑于拿了大屠杀铁证的西装,去向他们索赔。他只是把罩衣穿在外头,看起来怪怪的。
突然,一位同事气急败坏跑过来,大呼小叫着说:“不得了!不得了!快去看哪!老画室里有个人要自杀。院部正在到处找‘谈判专家’哩!”
第二个人有点干部模样,也气喘吁吁跑进来,看样子正是向大伙中招聘“专家”来的:“已经僵持了老半天了!我们学校哪儿有‘谈判专家’?有吗?谁是?快站出来!谁是‘谈判专家’?啊?救人要紧!谁自告奋勇做‘谈判专家’?谁来做做好人好事?”
《花妖》11(2)
厚生一听,拔脚就跑。他急匆匆绕小路,跑到学校的地标性建筑老画室外。他发现那里面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老画室斑驳破损的门紧关着,里面没有动静。看来,已经对垒僵持了一堂课的时间。围城武装最里层是模样威武的校卫队,威武外表之下也藏不住色厉内荏。外头围困着的人团里给严密保卫着的,是院长、副院长、各处处长等虾兵蟹将们。他们虽然束手无策,但还是在交头接耳商量什么,以便突出自己无能中的伟大。旁边的看客们在议论纷纷:
“因为教授没升到,就自杀,不值得!”
“人家有作品,有专著,已经磨了几十年,还没有升到教授。不自杀,就杀人!”
“据说是最后一轮给替换下来的,换上了院长老婆!”
“他为什么不爬到办公楼的顶上,再往下跳,更有示威作用。”
“他在画室里怎么自杀?用什么工具?”
“听说,他搞到一些汽油——就是油画系他们弄脏了手,用来擦手的汽油……”
屋子里的人好像为了给大家看看,颜料一旦发怒了到底是什么颜色,画室哐当打开了,一个花白头发的教师出现在门口。他一手拿着一个瓶子,另外一手拿着一只闪亮的小东西。他举起这两只手,做威胁状,一边嘴里说:“你们不要劝我,没用的。我今天就死给你们这些当官的看!”
“汪昔华先生!汪昔华先生!你不要想不开呀!放下来!快把手里的打火机放下来!”
“汪昔华先生”的眼睛已经直了,他好像已经闭目塞听了,只是一个劲地说:“你们不要劝我,什么升教授不升教授的,全是骗人的鬼话。我今天就死,死给你们这些当官的看!”
人事处长整天跟人打交道,胆子早就给吓大了。只见他向前走了一两步,一边叫喊着:“汪昔华!你不要想不开呀!有事情好商量,不要以自杀来威胁嘛!来!来!来!放下武器!放下武器!”
“汪昔华先生”突然大喊一声,把瓶子里的液体就往稀疏的头发上浇。同时,那只手喀嚓点燃了打火机,一边扯着嗓子大叫道:“你不要过来!你这家伙最坏!最坏!你过来我就点火!”
处长的脚步立刻停住。院长武万若急得干跺脚,口里一个劲儿念经似的说:“你们快想办法!你们快想办法呀!”
看来,院长虽然跑遍了西方各国,特别是做了院长之后,每年都有N次出国,也没有学到什么好招数,能够对付得了这种世界少有的局面。
这时,只听得人群中有人在大声说话:“快去叫马素素!有人认得她吗?国画系的马素素!大家分头去找!打电话!快去!”
讲话的人居然就是厚生!
他常有急中生智、歪打正着的本领。
认识汪昔华和马素素这两个人的人,猛然醒悟,怎么没有想到她?早没了主意的武万若院长看了厚生一眼,对几个干部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大家决定不听良言,按兵不动。
这时,那位面目不清楚的人一个箭步窜了出来,大吼一声道:“乔厚生说去找马素素!有道理!有道理!为什么不去?为什么还不行动?你们想见死不救么?这可是犯罪!犯罪!大家跟着我,打电话的打电话,找人的去找人!”
面目不清的人说到“犯罪”两字时,狠狠地看了院长一眼。
于是,几个处长七嘴八舌,也一片价吵嚷着、命令着大家去找马素素。院长阴沉着脸,在一边不响。汪昔华大概也听到了,只见他立刻跑进了画室,把门砰地关上了。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风儿在吹拂着树叶,像嘟嘟哝哝在讲着轻柔的情话。
经过柔性的劝驾和硬性的拉扯,马素素终于来到了现场。大家一看,是一位身材窈窕、仪容恬静的中年教师。马素素似乎认得厚生,惨然地对他笑了一笑,低声说:“你怎么把我也弄来了?我能够做什么呀?就是我去说,他也不见得听我呀!”
《花妖》11(3)
厚生不无豪气,长篇大论地说起来:“你的作用很大,马素素,你是别人不能代替的。现在,你走到门口,轻轻地叫门,汪昔华一定会开门,你就进去跟他好好谈谈。用你们以前的那段感情去打动他、唤醒他的正常心态。一定要打动他!要他千万不要犯傻。你放心,他绑的不是炸弹,是汽油,烧不着你的!快去吧!”
马素素还在犹豫,她睁大眼睛,嗫嚅地说:“我……我能行吗?”
院长一脸阴沉,在旁边看着。再看几个处长,虽然人家把马素素叫来了,却又不敢立即表态。这种人门槛最精。在领导面前,自己从来不出没把握的主意,对别人的主意也从不表态。好了,他就说早有预见;坏了,他推说概不沾边。
厚生又对马素素说:“你行的!你一定行的!而且,全校只有你能行。我们大伙都相信,只有你能够解决今天的棘手问题!”
马素素终于启动了迟迟疑疑的步子,向老画室走去。看得见,画室里头的人透过花面斑斓的玻璃,也在朝外张望。马素素终于万里长征似的走到门口,开始用一双纤手轻轻地敲门,跟里头的人说话。说话的声音愈来愈轻,愈来愈温柔,后来,几乎成了耳语。半晌,老画室的门呀地开了一条缝隙,马素素就侧着身子进去了。外面,顿时响起了一片欢呼。好久,好久,大概又有一节课的时间,门儿又呀地开了。只见马素素先走了出来,大家捏着一把汗。随后,“汪昔华先生”终于也出来了,衬衫上还有汽油痕迹,头发耷拉在脑门上。院长、副院长和几个处长,这才一窝蜂冲上前去。只听得武万若院长吼叫道:“汪昔华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