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船去中国-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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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里面的班主任以为,范妮应该对她的关心和鼓励感恩戴德,她简直就是一个浪漫的人,但范妮却十分厌烦她的热乎劲。上中学时,范妮仍旧动不动就逃学,也有逃避这不自量力的班主任的原因。在范妮有限的阅历里,老师总是最势利的人。可是世事就是这么奇妙的,由于他们的势利,他们实际上帮助范妮保持了对自己家庭出身的虚荣心,她并不以自己的出身为耻,反而体会到一种破落世家的荣誉感。这种荣誉感光靠维尼叔叔,和一栋日益失修的老房子是不够的。
老师如今好象是要来和范妮告别,她那总是因为用嗓子太多而沙哑的声音说:“这个学生,我一直记得的,她当时不考大学,就是很坚定地要到美国去,也是一种信念在支持她吧,那时候我就觉得她是个有理想的青年。现在听说是走成了,还是美国,我为她高兴。”
“她还是这么振振有辞啊。”范妮心想。
爸爸代替范妮说谢谢。
空洞的夸奖话说了不少,到老师感到已经铺垫得足够了以后,才支支唔唔地说,她的儿子也将要毕业了,急着出国,想托范妮给他在美国找一份经济担保,或者,就用范妮的保人。
爸爸十分诚恳地说,一定努力,一定努力。
范妮将自己的头倒回到枕头上,心里叫了声:“疯掉了。”
爸爸和维尼叔叔都说范妮已经累了,睡下了,不肯让老师进范妮的房间。维尼叔叔比爸爸坚决多了。维尼叔叔了解这个老师,当年她也爱到范妮家来家访,要家里人一起鼓励范妮轻装上阵,也爱了解范妮家的生活细节,和他们谈谈从前淮海路上的西餐馆和夏天的冰激凌。他们陪在边上,唯唯诺诺,等老师走了以后,他们在一起嘲笑热昏的老师。如今这个社会的体统已经荡然无存,小业主的后代也想高攀他们,引以为同类。“范妮明天要飞二十几个钟头,这些天又累了,一定要睡好才行的。”维尼叔叔对老师说。
老师磨蹭了一会,看这家人坚决不肯把范妮叫起来见一面,才告辞走了。听动静,好象老师还硬留下一份礼物给范妮,维尼叔叔坚决不肯要,还是爸爸收下了。等送走老师以后,他们俩在走廊里说,哪天给老师送点水果去,算是还清人情。
范妮在枕上听着走廊里又静下去,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终于要远走高飞了。
范妮突然想起自己应该把爸爸妈妈拿出来的裙子放回去,明天要是开箱子,就会惊动爸爸妈妈,她就是不想再让他们乱翻自己的箱子,为什么一定要说明,自己一定要带那条裙子去的原因呢,这不是简妮那种带字典之类堂而皇之的原因,也不是妈妈那种酱油榨菜之类理所当然的原因。虽然相对那些,裙子的理由不那么说得出口,但是,为什么他们可以决定自己带什么,不带什么呢。范妮想着,从已经睡暖了的棉被里爬出来。她拉开爸爸妈妈准备去碰运气的行李袋,第一眼就看到自己的蓝色裙子。“就晓得会的这样。”范妮心里冷笑了一声。她把蓝裙子和白皮鞋都拿出来,还有自己买的蓝色织锦缎的日记本,这都是她非带去不可的东西。她拖过一只箱子来,爸爸把它绑得那么结实,不要说打开箱子,范妮连麻绳的扣子都解不开,她用力解,但剥痛了自己的指甲,绑箱子的麻绳却纹丝不动。
范妮在冰凉的房间里冻得直哆嗦,她鼓励自己说:anyway,最后一次了。
第二章 时差
载着范妮的飞机波动着开始下降。长途飞行以后,面露倦容的空中小姐在窄小的甬道上巡视,一个一个地检查着客人的安全带。广播里传来机长含混不清的通知声:“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将在15分钟内降落在JFK International Airport。 ”范妮听到他报出了一个华氏的温度,前进夜校的老师曾在课堂上讲过,美国人计算温度用的是华氏,比中国的摄氏要高出许多来。范妮望着渐渐接近的大地,棕红色的大树,那也许是德莱塞小说里面写到过的橡树,但是德莱塞的小说是不是写的纽约,范妮已经记不得了。绿色的山坡,红色瓦顶的房子,蓝色闪亮的河流,也许它就是爷爷在地图上画过的哈德森河,河流的中间有些白色的东西,那应该就是欧。亨利描写过的河上冬天的冰。大地上黑色的公路,象铅笔画出来的那样柔软,上面跑着小小的汽车,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白色和黑色的,阳光把它们的车顶照得闪闪发光,就象美国电影里看到的一模一样。范妮感到了这块在蓝天和阳光下金灿灿的大地的温暖。
“冬天的草还是绿的!”她听到有人用中国话惊叹。
“你刚刚知道啊。”范妮心里说。
范妮的耳朵一阵阵地发嗡,于是,她用力嚼嘴里的口香糖。这也是在前进夜校上托福班的时候学来的经验。前进夜校下课休息的时候,班上的同学三三两两,闲聊的都是出国经,从买什么东西带到美国最实用,怎么申请容易得到签证的学校,到美国领事馆签证官会问到的问题是什么,那黄毛对上海人的心理是怎样的。从到美国以后,怎么投机取巧,多打工,少读书,还能顺利毕业。美国大学的什么专业,将来留下来更容易,到台湾人半地下室出租的价钱,什么样的消息都有。那时候,美国领事馆签证处的前面,要通宵排队才能得到面谈的号码,为了保证签证时的面色和精神状态,大多数要去签证的人,都是请别人帮自己去排通宵。这样,在美国领事馆门口就专门有一批人以此为生,他们通宵排队取号,再将签证面谈的号码卖给准备签证的人。连面谈号码的价钱,都能在前进夜校托福班上打听到。前进夜校的托福班,真的是全上海最好的英文夜校,也是个物以类聚的地方,连来教书的年轻教师,自己都在准备出国考试。每个班都有几个出国迷,他们自己希望渺茫,但消息灵通,经验丰富,他们来读书的主要目的,,好象更多的,是为了散布所有关于出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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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妮就是在那里听到乘长途飞机去美国的经验。飞机下降的时候,因为气压的关系,耳朵会痛。这时要是嚼口香糖,可以帮助耳朵适应。到底为什么,范妮并不清楚,她猜想这是有关物理的知识,而她在中学里最讨厌的就是数学和物理,拿到的都是中等的分数。
范妮上中学时,同学里面用功的人整天做题,心事重重地弓着背,象老头子老太婆一样。而范妮对学校的功课总是打不起精神来,她的一颗心早早地就散了。她早就开始学英文,那时,从短波里可以听到《澳大利亚之声》,那里有一档教英文的节目,比《美国之音》里的英文节目浅一点。她的本意是练练自己的听力的,可是听着听着,就听到《澳大利亚之声》里的音乐节目去了,她听到了不少邓丽君和刘文正的歌。常常她就着这些软绵绵的歌曲做中学里的功课。这些歌是维尼叔叔看不起的,他以为那都是小市民口味,但范妮却偷偷喜欢着。大家都知道范妮是要出去的人,出国和上上海的大学相比,当时在舆论上,出国还要更胜一筹。铁心要出国的上海人,也有根本不让自己的孩子上大学的。他们怕孩子的户口迁到学校以后,到时候连护照都申请不了。所以,范妮闲在家里学英文,面子上一点没有过不去。
何况维尼叔叔这样过了差不多一辈子。
范妮出国的这件事,总是一阵风一阵雨。在这个总是准备着要出国的过程里,范妮渡过了六年。
飞机颠簸着冲向跑道,象球那么跳了跳,着陆了。
范妮站起来,从行李箱上取下自己装满了简装酱油和真空包装的榨菜以及照相机和胶卷的背包,它们是那么重,“乒”地一下砸在范妮的肩上。那些东西都是听说在美国要卖双倍价钱的,所以范妮要从上海背过来。
连凡事大而化之的叔公,都不忍心看到范妮象穷家孩子出门那样带东西。他们当时带笋干去美国,是为了想吃美国没有的东西,可不是为了省钱。叔公默默站在范妮房间门口,看范妮爸爸妈妈拿出新疆社会青年的泼辣,为范妮绑行李,然后,黯然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原来那是爷爷的房间,他来上海以后,爷爷让给他住,自己去住吃饭间,有时,维尼叔叔也称它为客厅。原来范妮家还有个房间可以吃饭用,但到郎尼叔叔和叔公都回来住以后,一家人就只能在爷爷睡觉的房间里吃饭了。叔公到底没有象爷爷那样,不得不生活在这种捉襟见肘的日子里,所以他还不懂将一些感情不动声色地埋在心里。范妮想,在心里承担着因为叔公的黯然而油然而生的不快,这也许就是全家都反感她爸爸妈妈不停地为她收拾箱子,将本来就质量低劣的箱子捆得象难民似的原因。范妮就是这样,才认定爸爸妈妈已经不能算是地道家里人。
机舱里也有一些象范妮一样到纽约的上海人,也象范妮一样背着沉重的新背包,还提一件塞满东西的手提行李。东方人的脸,又累又紧张,再加上在机舱里二十多个小时以后,皮肤缺水,都是黄渣渣的。在大多数乘客沉默着等待机舱开门时,只有中国人大声说话,彼此留地址和电话,以便将来可以在美国多个朋友。范妮埋着头,她一直不肯与她邻座的中国人打招呼,她讨厌他们不在乎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艰苦,他们大大咧咧,对人从不说对不起和谢谢,撞了人也从不说抱歉,他们大声说话,不怕别人嫌弃,她在心里暗暗地骂:“改不掉的乡下人腔调。”。坐在同一排的日本女孩隔着甬道问她:“What nationality you are? ”范妮讨厌她的日本口音英语,也讨厌她的势利相,于是她说:“It is not your business。”范妮直截了当的反感,把那个下巴尖尖的日本女孩吓了一跳,哗地转过脸去,再也不理范妮。其实,范妮最讨厌的是,她被这日本女孩提醒了自己的身份。在中国的时候,她并没有机会强调自己是不是中国人,现在,她知道,自己最不喜欢在公共场所让人特别指出是个中国人。她想起来,共产党一直把买办宣传为洋奴的事。
舱门开了,乘客们蠕动着向外面走去。在登机桥的小窗口上,范妮突然就见到纽约的蓝天。它蓝得象一块在宝大祥布店的柜台上摊开的绸子一样,象上海跳水池里的深水区一样。这就是爷爷说到的纽约的蓝天了。然后,她看到了建筑物上的美国国旗,许多星星,许多蓝色的窄条子。JFK里到处都是国旗,小孩子帽子的正中也是,范妮以为这个时刻自己一定会象《人证》里唱草帽歌的那个黑人一样欣喜若狂,但是她却没有感到那样的高兴,她感到的是一种另她奇怪的害怕,就象上游泳课时,被老师逼着练习跳水,站在冰凉的池边,紧闭着眼睛向前扑去的那种害怕。
一走到机场的移民局检查大厅里,范妮就闻到一股咖啡香。一点也不沉闷潮湿,象太阳光那样又热,又新鲜,又浓烈的咖啡香,这是范妮第一次在这么大的地方闻到这样浓的咖啡香,她一口一口地吸着带着咖啡香的空气,然后,她又分辨出咖啡香里面的香水味道,那是与中国国产的香水所不同的清冽的香味,外国人身上的香水的味道。
范妮站在填写入境表的长桌子旁边,握着笔,填错了自己的护照号码,后来,又填错了维尔芬街的地址,她有点集中不了精力。在前进夜校上课的时候,有一天,托福课的老师带来了一本从香港带进来的黑封面的小书,叫《启思录》,里面有许多让人为难的问题。他在上课上腻了的时候,读几个问题问同学,让大家轻松一下。问题都很有趣,大家坐在座位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回答。有一个问题是:“要是给你25万美金,条件是,你永远不得回到自己的家乡,你愿意吗?”老师脸上带着讥讽似的笑容,他刚刚读完,教室里便轰堂大笑。“美国罐头”坐在范妮旁边大声说:“老师,给我们五万美金就可以了。”好象他会和范妮一起到美国去一样。那时他和范妮之间的感情开始有点暧昧,但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说。这时,另一个同学说:“老师,我只要五千美金。”在大家的哄笑声中,从五千美金降不要一分钱,最后的叫价是倒贴一千美金。那一期托福班还没有结束,“美国罐头”就离开中国去美国了,然后就是音讯全无。好在他和范妮从来就没有说破过,所以范妮心里有点惆怅,并没有伤到心。“美国罐头”也是到纽约来了,范妮握着笔,突然想到,也许他当时也站在这里填过一张入境卡,然后进入美国。今天,轮到了自己。他们俩没有象当时想象的那样会天各一方,而是到了同一个国家,而且还到了同一个城市。果然他们都为了到美国倒贴了一千美金,那是买飞机票的钱。
过移民局检查站时,范妮找了一条没有那些同机的中国人站的队伍去站着。可她刚站到队尾,就被一个在大厅里巡视的警察拦下,她说了什么,范妮没有听清,范妮赶紧说:“Pardon?”而那个女警察却不再说话,要过范妮的护照看了看,然后点着另外一条队伍,示意范妮去那条队伍。那就是和范妮同机的中国人站的队伍。范妮疑惑地看了女警察一眼,她伸手点了点护照检查通道上面的标示,范妮这才知道自己站到了美国公民入境通道上,而她不是,她得站到外国人通道上去。
检查范妮护照的,是一个坐在玻璃后面,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的黑人移民官,范妮对他勉强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但那个移民官直直地盯了她一眼,仍旧什么表情也没有。他翻开范妮的咖啡面子的护照,在电脑里啪嗒啪嗒地找着什么,然后又看了范妮一眼,这一次,范妮感到了他脸上的鄙夷。她想,她的中国护照,就是他可以象没听见一样对待自己的Hello的原因吧。范妮却不敢对他板着脸,她怕他不让自己通过移民局检查。也是在前进夜校的托福班上,她听说过美国机场的移民官有权拒绝有合法签证的人进入美国。她尽量拿出自己无辜的样子,望着他。他的皮肤是黑色的,但他的样子却更象一个欧洲人,他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