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船去中国-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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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月从香港买忌司回来吃,大家都笑出来,大家都是这样干的。烛光照亮了围桌而坐的人们,空气中荡漾着融化的忌司臭臭的香味,简妮感到一种有些甜蜜的惆怅在心里流淌,她惊奇地想,这难道是乡愁吗?对所有的外国人来说,它一定是乡愁,但她,上海实际上是她的家乡呀。她的心,竟然也流连在乡愁里面,怀念着在世贸中心地铁站的通道里,静默而迅疾的人们,男人下摆微微掀起的米色风衣。
这个星期,从星期四开始,爸爸就开始打电话来,要简妮回家。开始,简妮象从前那样不接电话,企图躲过去。她抱着胳膊,在电话边站着,听爸爸的声音一遍遍地从答录机里传出来,就是不接电话。但爸爸无休无止,不屈不饶,在简妮看来近乎无赖。他将简妮烦得,将手里的书一把摔在地上。她想过,索性将电话线拔了,让他的声音传不进来,但她知道不能这么做,这样,爸爸马上就会发现她在家。所以,她只能一遍遍爸爸的留言折磨着。
总算,简妮发现爸爸的声音不同寻常,他很镇定,说得很慢,很坚决,这表示他真的有事要说。简妮回想起来,爸爸到了要说什么重大的事情时,才用这种声音说话。这时,他声音里因为受教育不多而不能剔除的粗鲁和毛糙变成了坚决。
简妮心头一跳,她猜想,他们终于被自己的态度激怒了。家里人的脸一一浮现在她面前的黑暗里,爷爷好象将自己紧紧关在壳里的蛤蜊,他什么都当没看见,回想起来,要是简妮不跟他说话,他从来不主动与简妮说话。其实爸爸也是这样,随便你怎么躲着他,他都照样一团火似的围着你,洋溢着消毒水气味。他的感觉好象关在贝壳里了一样,只剩下没有休止的热情和自豪。简妮想起来,自己偶尔捉到过爸爸偷眼看自己的眼神,他脸上放着笑,但是已经勉强,眼睛飞快地,几乎是惊慌地一轮,向她飞来。自己的父亲被逼得偷眼看自己,让简妮心里难过。但她看不起这样的眼神,简直就是讨厌。
但她意识到家里人已心知肚明,而且就要向她摊牌时,简妮又有些惊慌。她不敢接爸爸的电话,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到午夜了,爸爸不再往这里打电话,简妮去消除答录机上的留言,看到他已经留了六个同样的话,就是通知简妮这个周末一定要回家。
星期六晚上,简妮索性下班就躲到防空洞的酒吧去了。防空洞的空气,总有点闷,有种隔宿的潮湿的怪味道。在那里,她吃了一份意大利蔬菜汤,还有两片蒜茸面包,然后要了一杯葡萄酒,准备慢慢消磨。酒吧里有不少人戴着橘黄|色的帽子在喝啤酒,他们在等人,看到有同样戴橘黄帽子的人进来,他们便大声欢呼。简妮问了过来送酒的酒保,才知道今晚有欧洲的足球联赛,德国人和荷兰人比赛,那些戴橘黄|色帽子的人,是荷兰的球迷,他们在这里集合,准备到附近的锦江饭店看卫星转播的球赛。
第十章 买办王(16)
等那伙荷兰人纠集齐了,走了,酒吧里突然安静下来。那安静里有种落寞,好象平白无故的,就被人撇下了。简妮听到滤咖啡的漏斗在垃圾桶上冬冬地敲着,那是酒保倒掉咖啡渣。
这时,简妮突然发现,劳拉独自在一张桌上坐着。那瘦削强硬的样子,就是劳拉。
“劳拉?”简妮走过去招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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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拉居然没有象她说的那样,离职后回纽约去,她见了一家猎头公司的人,他们正好在为通用汽车找有上海工作经验的,受美国教育的,能说中文的人,见到劳拉,他们高兴极了,立刻就将劳拉推荐给了通用,通用马上就给了劳拉一个位置,还给了劳拉比挪顿更好的条件,劳拉现在住在波特曼边上的双峰公寓,在纯粹的美国公司工作,与中国人的麻烦也减轻了。“我跌倒在地,却在地上看到一个金苹果。”劳拉说。
“真好。”简妮由衷地说。
“你看上海,到处盖房子,做高架路,做捷运,酒吧里处处能见到卖笑的漂亮女孩,与当时台湾经济起飞时候一样。我接触了猎头公司的人,才知道,不少跨国公司都准备进来插一只脚,我们这样的人,会越来越抢手。”劳拉说,“只怕这里比在美国的机会还要多。”劳拉很是有点意气风发的样子,她还是一口英文,说得又土又快。
“这么说,来上海,真来对了。”简妮说。
“是的。也许我们抓到了一个大机会。”劳拉说,“只是,要小心捧着饭碗才好。”
简妮看了她一眼,她明白劳拉的意思。
“我知道自己从前太意气用事呢,其实大可不必。”劳拉说,“你看Tim Muller,只管将生意做大,他才是真正的美国商人。我一个小秘书,却管了那么多政治形态,我那时好蠢。”
那天晚上,她们将桌子并在一起,喝了不少葡萄酒。那个晚上,是简妮回上海后最痛快的一个晚上。在劳拉身上,她看到了希望。
晚上回家,答录机里存着一遍又一遍爸爸的留言。
简妮不得不打电话回家。
爸爸追问她为什么不回电,简妮随口说,跟老板去苏州出差,刚到家,“我的答录机里全是你的声音,象追魂一样。”
“礼拜天一定回家来一次。”爸爸说。
“要看我加不加班。我们老板,”简妮说。
“用不了多少时间的,你不来吃饭也可以,最多一个小时。”爸爸很强硬。
简妮横下一条心来,准备撕破脸皮。
简妮没想到,她一回家,爸爸就直接将她领到范妮的房间里。二楼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但从那几扇虚掩着,或者打开着的房门那里,简妮能感觉到那些凝神谛听的耳朵。她知道,他们全都商量好了,让爸爸出面和自己摊牌。就象范妮在上海的那个下午,也是全家都统一了意见,爸爸和维尼叔叔去和范妮谈的。她自己当时就和妈妈在虚掩的房门边,听着他们的声音,还有范妮的哭声。维尼叔叔房间里永远不会消失的靡靡之音,此刻也安静了,就象他们与范妮谈话的那个下午。家里充满了不同寻常的寂静,仿佛一种静静逼来的压力。简妮再次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象范妮那样就范。
爸爸和简妮分别落了座,爸爸张嘴就说:“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们对你的希望。”
果然,他是准备好了的。
简妮直视着爸爸,准备爸爸一停下嘴,马上就接着说:“我不能按照你们的希望做。”她知道,第一句话是最困难的,所以一定要开门见山,也不给自己留退路。她有点高兴爸爸的开头了这么自私。这让事情变得好办多了。
“我们对你的希望,不是要你为王家光宗耀祖,也不指望你将我们全弄到美国去,当美国人。我们对你的希望,是希望你有自己的新生活。是你能当一个美国人。哪一天,你不需要这个家,不需要我们,我们真的只有高兴,没有怨言。我们只要知道,你再也不会被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就可以了。”
简妮看着爸爸,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竟是真的。
“我要当面告诉你,就是怕你会有精神负担,以为自己良心过不去。不要这样想,你要知道,你做的,也就是我们希望你做的。”
“‘我们’,还有谁?”简妮问。
“我们全家人。”爸爸说,用手指向走廊那里的房门画了个圈,“我们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小家子气。我们都是真正识大体的。”
“那么妈妈呢?”话已到嘴边,可简妮终于没有问出来。要是妈妈真的和爸爸一致,她应该和爸爸一起对简妮说。可是,要是妈妈与爸爸的想法不一致,简妮一定要问个明白,又能怎样?又能做什么呢?简妮看了爸爸一眼,轻轻点了点头,什么也没问。只是说了一声:“谢谢。”
她看到爸爸的脸上乱云飞渡,就象从前在格林威治村,她带范妮去看病前,到爸爸房门前去告别时,他脸上的样子。简妮这时强烈地感受到,爸爸心里的另一种更为真实的渴望。它在他的心里涌动,简直就要喷薄而出。但简妮决心忽略它。她镇定地看着爸爸说:“你是知道的,我想要做的,一定能做到。”
简妮看到爸爸的脸色一暗,但他也马上镇定下来。他的下巴微微向外突出,脸上出现了担当的勇敢。这样子让简妮想起了大学军训时打枪的靶子。在那上面,清楚地指明了将要被打击的位置,准备好了要被打得百孔千疮。简妮不知道,在范妮回上海的时候,也曾在爷爷的脸上看到过同样的神情。在范妮的心里,当时也有过同样关于靶子的联想。她们姐妹在心里的惊痛和厌烦,都是一样的。
第十章 买办王(17)
简妮迅速地离开了家。
她又来到防空洞酒吧。星期天晚上,是酒吧最寥落的时候。和劳拉一起喝过酒的桌子空着,和公寓里那些女孩一起吃饭的桌子也空着,简妮坐到吧台上的高凳上。那里很陌生,高高地吊着,她心里有种迷路似的感觉。但她喜欢那里明亮的灯光,能看到酒保在杯盏间忙碌,蒸汽机赫赫地响,有点暖意。要了一杯葡萄酒,将酒在嘴里涮过,满嘴都是干邑清冽的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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涩,好象黏膜都缩起来了。简妮感到自己象是一个假装飞鸟的小孩,自己以为可以往天上飞,所以从高台上纵情跃下,但实际上,却重重落到事先已经铺好了的一厚叠棉被上,软软地陷在棉被温暖的浮尘气味中。
这时,简妮感到有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带着男用的香水气味。是老板香水的气味,和武教授的那一款相同。
她顺着那只手向旁边看去,是一个白人,他也看着她。他的眼睛在吧台的烛光里蓝得象两滴水,简妮想起了挪顿公司窗下的哈德逊河。
简妮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他说了句什么,但是简妮听不懂他的话。于是,他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原来他说的是汉语,说“小姐漂亮。”
“小姐漂亮。”他说。
简妮这才反应过来,这个白人将自己看成是上海酒吧里专门吊外国人的上海小姐了。
“马上拿开你的手。”简妮低声喝道。
他大吃一惊,马上将手抽回去:“抱歉,我不知道你是美国人。非常抱歉。”他说。
简妮看着他不说话。她没想到,自己居然没有请他吃耳光。他也是美国东部的口音。简妮觉得十分亲切。还有更亲切的,是他马上断定,简妮是个美国人。
简妮耸了耸肩膀,说:“好吧,不算什么。”
“有时候太寂寞了啊,所以只好在酒吧里认识女孩子。”他自嘲地笑笑。
“你在这里做什么?”简妮问。
“我是劳思莱斯精细化工公司的上海首席代表。”他说,“这真是个寂寞的城市啊,一到下午六点,天就黑了,城市也黑了下来。人们都消失了,好象撒到地上的水银一样。而且,这也是个奇怪的城市,不象美国,也不象中国。你住久了才会知道,这个城市真的奇怪。”
“真的?”简妮说,“我觉得它不是美国,就是中国,非常中国。”
“那是你住得不够久,女孩。”他极其自信地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在挪顿兄弟公司工作。”
“你住在哪里?我指在美国。”
“纽约的格林威治村。”
“太巧了,我就住在纽约的布朗克斯。当然,我的街区没你的好。你是富人区里的。”
“富的是我家,不是我。”简妮说,她想起从前Ray这样说过。
他笑了,愉快地看着简妮,说:“你真是一个地道的美国女孩。”
“我叫迈克。”
“我叫简妮。”
他们握了手,正式认识了。迈克突然笑了笑。
“为什么笑?”简妮问。
“你看,迈克和简妮,再地道不过的美国名字。”
“我就这么象上海小姐吗?”简妮问。
“不,不象。你一说话,就一点也不象中国女孩了。”迈克说。
“听上去,你好象并不喜欢上海。”简妮问,“那你为什么不回美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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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钱。”迈克诚实地说,“真的就是为了钱。我在中国,拿到的钱比美国多太多,支出的却十分有限。我可以雇女佣,住大房子,受到人们羡慕的注目,漂亮女孩子的垂青,有时候简直象好莱坞的明星,周末去东南亚或者香港,生活得很奢侈。你知道,在美国,这样的生活不能想象,我不习惯上海,但不舍得我在上海的生活。”
“啊,所以你会说中国话的‘小姐漂亮’。”简妮摇着头笑。
“请原谅我。”迈克的额头和眼皮都红了。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
美国挪顿总公司的大老板到香港的亚洲总部视察,将东南亚地区各个挪顿分公司经理都招到香港开会。
Tim Muller让简妮为他准备开会的材料,这次,简妮算是真正体会到Check,Push,Remind的不易。叫她“买办王”的那些人,连一根回形针都不会帮她夹。原先,简妮大部分工作是案头的,与美国总部联系,照顾Tim的日常工作和约会。除了平时的翻译,与中国同事的
接触,大都是他们通过简妮和Tim谈话,递交需要签字盖章的文件。简妮从不和中国同事们多话,她腻烦他们,觉得他们脸上,无论如何都有种卑微的气质,在那样的气质里,能感到仇恨,动荡,贫穷,乏味,算计,提防,谄媚,痛苦,种种可怕的生活留下来的痕迹。她很少正面看中国同事的脸,生怕自己变回到他们的样子。她总是垂着眼皮。她不象劳拉那么尖锐和外露,而是象牙痛那样闷闷的。有时,看到王建卫在她桌子前等Tim的签字,被她的脸色逼得坐立不安,宁可在走廊里等,简妮心里还觉得解气。
这次为Tim准备开会的材料,简妮才知道了厉害。劳拉当初告诉她总经理秘书这个位置,在公司里微妙的地位,她是个低阶的职员,但又可能是老板的心腹,她能象老板一样帮人,也可以象老板一样害人。“你可以当天使,也可以当妖精。”劳拉说过。但是,简妮学到一个秘书对各部门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