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船去中国-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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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只想让自己看得清楚一点。
“你说谎了?”鲁紧盯着范妮问。
“没有。”范妮说。
“你在上海做了手术了?我的意思不是你拔了牙,或者开了一个脂肪瘤,而是你去做了流产手术,按照我们两个人确认过的,用我提供的手术费用,你到上海去做手术,然后才回纽约来。”鲁缓慢的,咬字清楚地说。他为了要让范妮听明白,将说话的速度放慢,将每个词都分开来,说清楚。他异样的声音象碎玻璃一样冰凉,坚硬和尖利,让范妮的心在那样的声音里打了个哆嗦。他也看出来范妮的恍惚,也许是因为她的英文不好,听不懂,也许是因为她刚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飞机,太累了,也许她在想什么诡计,鲁不知道。但鲁心里那被欺骗的愤怒,让他忍不住再次逼问范妮,他要她马上就说清楚:“你做过手术了?”
“我很明确地知道,你出的钱只是为了我堕胎用的,并不用作其他。所以,我拿了你的钱,都等于已经答应你的条件了。”范妮抬起头,也用鲁那种缓慢的,咬字清楚的方式对鲁说。她尽量照顾到每一个复数,每一个词,每一个时态,不让它们出错。这时候,她恨自己沉湎于情欲,没有象倪鹰那样刻苦学习,让自己能说出更准确的,象刀锋一样分毫不差的英文。她在飞机下降的时候吃的晕动药还没有真正过去,她的脑子还有点漂浮和迟钝,只是觉得自己象是向一个无底深渊不可药救地跌了下去,就象在梦里的情形那样。
“你做过手术了?还是没有?我只想知道这个事实。我想我有权利知道真相。”鲁说。
“事情的真相是,你不会被任何一个姓王的中国人因为孩子的问题勒索,世界上也不会有一个你的欧亚混血儿。我也从来没想到过要跟你结婚,或者要你和我结婚。我没有这个意思。而且老实说,你很自私,你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生活目标,所以你根本不是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也许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合适结婚的人。”范妮说,她恨自己不得不用want来代替她心里说的那个“要挟”。她说着,心里充满了刺向自己痛处的快意。她想起一个电影里,疯狂的女人用切冻肉的刀在自己大腿上一刀刀划着,一边咬牙切齿地笑着,一边在鲜血里痛得直哆嗦。她想,这次算是理解那女人的心境了。当时以为她疯了,此刻才知道原来那是种巨大的快乐。范妮发现自己咧着嘴,上嘴唇干在门牙上面。也许,自己也这样咬牙切齿地笑着吧,范妮猜想,她的手指在自己腿上划了划。
第六章 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2)
“是啊,也许你是对的。”鲁耸耸肩膀,“我们将看得到。”鲁显然被范妮的话触动了,他突然就泻了气,脸上显出苦恼和抱歉的样子。他从来没有想到,范妮其实看出来他内心的彷徨犹疑,并且带着轻视。他一直都以为范妮是象蝴蝶夫人那样哭天抢地的东方娃娃,或者是穷地方来的那种感恩戴德生活的人。而范妮却一举将鲁彷徨中对自己的不信任挑明了,让鲁不能回避自己心里的自卑。鲁常常鼓励自己,是因为自己对生活认真而且挑剔,才这样犹豫,这样容易厌倦。但心里,鲁能体会到那种游离于主流之外的被抛弃感,他并不想结婚
,也不想兴致勃勃地象一个亚洲新移民那样勤勉地生活,他认为那样的人生很穷困,很愚蠢。但被范妮点穿以后,他却不能避免地感到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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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妮索性畅所欲言:“事情的真相还是,我不是日本女孩,我们没有为白种男人当黄|色出租车的爱好。我对你付出的是自己的爱情,因为我爱你。我没想到过,你们纽约人懂得用爱情做交换,所以你们也这样猜想别人。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在上海手术的理由,是因为,我们中国人认为一个女孩未婚先孕是伤风败俗的,在上海做会伤害到我家人的面子。我不想让我家里的人为我受累。”范妮为自己找到了immoral这个词有点豪气起来,“就象我不会让你为我受累一样。我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
“好吧,圣女贞德。”鲁说,“我听说过中国的历史象欧洲中世纪的历史,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我愿意相信你。但是,我的问题是,你刚从那里出来半年,你早应该知道回去堕胎要遇到的问题,那你为什么还坚持要回去呢?我记得我劝说过你在纽约做手术。你并不是耶稣会教徒,不存在堕胎问题上的宗教障碍。”
“我本来希望在上海找到熟悉的医生。我想我的家,在我困难的时候,我想要得到一点真正的鼓励。”范妮说。见鲁只是逼视着她,那蓝色的眼睛象两道探照灯一样找着她的蛛丝马迹,范妮恨不得自己能即刻拿出堕胎证明来,“啪”地摔在厨房桌子上。那桌子上还留着斑斑发白的蜡团,那是他们从前一起在厨房吃晚餐,喝咖啡谈天时,从鲁点燃的蜡烛上留下来的。在烛光里,范妮曾经因为突然哭了,而和鲁开始了某种亲密的关系。范妮的心里,一直认为当时自己是用这种方法勾引了鲁。范妮迎着鲁的目光,说:“我从没说过我要留下这个孩子。”
“那么,你的意思是,你回到纽约来做堕胎手术?”鲁问。
“是的。”范妮回答。
“你肯定吗?”鲁问,“你得自己在医生面前签字。”
“我肯定。”范妮说。
“那么,我可以陪你去医生那里去做堕胎手术。”鲁说。
“不必。”范妮拒绝,“我第一不需要你照顾,第二不需要你监督。”
鲁朝范妮点点头,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范妮独自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她本想坐下,搞搞清楚到底自己干了什么。但她不愿意让鲁看到自己茫然的样子,所以她假装喝水。她站在水池前,打开水龙头接清水喝。看着清水从玻璃杯里一股股地溢出来,在手背上流淌而下,象温柔的抚摩。范妮觉得自己背脊上的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她知道这是因为皮肤对抚摩的饥渴。她拉起袖子来,把自己的手臂也放到水下冲着,接着,她感到自己两腮上的汗毛也一一竖了起来。她想象着,鲁会从房间里出来,然后,从她的背后抱住她,他的呼吸吹拂着她脖颈上细细的碎发。这是她在上海家里的小床上,有时幻想的情形。然后,他说:“Sorry。”而她说:“Would not be sorry。”这是《爱情故事》里面的一个情节。然后他们就接吻了。他细而软的金发象羽毛一样地拂到她的脸上。范妮的脸上几乎能够感受到它们的轻柔,还有头发上檀香香型的洗发香波爽朗的气味。
范妮第二天就去医生那里预约堕胎。医生虽然答应做,但护士却是个不喜欢堕胎的天主教徒。她拉长了脸,将范妮当成不敬畏上帝,不尊重上帝给予的礼物,将来一定要下地狱的异教徒看待。
而范妮并不知道美国人中还有这样的想法,她只认为护士如此冷淡她,是欺负她未婚先孕,又没自己的男人陪着来,还是个东方女人,是自己送上门去倒贴的出租车。但范妮不敢得罪护士,怕她给自己吃苦头。她忍着不快,与护士商定好做手术的时间以后,就立刻逃出诊所。
手术其实很利落。范妮没看到多少护士鄙夷的脸,就被麻醉了。当时,她刚仰面躺到妇科手术床上,双腿被大大地分开着,她看到屋顶的白灼灯晃了晃,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被医生叫醒,整个手术已经结束。她从手术床上坐起来的时候,看到磨石地上有点血迹,她相信那是自己的血,或者是她孩子的血。护士帮助她从手术床睡到另一个活动床上去,然后将她推到观察室里。她在观察室里的床上去躺了一小时,喝了一杯冰牛奶。等范妮小了便,证明麻醉以后的功能一切正常,范妮就拿着消炎药回家了。
夏天的格林威治村很热闹,街边的店铺都将阳伞和桌椅摆到路边,总是能看到卖唱的人在那里弹吉他,打非洲鼓。夏天大减价的衣服花花绿绿地在衣架上飘荡,旧书摊上的书也在微风里掀动着书页。年轻的学生们在街上闲逛着,女孩子露着她们的肩膀,男孩子露着他们的脚指头。格林威治村总是有一种让范妮心动的气氛,让她感到自己属于这个地方。画廊里的女孩靠在墙边上抽烟,到处都能看到有点自命不凡的人,好象是还没成功的艺术家,而没有第五大道上的富贵气。
第六章 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3)
范妮又经过早先去坐过的那家咖啡馆。夏天的时候,店堂里门窗洞开,飘散着咖啡的香气,和咖啡馆的音乐。一路上,范妮感到自己象是被透明的气球裹着,不能很清晰地看和听,也不能很清晰地想。甚至,她觉得自己都不能很准确地行动,她的手脚好象也被裹起来了,举手投足,都软绵绵的。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麻药还在静脉里的关系。虽然范妮这样,可她还是听出来咖啡馆里放的是方佗,是鲁喜欢的那种。
范妮走过街口,去咖啡馆找了个座位坐下。她感到有股热热的东西从体内冲了下来,她想,那是护士告诉过她的,流产以后的血下来了。它来得很猛,范妮用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裙子上沾了血,她想把弄脏的裙子移到前面来,用自己的书包挡着,象从前来了月经,不小心在外面弄脏了裙子时做的那样,但是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那么软,那么飘,好象一块包在太妃糖外面的糯米纸那样,就要融化了。所以,范妮没动,只是用自己的手掌在身体下面垫着。她将头靠在后面的墙上。
方佗听上去是那么悲伤婉转,那么如泣如诉,范妮将头静静靠在墙上,望着灿烂的夏日阳光下三三两两在街上闲逛的人,美国人喜欢戴墨镜,墨镜能给即使是平庸的脸也增添风流气,范妮想,这才是美国人喜欢墨镜的真正原因。大多数客人都喜欢坐在露天,店堂里的桌子和吧台上基本是空的。范妮遥遥望着窗外的人们,有人在接吻,那么响亮,有人在看书,用白色的食指绕着前额的金发,范妮看着那些人,象看电影,和着方佗的吉他声。突然,她心里有种想要大声叫喊的冲动,大家都将吃惊地回过头来看她,不晓得她为什么这么激动。这就是失态,范妮想,可是,失态又会导致什么呢,大不了下次不来这家咖啡馆。范妮为自己想好了后路。可是,窗外的客人什么动静也没有,也没人回过头来看她,那个在角落上的长桌上准备功课的学生将一条腿曲着,抱在胸前,跟着方佗的旋律摇晃,他那逍遥的样子,也没有被什么声音打搅。所以,范妮认定,大喊大叫只是她的幻想,事实上,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用一种不舒服的样子坐在手上,默默守着杯咖啡坐着而已。
这一次,她没有要求酒保给她少咖啡,多牛奶,没有跟酒保搭话。她想起了妇科诊所地上的血。她从来没看到过这么鲜红的和浓稠的血,她想不通这样浓的血怎么能在细细的血管里流动,看上去简直就象芝麻糊一样。她想到的是,好在鲁当时不在场,他没看到那么可怕的东西,要不,他一定会嫌弃她的。范妮想,要是以后自己再生孩子,也不会让自己的丈夫在边上陪着的,那个样子,象头母猪多过象人。
等范妮回到家,如愿地将自己的手术单放到厨房的桌子上,用一只马克杯子压着,然后将自己安顿到床上,伸直两条腿,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下飞机到现在,一个多星期了,竟然没有真正睡着过。纽约的黄昏是凉爽的,风里加着一阵阵凉气,但范妮还是象在上海一样开着自己房间的窗。只要她躺在床上,就能听到街角那喷泉的水声,黄昏的维尔芬街上响彻着悉嗦的水声,范妮躺着,听着,发现自己竟并没有多少睡意,只是耳朵以上的头部象被东西紧紧箍住了一样,有点发蒙。她以为又是那该死的时差来了。她想,现在木已成舟,总可以好好睡上一觉。然而没有。她恍惚间听到鲁回家来了,厨房里的咖啡机噗噜噗噜地响,然后,公寓里静下来,她猜想,这时鲁会在看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术单,他该不会认为那单子是伪造出来的吧。范妮突然怀疑,那张纸上只有手术的项目,并没有证明已经做完了手术。这一惊,范妮完全醒了过来。她在枕上一动不动地躺着,悲从中来,竟然自己不知道怎么才能让鲁相信,自己已经去打了胎,他不用再担心什么了,自己没有什么可以麻烦到他的了。范妮悲伤的心里,还有点解脱的意思,从此再也不用做选择了。至于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范妮小心地饶过了这个难题。
接着,她听到鲁从厨房里走到她的门边,她的门是虚掩着的,鲁走到门边,停下,然后轻轻扣门,他想和她说什么?再盘问自己吗?范妮惊慌地猜想,自己又有什么可以证明的吗?消炎药,要不就是卫生棉垫,那上面有血,是流产以后子宫的出血。范妮想,但这样的东西又怎么能拿给鲁去看!
鲁用指甲轻轻在门上弹,他们相好的时候,总是在厨房里谈天,到鲁的房间里Zuo爱,范妮的房间象是真正的闺房一样,鲁不进来,范妮也不邀请他进来。所以,鲁没有进范妮房间的习惯,要是要说什么事,总是靠在门框上,用指甲在门板上弹。范妮紧紧将自己的脸贴着枕头,闭上眼睛,她心里显现出鲁将自己的身体倚在白色的门框上的样子,他穿翠绿色的汗衫和蓝色的裤子,满头都是曲卷的金发。范妮想着鲁的样子,一阵阵的眼泪从紧闭着的眼睛里渗出来,她悄悄张开嘴,怕自己会发出粗重的呼吸,被鲁发现。
鲁吱吱有声地踩着地板,走开了。
鲁其实想问问范妮感觉好不好,要不要喝点热的巧克力,他想起来,当年自己的妈妈流产以后,爹地给她冲过一大杯热巧克力,他们说女人在这时候总是情绪低落的,热的巧克力可以补充她的能量,让她觉得心理上变得舒服。但他看到范妮静静睡着,从她的背影上看,鲁猜她并没有睡着,但她不理他,说明她不想和自己说话。鲁就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了。在他的房间里,也能听到街口石头喷泉的水声,鲁的房间里满是夕阳金红色的光线,他默默望着夕阳里寂静的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