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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慢船去中国-第3部分

小说: 慢船去中国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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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家人心里明白,但彼此从来不说破这捉襟见肘,从来不想要去希尔顿吃饭的念头。路过那开在华山路上的那个金碧辉煌的门厅的时候,范妮连向里面望一眼,都没有。她不肯象一般的上海小市民那样,在大酒店前面探头探脑的。她心里就不那么喜欢希尔顿这样的地方,云鬓香衫又回来了,拉玻璃大门的仆欧穿得象法国将军一样,但她家的人,却失去了这一切,连进去吃顿饭,都得下决心。其实,王家的人不愿意下这样的决心。要是叔公说他来请客,范妮想也许大家心里会高兴的,叔公请得起这顿希尔顿的法国大餐,他的港币直接可以在希尔顿的帐台上结帐,不用范妮家付高价的人民币转成外汇券。可他偏偏不说这个意思,别人也不愿意硬要刮皮,王家留在上海的这一脉,败是败了,可自尊心还在。
  叔公怎么懂得范妮家这一脉困守在上海的人曲折的心思。可是,家里也没有一个人出头对他解释清楚,他们到底是不愿意撕破那一点薄薄的体面。
  “老先生晓得我们从前叫喜乐意啊?”女跑堂回转头来说,“侬是老吃客了!”
  叔公大笑着说:“从前这里是随便点点饥的地方呀,现在倒这样有名气,真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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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这里,中央里的人都特地来吃饭,生病了,只想吃我们这里的东西,专门叫了军用飞机来运我们一客虾仁杯到北京。王先生晓得的。”女跑堂说,“就算是文化大革命,咖啡馆和西餐馆统统改成饭店,馄饨店,我们照样开自己的店,就是北京来的红卫兵,到这里来吃的也交交关关,老早的大户人家来吃的,也照样是有的。还有老早的电影明星,老早的小开,什么人都有的。也算怀旧吧”
  维尼叔叔在后面附和着说:“是的,这些年,在红房子里做的人,世面见得最大了。”
  “那小姐你倒看一看,我是什么人呢?”叔公偏过身体来,逗趣地说。
  “甄盛,到了!”爷爷在后面提醒了自己的哥哥一声,也打断了他的话。
  和楼下光秃秃的桌子相比,楼上的长桌子上铺了白桌布,墙上挂了复制的西洋风景画,还有用茶色玻璃做罩的壁灯。虽然桌布上斑斑驳驳的,有洗不干净的番茄沙司留下来的金黄|色,西洋风景画也复制得一点也不见风雅,比维尼叔叔画的差多了。画框是烦琐的巴洛克式的,可花纹是用石膏翻出来的模子,粘在木条子上,再涂了金粉,范妮一看就知道那画框经不起摔,只要轻轻一摔,上面的石膏花纹就会裂开,是那种强要面子的蹩脚货。可是到底这里多少有点想要讲究的态度,象个想让人舒服吃饭的地方。
  这家人的兴致高了一点,各自将身上的厚外套脱了,纷纷落座。爷爷,叔公,范妮的爸爸妈妈,还有妹妹简妮,维尼叔叔,郎尼叔叔,还有范妮,真正自家人的晚宴。长条桌上,范妮坐在爷爷的右手边,叔公坐在桌子的另外一端,本来应该是女主人坐的位置。虽然这不是规矩的坐法,但到底也有自己的道理,叔公总算是家里的长辈,范妮是今天最重要的人。
  范妮坐下后,将餐巾在腿上搭好,她记得维尼叔叔卖出了一幅小油画给离任的美国领事以后,带她到这里来吃过一次公司大餐。当时他不想请郎尼叔叔,因为他永远是吃白食,不肯回请的。因为不请朗尼,所以也不好请爷爷一起出来,他们只好两个人去庆祝维尼叔叔第一次把画卖出了五百美金,那是个天文数字了,还是绿钞票。那一次,维尼叔叔教过她这个规矩。在家里,范妮有时用刀叉吃炸猪排,但不用餐巾。
  她偷眼看了一下爷爷,他也将餐巾搭在腿上了。
  这时,她看到夹在爸爸妈妈中间坐着的妹妹简妮,她拿着餐巾迟疑了一秒钟,然后象爷爷那样搭在自己的膝盖上。简妮只用了一分钟,就从爷爷那里学会了餐巾的放法。范妮最恨妹妹的机灵,那种像上海人一样的机灵。对范妮来说,从小在新疆长大的妹妹与从小在上海长大的自己平起平坐,是不能容忍的,这简直就意味着范妮的失败。
  简妮向范妮望了过来。她知道范妮会想要看她的笑话,笑话她是没有进过红房子西餐馆的乡下人,范妮一向将上海以外的人称为乡下人,就是自己在新疆的亲人也不例外,而且更加苛刻,好象他们都欠了她一样。简妮的眼睛很大,而且特别的黑白分明,有着像探照灯一样的神情。当简妮和范妮的眼睛对视的时候,简妮把自己的眉毛往上挑了挑,简妮要让范妮明白,自己刚刚也看到了她偷眼观察爷爷,她们两个人其实一样,都是从爷爷那里学来的。
  范妮最恨妹妹这种不甘心。
  简妮跟着爸爸妈妈学了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小时候吃的奶粉,念的儿歌,穿的皮鞋,都是潜心万苦从上海带去。即使是生活在新疆,爸爸妈妈也坚苦卓绝地将简妮养成一个上海小孩。在大学里,同学都以为她是上海考生,她也从不说起家在新疆,而是和上海同学一样,每个星期六回家去,把衣服带回家来洗,说上海话。可是,范妮捉得出她的英文里有不是上海人发音的微小的区别,发“ou”这个音时,简妮的生硬。简妮有时和叔公用英文说话,范妮听着,什么都不说,简妮常常说出一些非常文雅的英文词来,范妮听不懂那些长词。但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一个一个地捉着她发音里的那个“ou”,心里轻轻说:“到底不是上海人。”就象听爸爸妈妈说话一样,他们都是从小在上海的花园洋房里长大的人,但是说着说着,就转成了普通话,他们的普通话绝不是上海人的那种普通话,而是地道的新疆普通话。他们到底从二十岁到新疆,大半辈子都不得不说带着兵团味道的普通话。爸爸妈妈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但他们的手,却是和脸大不一样的粗红,指甲大大地包在手指尖上。范妮知道他们的手原来一定不是这样的,因为她和简妮的手都是薄薄的,细长的那一种。为了不要强调他们的手,爸爸妈妈从来不戴戒指。
  范妮知道自己恨得莫名其妙,但她忍不住为已经能看出来不是上海人了的父母和妹妹而感到耻辱,就象为自己家的败落感到耻辱一样。她恨他们到底不象上海人,不象是这个家走出来的人,但是范妮也恨他们将自己硬占在上海人的位置上,想要和自己平起平坐。有人说,这是因为范妮从来没有跟着父母在新疆长大,没有感情。但范妮觉得他们要不是自己的亲人,自己倒不一定这么恨他们。
  简妮和范妮隔着桌子对望,她们的长相里都有一种硬,范妮是硬在笑的时候,简妮是硬在看人的时候。
  她们彼此都确定对方是在妒忌自己。
  简妮的功课比范妮好得多,她考上了爷爷当年学的电机专业,而且还是交大的优等生。因此简妮觉得自己才给爸爸争了光,给爷爷争了光,给王家争了光。而范妮的作派比简妮洋气,说起美国的事,象是说上海一样熟悉,范妮觉得自己才代表了王家留在上海的一支,虽然穷了,可是没有走样。她们两姐妹都觉得,自己才最象是从这个家里走出来的人。
  但是实际上,她们只知道自己家的祖上当过美国洋行的买办,很有钱,后来,逃到香港去了。可他们对香港的那一套规矩一窍不通,又看不起那个小地方,自以为从大上海来,不肯用心,就慢慢地败了家。她们并不知道更多的,也无从知道,爷爷对自己家过去的事避而不谈,外人的谴责,类似买办是帝国主义帮凶,卖人口,贩鸦片,都是他们干的坏事,是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她们不愿意相信。父亲和叔叔这一辈更多的回忆,是一个电机工程师家庭的,对大家族的历史,也是道听途说,再加上了被剥夺以后的美化,所以,她们心里明白有些说法是不可信的。简妮和范妮,在种种笼罩她们生活的谜团中长大起来,将从前和自己的家有着万千联系的美国,当成自己伟大的理想,在她们心里,是要跳过一个时代,直接从美国回到自己家族从前的时光。这个愿望,对于她们这一代来说,像飞蛾扑火一样情不自禁。
  在范妮得到签证以后,爸爸正式向范妮提出来,等她到了美国以后,要帮简妮寄美国学校的申请表过来,还要说服婶婆再为简妮做一次经济担保。简妮回上海,考上交通大学,在新疆就算是上海支边青年家庭的一次“胜利大逃亡”了,但她是王家人,她逃亡的目的地并不只是上海,也是美国。他们也把上海当成了简妮的出国预备部。范妮心里琢磨过,要不是自己早就不考大学,铁了心要出国,也许爸爸妈妈都会以为,还是先送样样出挑的简妮出国更合适吧,也许连爷爷都会这么想。因为简妮考上了他当年学的专业,拿出了一副做他接班人的样子。倒将成长为一个地道上海人的范妮挤到一边。范妮有时心里暗暗冷笑简妮的愚蠢,她不知道爷爷心里根本就不想让他的下一代再当中国人了,更无所谓上海的电机工程师,这么多年,爷爷从来不间断地找机会送范妮走,就是想让她当一个外国人。简妮根本不知道,爷爷的伤心事就是当时自己没能将一家人从上海带走,弄得家破人亡,一生蹉跎。她只是想讨好爷爷,让爷爷接纳自己是正宗王家人。范妮想着,看了一眼爷爷,他脸上照样子是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平静地看着菜单。范妮一向明白,爷爷对自己有特别的疼爱,但她并不很知道他的心里到底有什么,他到底计划和盘算着什么。但范妮却转过眼睛去,很有靠山似地看着妹妹。妹妹虽然是家里两代人中的第一个大学生,终于为王家在大陆重新争回了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安慰了爷爷。但范妮出了国,这才是爷爷真正的心愿,范妮终于更胜一筹。
  简妮先移开眼睛,偃旗息鼓。她嘴角浮出一个笑,好象是在嘲笑自己没本事,又象在讥笑范妮不自量力。
  范妮笑了一下。因为她知道,简妮一定意识到,她简妮的命运有一小部分掌握在范妮的手里。范妮不光先用了家里供人留学的钱,还得帮助她说服婶婆再做一次经济担保,准备一次税单,财产证明。当时婶婆拖了快要一年才终于办好,所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管简妮心里有千万的不甘心,她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应该先去美国的人,但范妮到底是在简妮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就开始申请出国了,范妮到底先拿到了经济担保,范妮到底先下手为强。范妮到底站在上风。而简妮现在再不甘心,也只有求范妮帮忙的份。
  八十年代的时候,在红房子西餐馆楼上当跑堂的,真的是些见多识广的人,他们见过上海来这里吃西餐的各色高级人物。那时,它还算是上海最出名的西餐馆,来这里吃饭的人,都很庄严地对待这顿饭,就是比范妮家更有根底的大户人家,到了文化大革命以后,去一次红房子西餐馆,也多少有点隆重。好多年以来,到红房子西餐馆吃饭,一方面是吃一次正式的西餐,另一方面,是看无论如何也想要讲究一点的客人。那是个可以从一个人吃相猜度这个人身世,遥想沧海桑田,多少享受到一点旧生活方式,而且可以甄别同类的地方,被上海咖啡厂出产的咖啡,或者是云南咖啡厂出产的咖啡那种沉闷的香气淡淡熏着,在这里吃饭的人都有点想入非非。有的人喜欢把自己打扮成另外一种人,而有的人忍不住要露出自己的一点点本相,象阿拉伯女人难得也拉开面纱那样。客人们大都是提着精神的,不止为了一顿上海化的法国餐。
  实际上,是这些客人使得店堂变得有趣,也有名。在二楼服务的跑堂,也渐渐磨练了从客人的做派上分辨不同社会地位的眼力。这也正是范妮一家都感到舒服的地方,他们还是乐意被人猜度自己家的从前,但自己一言不发。当时,希尔顿一楼“扒房”里高级的法国餐馆,拿不出大把外汇券的人,根本坐不进去。听说是一坐下去,就是250元,还要加15%的服务费。只有在上海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懂的外国人和猖狂的暴发户肯到里面去吃饭。据说,在希尔顿酒店的扒房里有整套不锈钢的西餐具,每一道菜都用不同的刀叉。照理说,应该是从外到里,一套一套用过去,但是没有一个暴发户会用,拿了吃鱼的刀用力割牛肉,力气用得连指甲都发白。而在红房子,虽然只有一套餐具,勺子还常常是铅皮做的,但客人里,常常能见到把一客炸猪排也吃得优优雅雅的人,一张猪排吃下来,刀叉在盘子上不会发出一点过分的声音,嘴上,桌上都干干净净,吃完了,懂得将刀叉好好地顺向一边。那都是不肯些进扒房的人,除了经济上的原因,还有自尊心的原因,以及小小的,但不屈不饶的虚荣心。
  红房子的店堂里,总有一些慕名而来,没有受到过怎么吃西餐教育的人。他们到了红房子西餐馆的长条桌子上,多少有点心慌,生怕被人看出自己的洋盘。于是他们用眼睛飘着已经在吃的人,看他们哪个手拿刀,哪个手拿叉,汤快喝完的时候,是把勺子往向着自己的方向刮,还是往反方向刮。一边在心里温习。
  看到将一副刀叉拿得比榔头还要重的人,跑堂的人就在客人点菜的时候一一告诉他们,要么洋葱汤,要么牛尾汤,要么乡下浓汤,要么奶油蘑菇汤,总之汤是要每个人自己吃一份的,不可以来一份洋葱汤,一份牛尾汤,放在桌子中间,大家伸勺子过来喝;汤不喝完,后面的主菜是不可以上来的,所以不要把汤留着过后面的主菜吃,这样后面的主菜就永远也上不来;一个人要一份主菜就足够了,不用一道一道地点;小面包是奉送的;火烧冰激凌倒是可以和饭后的咖啡一起来。他们大声教导着,不管客人的脸已经胀得通红,在上海,每个人都知道当“洋盘”是多少失面子的事情。但是他们并没有捉弄人的心思,只是真的想客人按照规矩吃西餐。看到客人象赫鲁晓夫那样把餐巾的一只角塞在衣领里,象小孩子的围兜兜一样用,却不说什么,他们认定那是“罗宋派头”。
  但是看到范妮家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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