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风月-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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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竟然还不想走,走了好像就真的要离开他了。她还不想离开他,她老是这么任性。
如果心脏也可以像白雪一样就好了,把它冻成最坚硬的形状,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此刻心底那些绝不可能诉诸于口的祈愿,也不会这样沸腾而翻滚。
如果……如果她一直等在这里,会不会……
她不敢去想,原来她的心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冷硬。睁着眼一狠心跳下来,直面那些叫她视如洪水猛兽的情意,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做的非常漂亮而冷酷,拍拍手就回上界,从此一刀两断形同陌路,她和坚冰般的寂寞永归钟山,千万年也可以。
可那句喜欢是用了心的,一旦说出口,她便只能任人宰割。他把她的心带走了。
玄乙不记得自己在崖边站了多久,天顶一会儿是小小的太阳,一会儿又变成小小的月亮,反复数次后,终于什么都没了,乌云笼罩山头,淅淅沥沥的秋雨淋湿了帝女桑的叶片,低微窸窣的声音,仿佛那些压抑的哭声,他走了后,它们又要开始冒头。
她骤然转身跃入云海,她不会再让它们冒头,她和阿娘不一样,她绝不会变成阿娘,绝不会。
回到青帝庙的时候,扶苍这一世忽然去世带来的喧嚣已全部散去,一切又恢复了宁静。
玄乙走进他住了十七年的小庭院,那棵梨树上的叶子已经枯黄,再也不会有少年在树下做稀奇古怪的早课了。
推开房门,屋内还是原样,桃树地仙还细心地收拾了一下,教这里保持洁净。他常穿的黛绿长袍随意搭在被子上,床头是那本有子路杀虎故事的殷芸小说,他们俩写了龙字的白纸还铺在书案上,砚台内墨水已干涸。
她将那张白纸折好放入袖中,将手一召,书架上一排白雪小玩意全部归入怀内,犹豫了一下,终于狠心转身,飘然出了月窗。
桃树地仙告诉她,扶苍的凡人尸身已被送回皇家,好像因与仙家有缘,都知道他大约活不长,早早便替他准备好了墓地,他被厚葬在皇陵中一个独自的山头上。
玄乙特地过去看了他一眼。其实她也不知道什么叫墓地,原来凡人死了之后还要建个坟墓装尸体,比他们天神还好,他们陨灭后什么都不会留下,只有化作清气回归神界。
这一世作为七皇子,扶苍的坟墓巨大而气派,墓前有个石雕的赑屃驮着巨大的石碑,倒叫她想起青丘那只赑屃。
玄乙伸手在石赑屃脑袋上拍了拍。
别睡了,起来罢。
……当然不会有任何人起来。
玄乙叹了口气,坐在赑屃背上,仰头看着苍茫夜色。乌云已散去,现出漫天星月。凡间的月亮真小,又小又暗,她见过最美丽的月景,是在青帝宫澄江湖畔的楠木回廊上。
她把怀里的白雪小玩意一一拿出来,摆在他的墓前,用手指慢慢拨动。
忽然觉得这些玩意自己做的实在太粗糙,九头狮九颗脑袋上应该都有五官,纯钧剑剑柄上的宝石是苍蓝色的,婆娑牡丹还要再大一些,金鲤的鳞片也要再多一点,泥鳅脑壳上的米粒龙角也得掐出来。
玄乙开始重新用指甲雕凿,她填补的很慢,也很仔细,这辈子捏这些小玩意都没这样仔细过,屏住呼吸,神魂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有生以来最重大紧要的事情。
好像有点难以呼吸,从下界开始,喉咙里始终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总叫她不爽利,现在它大概钻进了胸腔,顺着经脉延伸至四肢百骸,她浑身都开始不利索,好想把它揪出来。
她用力咳了一声,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开始,密密麻麻的雪花自虚空飘落,淹没整座山头。
风回雪舞,纷纷扬扬,这些雪花特别大,特别繁密,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能下这么大的雪,比清晏的雪花还大,大雪把半个城都覆盖了,齐南真该过来看看,他总说她没用,枉费了两百岁生出人身的天赋,原来她能这么牛逼哄哄,她厉害起来连自己都害怕。
对了,齐南。他这次一定高兴,不会再半年不理她,华胥氏和烛阴氏不至于结怨,他们没多一个仇家。她一直没问,那天在青帝宫他和青帝到底说了些什么?难不成朝青帝使劲推荐自己?他总盼着她跟扶苍在一块儿,她也总是跟他反着来,现在她可终于得偿所愿了。
清晏可能会有点失望,她懂他离开时说的话,叫她和扶苍胡搅蛮缠,这样她就不会寂寞,他是怕她孤零零的。可惜她辜负了兄长的好意。
☆、第96章 雪满乾坤(下)
风雪越来越大,她都快被雪花迷了眼,看不清周围的景致,小小的银月在天那边,映着漫天大雪,感觉特别不称。
玄乙试图用风雪去遮盖,却有点力不从心,不知为何,好像抬手都特别费力。
这趟回去后,该叫先生传授点术法了,她想看整个乾坤都被大雪覆盖。
不过以白泽帝君那惫懒性子,想必要找许多拖延借口。要不换个先生罢,不然成天跟扶苍在明性殿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也挺尴尬的。
如果要换先生的话,芷兮师姐和古庭师兄大概也会很久都见不到了,她挺喜欢他们两个,对比她一肚子黑云,他们俩简直从里到外都亮堂磊落,虽然刚开始大家闹了点别扭,但他们还是宽容地对待她,她这辈子也不可能成为这种君子。
捏完白雪泥鳅最后一只角,玄乙长袖一挥,将这些白雪小玩意全部放在巨大石碑的顶上,全送给他,她真是够大方。
她得回去了,齐南肯定会担心,在下界耗太久的话,好像专门是为了等扶苍一样,她才不要,显得多可怜似的。
不过好像累得很,头重脚轻,她试着想起身,身体反而慢慢软下去,跌在雪地里,被厚厚的积雪扑了满脸——真是苦彻心扉,她被自己的烛阴白雪苦得打了个哆嗦,想要将落雪收回,却无能为力。
意识开始远离,那团困扰她多时毛茸茸的东西似乎延伸到了脑仁儿里,她脑袋发晕,满嘴苦得要命的烛阴白雪,偏偏连根手指也动不了,还有点喘不上气。不是这么惨罢?不至于罢?她觉得自己还挺好的,收拾收拾就可以回钟山了,现在这是怎么个意思?
恍惚间,似是有一道身影踏着风雪而来,玄乙眯眼细看,只是看不清。
难不成……?她的心忽然狂跳起来,随即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她不由吸了口气,又一口白雪吸进嘴里,苦得她差点哭了。
“叫你别再受伤,你这条小泥鳅就是不听话,真叫我来火。”
一个甜美而熟悉的声音自风雪中细细传来,玄乙倏地一愣,怎么是他?神族下界这样森严的限制,他怎么下来的?
身影越来越近,少夷手里执着一柄轻飘飘的纸伞,上面还画了漂亮的花鸟图,这种伞挡一下春日濛濛细雨还行,他居然用它挡这么大的烛阴白雪,偏偏挡得还挺好的。他绛紫色的长衣被风雪撕扯得乱飘,踏雪一路走到她身边,低头笑吟吟地看着她。
“心口的伤裂开了罢?”他把纸伞往肩膀上一搭,往她身边一蹲,“想不到你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心口的伤?是说她幼年受的伤?原来她是伤在心脏上?他怎么知道?难道幼年的伤真是他救的?她在下界受伤,他又从哪里晓得的?原来那些溢满庭院的冰霜和此刻的风雪是因为她心伤复发?
玄乙一肚子问题,可她连话也没力气说了,只静静看着他额上晃动的宝珠。
少夷看了她一会儿,叹口气,把她打横一抱,坐在赑屃背上,动作看着就不如上回流畅,好像怪吃力的。
“你这条命可是我用自己两根凤凰心羽换来的,四野八荒最贵重的命非你莫属,拜托你爱护点。”
少夷将她后脑勺一托,俯身便要将唇覆在她唇上。玄乙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气力,抬手一把拦住,冷冷盯着他。
他微微一笑:“我是救你,把手拿开。”
她不动,手掌坚决地抵在他下巴上。
少夷吸了口气,又开始拧眉头:“你啊。”
他一把掐住她手腕,扯到一旁,低头用力将唇盖在她半张的唇上,玄乙只觉他口中喷出一股气息,顺着喉咙往下流淌,感觉竟像是当日在青帝宫喝的酒,那种陌生烧灼般的疼痛,比酒还要强烈百倍。
这团火焰般的气息最终盘踞在心口处,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去,先前那些毛茸茸的让她十分不爽利的感觉竟缓解了无数,胸膛撕裂般的剧痛也渐渐平和下去。
“……好苦。”她满嘴烛阴白雪的苦味,少夷用舌尖舔去唇上的苦味,眉头拧得更紧,把她往赑屃背上随便一丢,“小泥鳅,不会再有下次,你最好记住。”
他起身将地上的纸伞重新抓起,竟打算就这么走。
想走?
四肢有了些力气,玄乙飞快拽住他的袖子,少夷竟被她拽得一个踉跄歪在雪地里,纸伞被风雪吹得在地上乱转,他额上的宝珠也是乱晃,鲜亮的红色变得有些浑浊。
他幽幽叹了口气,往赑屃身上一靠,吃力地晃晃被她死死攥紧的袖子:“你就这样对待有救命之恩的师兄?”
玄乙等了许久,才能开口说话:“……你怎么下来的?”
少夷想不到她一开口居然问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哭笑不得:“自然是拜托芷兮师姐。从你下界开始心伤就蠢蠢欲动,我也难受至极,不得不下来看看你。”
要不是这次是心伤复发,有陨灭的危险,他也不会来,这小泥鳅太坏了,他可不想被她再折腾一通。
她又道:“所以上回对付乌江仙子,你也是因为我受伤下来?”
她早就有些疑心,以他的性子,怎会自找麻烦。
少夷眉梢一扬,笑得甜蜜:“你聪明的很,既然如此,为何又把自己弄成这样?你这一受伤,害的我也跟着受罪,早知如此,不该拜托扶苍师弟替我照顾你。”
玄乙淡道:“你想照顾我,自己怎么不来?还要拜托给别的神君,可见你毫无诚意。”
少夷又是啼笑皆非:“这种时候还要跟我虚与委蛇,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照顾你,倒想打你一顿屁股。”
玄乙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这会儿爽利多了,那漫天狂舞的风雪也开始消散。她把身体坐直,垂头看着他:“我听说过凤凰心羽,与烛阴龙鳞齐名,想不到少夷师兄当年为了救我耗费两根心羽,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不知师兄有什么心愿欲达成?烛阴氏有恩必报。”
青阳氏每一万年会从心里长出一根心羽,长到十万岁,这一生每个青阳氏便只有十根凤凰心羽。天底下再重的伤,再濒危的命,凤凰心羽都可以瞬间救回来,想不到连万法无用的烛阴氏也能救。
少夷慢条斯理地开口:“想问我所图为何?你跟小龙君不愧是兄妹,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想必当年正是因为救我,少夷师兄才结识了我兄长罢?”不过,为何齐南和父亲却看似不知道此事?她想了想,又道:“少夷师兄用心羽救我性命,却不切断与心羽的结系,莫非是怕我们不报恩,回头再把心羽收回去么?”
所以她一受伤他也跟着难受,一天不切断结系,他们便等于共用两根心羽,心羽内的再生神力不会治愈她的伤,却能保住她的命,怪不得今次下界情绪波动之下心伤复发。这救命之恩其实是以命要挟,他要烛阴氏做什么?
少夷笑起来:“这份救命之恩你们记着就好,其他不必多说。你这小泥鳅,何必与扶苍师弟痴缠至此?聪明泥鳅该做聪明事,他害你心伤复发,这又是何苦?想打发空闲,该去找你的同类。”
“我的同类?”
少夷眨了眨眼睛:“比如我这样的?”
但最好不包括他。
玄乙抬眼打量他,这家伙素来风流薄情,害的延霞日夜哭泣悬心,和她那处处留情的父亲一个德性。
他却说他们是同类。
她森然道:“少夷师兄,这是我生平受到的最大侮辱。”
☆、第97章 倦鸟归巢
少夷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她的目光充满了锐利的排斥,并不回避与他对视,在他面前,她向来藏得很深,露出这样直接的眼神还是头一次。
他反而笑得更深:“说来倒也是,扶苍师弟为你下界,你帮他了结因缘反而心伤复发险些陨灭,这一点咱们确实不大一样,我没你那么多顾虑。”
陨灭,想不到有一天这个词也会被套在自己身上。
玄乙吁了一口气,松开他的袖子,声音平静:“你先走罢,今日多谢相救。”
少夷将被她揪皱的袖子抚平:“我从来不接受口头上的谢意,给我再亲一下如何?”
玄乙淡道:“我的命都被你捏在手里,还有比这个更重的谢意吗?”
少夷歪着脑袋想了想,失笑:“你竟又把我说的无话可说,哎呀,你这个小泥鳅。”
他拾起纸伞,慢悠悠合拢。此时风雪已停,天边银月变得极淡,晨曦幽蓝,他起身眺望一阵,负手道:“我已辞学,咱们怕是要很久见不到,你记得保住命,再出一次这样的状况叫我受到影响,我只能将心羽收回,随你陨灭了。”
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又看了看玄乙,她重伤初愈,面色比平日里要苍白无数。
少夷眸光流转,轻道:“但凡下界了却因缘的天神,十之八九回归上界都会放下前尘过往,痴心本就是天下间最无用之事,伤人伤己,你啊,早些回去罢。”
他御风而起,长袖如羽翼般一振,眨眼便看不见了。
玄乙背靠石碑,默然看着皇陵中弥漫的晨雾,心里不知为何,反而变得沉静而轻松,那些缠绕了她许久的喧嚣风声,都因为这次狠心而勇敢的面对,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和阿娘不一样,她是烛阴氏。
确实该回去了,她不会再去见扶苍,当然,或许他也不会想见她。
他们的时间太过漫长,漫长到变数实在太多,她给过他的伤害,如今也全部还回来了,那么到此为止罢。谁也不知道以后如何,可至少她得到过一份真正两情相悦的爱情,在这个浊气滚滚梦幻泡影般的下界,这些已经够了。
玄乙揭开袖子,烛阴氏伤口痊愈慢,胳膊上被他啃出来的痕迹还在,青青紫紫的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