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恩记-第9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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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师父的惩戒不可怠慢,你还需要跪半个时辰。大师兄先走了,到时辰了再来唤你。”
草屋中,稍微偏着头站在方窗后头的青衫少年撇了一下嘴角。隔着一道窗,他的视线并不受阻地投出去。将草屋前坪地上的两个人看得清楚。他对那罚跪的孩童仍然心存不满。牵带着有些烦那白衫少年送水的举动。
除了罚跪,还应该让那孩童渴上半天,这才算严肃的惩戒,以为深刻教训。否则还不知道这顽童以后会闯多少祸。
就在窗侧的青衫少年心存不满。腹诽了几句。正要转身继续回桌边拼他那本被屋外罚跪孩童撕碎的笔记时,屋外顿了片刻的说话声又起,青衫少年也不禁顿足回头。
“大师兄……”跪地的孩童还了水碗。有些生涩的唤了一声,尚且不太习惯用这个称谓。但在一声过后,孩童犹豫起来,话未绝,也未继续。
像他这样年龄的孩子,本来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应该不会有什么转圜心机才对。此刻的他,却在不自觉间流露出一丝超龄的深沉。
“嗯。”一身灰白棉布衫的少年瞳底清明,却仿佛没有意识到这孩子过早成长的心智,只是照旧温和应了一声,转过身来却不说话,只是耐心等待着什么。
“二师兄是不是很讨厌我?”跪地的孩童犹豫了良久,终于开口。一句非常直接的问话,这风格,才有些符合他的实际年龄。
草屋内隔窗而望的青衫少年忽闻此言,眼神逐渐凝起。
草屋外坪地上,站在那孩子面前只离一步的白衫少年则是再次蹲下身来,视线与那孩童接近持平,然后他言语温和但神情实际上很认真地问道:“那你是不是也讨厌你的二师兄?”
“讨厌,他打我,下手很重的!”孩童不假思索地道,不仅说出了讨厌的情绪,还列举了一条凭据理由。…
面对孩童恼怒情绪的表露,蹲在他面前,视线与其持平的白衫少年表情依然平静,只是接着又问道:“那在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讨厌他么?”
孩童沉默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喃喃道:“如果他不打我……”
白衫少年这回未再等待,闻声当即说道:“那是因为你撕了他的笔记。你自己回想一下,山中岁月,二师兄他可曾每天对你目露凶光,严辞厉色?相反的,师父吩咐给你每天的早课晚课,有多少桶水、多少捆柴,都是二师兄他怜你年小力弱而帮你做的?”
孩童再次沉默了,并且这次他沉默了许久也没再开口。
白衫少年轻轻叹了口气,神情语气缓和下来,徐徐说道:“笔记已经撕毁了,再就此事训斥你,也是于事无补。大师兄只是有一事不明,你并不是脾性顽劣的孩子,可为什么会想去撕毁二师兄的笔记?”
“我……”孩童只说了一个字,便低头咬紧自己的下嘴唇,没有继续。
“我相信,此事不是没有原因的。”白衫少年表情依旧平和,“你应该记得,二师兄也不是轻易会动怒打人的脾气,他对你其实颇多照顾,但你这一次真的做错了。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大师兄可以帮你转达。”
一直低头不语的孩童忽然抬起头来,眼含忐忑神色地道:“二师兄会跟我和好吗?”
白衫少年似乎从孩童的话里捕捉到了他等待许久的答案,眼中浮现一丝亮色,并不回答孩童的问题,而是含笑反问一句:“那要看你是否诚意希望与他和好了。”
山中岁月不觉长短,但那年才五岁的岑迟能深切感受到,生命中缺少了父亲那高大却燥怒的身影,缺少了母亲哀叹垂泪的侧脸,继而填充进来三个陌生人,他的生活仿佛并未过得有多差,反而比以往增添许多愉快与乐趣。
那三个陌生人,分别是师父、大师兄、二师兄。
具体说来,不是这三个人闯入了他的生活,而是他在家园遭劫,与亲人离散,在虽然不快乐但还算平稳的生活被撕碎、他因饥饿疾病濒临死亡边缘的时候,这三个人构成的小世界收容了他。
虽然他一开始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但是,严格同时也博学的师父;不与自己同住但为人温和亲善的大师兄萧旷;还有虽然在生活中多生摩擦,但相处机会最频繁长久,其实对他也颇多照顾的二师兄林杉……这三个人组成的另一种“家庭”,让岑迟很快融入其中,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未完待续……)
(974)、背负
… 撕书那件矛盾纠纷,大师兄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果真劝和了二师兄,平稳而融洽的山中生活得以继续。
直到有一天,因为一件事,让岑迟陡然记起。
而一年时间的间隔,居然并未令他淡忘上次自己犯下的错,反而心中愧疚情绪剧烈增长。
那天下着小雨,雨云的颜色有些阴暗,山上湿气更重了。二师兄从外头不知什么地方跑回来,身上颇为邋遢,好似在泥地里打过滚,与他平时整洁的着装外表大不相符。当时岑迟已经在山上待了将近一年,习惯了少年林杉平时的样子,再乍一看他这般回来的狼狈,不禁怔住。
而林杉在回到草屋中的下一个举动,就是拉着师弟岑迟往外跑。
“师哥,你要带我去哪儿?”还只是孩童的岑迟脸上流露出惊讶神情,在被拽出门外的半途,将手里正阅读到第六页的算经丢回屋里。
“到地方你自然就会知道。”少年林杉照旧故弄玄虚了一句。
等到少年林杉停下脚步时,年值六岁的岑迟就看见了一堆灰烬。
“今天是你的生日,师弟,你到大荒山也快一年了,我拿了点好东西与你庆贺。”少年林杉说着就在那一堆灰烬前蹲下身,徒手扒开灰烬,露出里面一只陶坛。少年林杉抱起陶坛捧到年幼的师弟面前,又道:“你自己揭开盖子看看。”
岑迟撇嘴道:“不看,是虫子!”
“你笨啊。如果是虫子,放在坛子里搁火里烧,还不都死了?”少年林杉哼了一声,但他不太满意的表情只在脸上停了片刻便散去,显然并不在意师弟对他一番好意的不良揣测,紧接着又催了一句:“快揭啊!如果不是我腾不出手来,早就帮你揭开了。”
岑迟不情愿的伸手去揭盖。
而等到他看清陶坛里的事物,他眼中立即现出惊讶神情……那种惊讶里,没有被师兄恶作剧戏弄后的恐惧,只先是一阵惊喜。渐渐的那惊喜就又变成了愧歉。
陶坛里清水中煮好的几枚山鸡蛋。使得吃了许久青菜白饭,嘴正馋得紧的岑迟心头一喜,但很快他就想起了另外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
“师哥,我……”岑迟握着还余有火灰温热的陶坛盖儿。手悬在空中迟迟未动。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嗯?”少年林杉应了一声。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天边斜划而过的一道闪电吸引过去。
“不好,开始打雷了,这雨也将要下大了。”少年林杉将目光从天边收回。抱着煮蛋陶坛的他腾不出手,只得看着师弟催促了一句:“快跟我走,我知道这附近有个野猪窝,先进去躲一躲,然后你再慢慢享用我为你准备的美味。”
……
……
岩洞里,身上衣服遍布点点泥泞,还破损了几道划口的少年盘膝坐在一堆杂草上,丝毫不介意自己形容不整,只是专心剥着手中一枚煮熟的山鸡蛋。他身上虽然邋遢,但剥蛋的手却很干净,因为刚刚仔细清洗过。
坐在他身边的岑迟则是不时朝洞外看去,在身畔的师兄将剥好的山鸡蛋递过来时,他反应迟钝的接过,并不立即张口吃,而是面现惊恐的道:“师哥,这里是野猪的窝,不会有野猪回来吧?”
“原来你自进了山洞以来,就一直战战兢兢,是在怕这个?”少年林杉刚刚剥完一个山鸡蛋,紧接着就又从膝旁那个盛着滚水的陶坛里捞出一颗蛋继续剥,同时漫不经心地又道:“放心吧,这个山洞里绝对安全。”…
“师哥,你为何如此笃定?”年幼的岑迟刚仿着师父的口吻认真说完半句话,紧接着下半句话的意思就怪了起来,“你,会野猪的语言?”
少年林杉闻言面色微边,扯了扯嘴角。但终是因为牢记着大师兄的叮嘱,要对小师弟多一些耐心与包容,他便忍下了与小师弟争辩的势头,只深吸一口气后徐徐说道:“野猪会不会说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山洞里没有野猪。”
“没有野猪,怎么叫野猪洞?”
“因为以前有,现在确定没有了。”
“那为什么以前有,现在却没有?”
“这个麻烦你去问大师兄。”
“为什么大师兄知道,师哥你却不知道?”
“我想先问你,你为何有这么多的为什么?”
“不懂才问为什么啊,师父说了,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向师兄讨教。”
“这个问题,不是师父的教学范围……”
“那煮山鸡蛋,也不是师父教过的知识。”
“不是你嘴馋想吃,我才去掏野鸡窝的吗?你记得去年,我不答应你爬树掏鸟窝,你回头就把我的笔记撕了……我这才想到在你过生日的时候,掏了两窝山鸡蛋,也算是补偿你的那个遗憾……”
“呃……师哥,其实我还是想要那个鸟窝里的……”
“那才多大一点儿,哪有山鸡蛋个头大!”
“但是,那种蛋我从来没尝过嘛!”
“你……”
……
……
在一番争辩之中,岑迟不知不觉间从师兄林杉那儿又知晓了不少的事情。
例如当你爬树发现有鸟蛋时,有很大比率的鸟蛋内部其实已经开始化形雏鸟了,是不能吃的。所以一年前,师兄没有同意师弟的请求,上树掏鸟窝。
以及关于生日,日子是师兄林杉在自己脖子上银箍的铭文里辨出来的。
还有此刻自己所在的这个野猪洞,为什么只有洞而不见躲雨归来的野猪群。岑迟大致也打听清楚了,结果却令他再次震惊忘言。
望着岑迟吃完最后一个山鸡蛋,少年林杉就“野猪窝无野猪”这一问题,面现遗憾地补充说了一句:“如果你的生日能早几个月,就能跟我一起吃到大师兄烧烤的野猪蹄髈了,那可是真美味啊!可惜以后或许吃不到了。”
听到这话,岑迟的眼里也现出一丝向往之情,忍不住道:“野猪不会再回来么?像人住的房子,都可以换人家的,山洞为什么不可以换猪群?”他说这话时。神情语气明显比刚才变了些。不再只是畏惧。
“都换了四窝野猪啦!换一窝没一窝,就是猪也会长记性了……大荒山这么大,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山洞。”少年林杉盯着身畔的师弟,表情极为认真地说道:“如果有一间屋子。住谁进去谁就忽然不见了。谁还敢住?”
岑迟望着师兄说话时认真严肃的表情。不知怎的,心里陡然萌生一丝恐惧,仿佛这并不如何深的山洞某处。有一只恶灵的身影从地底钻出,并且还在无限涨大,开始张牙舞爪。
还只是十岁少年的林杉无法了解六岁小师弟心里的那种恐惧,他在朝着师弟辩了一句以后,便别过头朝山洞外看去。望着山洞外愈渐稠密的雨帘,他有些惆怅地道:“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还好师父这几天不在,否则今天可能难逃一顿责罚。”…
说罢,他就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烂的册子,十分认真的翻看起来。
岑迟一眼就辨出了这破烂册子,册子原本被仔细保养,非常平整,之所以现在会变得破破烂烂,都是因为他一年前的任性所为。撕毁一本书册很简单,再要拼回去则是极为困难,岑迟记得,两位师兄为了拼好这本册子,并且还要不耽误白天的功课,足足挑灯奋斗了二十多个夜晚。但无论怎样小心修补,有些损失总是补不回来的。
幼年的岑迟目露怯意,心中愧疚愈渐加重。
十岁的少年林杉则毫不介意册子的罪魁祸首就坐在身边,面色泰然,全部精神凝聚在破破烂烂拼接而成的册子扉页,认真研读。
时隔一年,岑迟在北篱老人的教导下,学得了丰富的知识。随着心智得到拓展,眼界自然提升,他也已更深切的体会到,一年前他撕书的事情,是多么奸小的作为。
不过是师兄没有同意他的一个恳求,他就把师兄最珍视的家亲遗物给毁了。他心里其实很清楚,那天他为什么不撕别的书册,偏偏撕了那一本,全程明明就是他算计过的,却非劝和的大师兄所说的“失手而为”。
因为他观察到那一本才是师兄最看重的东西,而那天他狠心地决定,要做一件事令师兄伤心。
现在回想此事,他只觉得无比的心虚歉疚,但他更不敢说出真相。他一直避开回想此事,但现在师兄就在身畔,那本破损的册子也在身边,视无可避,令他自然想起,心里的负罪感更甚。
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如果不能直面承认担责,便只有从侧面进行弥补。
这是世间许多人面对过失常会作出的两种选择。
岑迟虽然时年六岁弱龄,无法用言语表达一些事情,但却无碍他做出人性本初的选择。
——就如他虽然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愧疚负罪感,但却不妨碍这种情绪冲击他心灵,使他有些难过,情绪低落。
幼年的岑迟拔着坐下的杂草,想编点什么打发时间,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不会这个。无可奈何,他的视线最后慢慢的还是挪到师兄手中的破册子上,那册子上密密麻麻的细字,仿佛都是在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