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恩记-第9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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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这个人有着一头蓬松散乱的头发,尽管用了一根布带扎着,但他的额头上还是有几缕不受束缚散开的短发落下。遮去了大半部分的眉眼。再看他一身看似厚实实则纺织得如篾丝筛子般稀疏漏风的麻衣,上头还有不少似被什么东西钩挂破了的窟窿,更显得家底苦寒。
王炽的视线最后在他从桌脚处拎起的一把柴刀上略停了停,知晓了他很有可能是个靠打柴为生的樵夫,不禁微微眯了下眼。
在全城限铁严令的节制下,铸造铁质器具的原料供应和成品销售都受到一定影响,成本代价在官方束缚力的管控下陡然增高太多了,因而开设在内城的打铁铺并不多,并且近几年内还存在一些老字号打铁铺迁向城外的变动。不过。内城对铁器的需求本就不大,无非就是打几把菜刀锅铲。所以这类因限铁令而变得麻烦起来的行业,并未给京都居民带去多大困扰。
只是这样一来。铁铺主要在城外小镇经营,以至于城内不少打柴为生的樵夫大多也迁出去了。干这一行的人拿的都是辛苦血汗钱,能节约一些工时,继而多挣些,也是好的。
再看这樵夫的一身打扮,除了是个打柴的无疑,还应该正是那种专供铁铺柴禾的樵夫。因为铁铺对柴禾的要求要稍比城内民家的低,收柴时也少些挑剔,给钱爽快,最主要的还是需求量大,所以年轻力壮烦于讨价还价的砍柴人一般都是上那儿供柴去了。
能在内城看见他们,并不多见;能在经营环境极为稳定的民坊小馄饨馆遇见……莫不是他就住在这附近?
王炽微垂眼帘,视线像是落入了面前桌上只剩半盏的茶汤里,但在这中途,他其实已以眼角余光又将那看着年纪不大的樵夫细细观察了几次。
蓬头樵夫拎了自己的柴刀起身离座后,先去馄饨馆储酒水净碗的柜台缴了食银,然后绕了一步来到离那唱歌姑娘最近的一张桌子,伸手探入自己那有些破烂的前襟口,又摸出一枚铜钱来,手势稍有犹豫之姿,最终还是将这枚铜钱搁下。
“虽然我很穷,并且终日做着劳苦的活计,但我至终还是喜欢听欢快的曲调,借以不灭却将来也像京都人这样过上好日子的希冀。但现在你既然唱不出来,所以我只有走了。”话说到这里,蓬头樵夫稍微将脸扬高了些,但很快又垂了下去。
他这么做,看上去并没有什么蔑视人的姿态,目的很浅显,却又存着丝缕味道,似乎只是为了甩开额头乱发,在离开之前看清楚这位唱歌姑娘的脸,饱一饱眼色,也算是偿了他赏那一枚铜钱的价值。
“你长得不丑,所以我赏你一枚钱。”最后又说了这句话,蓬头樵夫终于走了。他的步履迈得很快。仿佛是背后衣服突然被戳破一个洞,羞于让人看见他露在那身麻衣外、里头更破的一件布衣似的,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唱歌的姑娘望着蓬头樵夫走前留在桌上的那枚铜钱。不禁怔住了神,良久都未伸手去拿。又过了一会儿。她因为饥餐露宿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颊上,隐隐现出一丝红潮,精神也不再像刚才进来时那样镇定。
惊怯的情绪虽然只是蛛丝般细微显露,却还是在她脸上留下至少以王炽的眼力可以看出来的痕迹。
阮洛则是已经看出场间存在的另一个问题,刚才那蓬头樵夫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间,都在拆卖唱姑娘的台子,并且在临走时,还用一种隐晦的方式羞辱了她。
小店内凑热闹的食客们虽然没有他这样观察得仔细。但已经有几个人用最简单直白的方式,还原了那蓬头樵夫一番作为造成的影响。
已经有几个食客犹豫着、叹息着起身离去,并且看那姑娘的神情模样,估计也快要耐不住羞恼转身离店了。卖唱女也是有自己的尊严的,她宁愿跋涉千里,辛苦度日,也没有选择直接卖了身陷足红坊,便说明了这一问题。
阮洛的观察所得,王炽心里也有,并且他能更直观的感受到。蓬头樵夫是拆了他筑起的台子,但这却让他对那卖唱姑娘刚刚松了分毫的一根心弦又拉扯起来。那蓬头樵夫走得虽然快,但他还是来得及看清了他迈步的姿态。并且这一次比观察那抚琴老者进门那一刻看得更清楚,原来樵夫也是位武人。
有此武艺的人,很容易就能进到哪家宅子做个护院,活计轻松,每月获取例银却并不比砍一个月的柴禾钱少。
除非此人在精神或者品格上有大缺陷,难与人相处,但看他刚才先结账后打赏的过程,说话的措辞顺序,以及他掏钱出来的手——虽然他衣衫破旧。但他的手指指甲缝隙里并不见什么污垢,也未干瘪变形——所以王炽不觉得此人哪里有问题。
王炽只是颇为怀疑这人会在这个砍柴的最佳时间来这里吃饭的目的。
也许不仅是京都百姓。也包括那些积攒着心思想要谋害君主的人,全都看走了眼。如今王炽虽然过上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但他的心志其实与以前着甲跨马野战干沙地时没怎么变过,一身硬本事亦是比较往昔,锻炼得更为精湛。
他最信任的两位挚友之一,如今个人武艺已达天岳之境,却一直没有离开京都自己的身边,他不可能不受到影响和助力。这种助力是从内到外的,所以他敢于、自信于将京都武力大权交于这个朋友之手,平时在御花园某处安静的院子里,他也没少与这位朋友对练过。
王炽的亲卫里头,属于高手那一拨几乎都受过厉盖的培养训练,这一批武卫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锻炼强大自身的武艺,即便天赋不如厉盖那样奇异近乎神武,也是贵在一个勤字,都是武道上的一批强人。
相比而言,王炽没有那么多时间用于练武,他因国家社稷大事而分神,这是最重要的事,他绕不开,但这也并不表示他在武艺之学上头就完全荒废了。
王炽身为一国主君,在武学道路上——或者说很多学派上——只要他想涉及,当然拥有最快最好的资源。所以,即便对战的经验和练习的时间受限,实际上他的武功造诣比身边的两位高手差不了多少。
有时他不出手,不是没有能力出手,而是已经有足够的人手为他代劳,所以他不必在每一件事上显现自身而已。但他并未因为有人帮忙而懈怠自身的锻炼,就如刚才那蓬头樵夫疾步出门而去,随侍于他身边的两个大内高手都已经有所察觉,而他虽然什么也没有表露,但他心里实是跟明镜一样,与身边侍卫同样的能感受到那蓬头樵夫落足时与寻常人的不同之处。…
因而在看着那樵夫走了后,他更加的想要将室内这看样子也准备走的卖唱姑娘多留片刻,以待看个究竟。
“如果只有我一人听你的曲,你还愿意唱么?”就在厅堂中还剩两个食客,并且也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走的时候,王炽忽然开口说道。
随着王炽此话一出。那两个食客正浮动着的心绪平静了些,他们也想看个究竟。而小店中柜台里表情空泛擦着碗的店家、屋角百无聊赖反复擦着空桌的两名伙计,也都是顿了顿手中的活儿。朝这边看来。
“可是……”卖唱姑娘仔细着眼神看向王炽,似乎是在估量他的家底身份。以及他此刻的心情如何。片刻后,她语气里犹豫的意味才渐渐淡去了些,“这位老爷刚才点的曲牌,小女子一个也不会。或许正如刚才几位看官说的,小女子只会唱几首粗陋的、悲苦的歌谣,即便如此,这位老爷也愿意听、愿意赏钱么?”
此女不凡,这会儿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把事情前后兜得很紧,卖唱求财分得清讲得明,语气里却又没有多少乞求讨要、卑弱自身的痕迹。
王炽目色一动,微微含笑说道:“我刚才其实已经说到了,绮丽词儿酥腻调调,听得多了也就是一个拍子,偶尔能听到一些京都水土养不出的声音,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最初我之所以会挑出京都四大名曲让你唱,其实也是为了先随众愿,但你既然唱不出。便只能随我愿。此刻旁人再不悦,也不占其理。”
卖唱姑娘眼中现出一丝亮色。
就在她准备说话时,忽然看见这家馄饨馆的店主走了过来。店家原本一直安静站在柜台内。拿着一块干抹布以同一姿势反复擦着盘子,就算刚才店内还在喧闹,他也没有多参与一句,连看都懒得看这边一眼。而此时店内食客几乎都走干净了,他反而搁下手中活计,自柜台内走了出来,在王炽身边坐下。
“站得久了,小人想借一桌边歇一歇,这位客官。您不会介意吧?”中等身材的中年店家直到在椅上坐稳,再才语气恭敬的说了这句话。与此同时。他还看了一眼王炽身边的两名家仆打扮的青年人,视线在他们垂在身侧稍微蜷起了一下的手指上掠过。
王炽的两个侍从训练有素。当然不会贸然出手,只是当他们看见有生人接近到王炽身边一定距离时,防备之心会自然有所提升。
做街坊生意的店家虽然一眼看去大多都有着待人客气的好脾气,却未必就是好受人欺负,因为客源模式较为固定化,所以反而容易形成一种自然保护屏障,比较不容易被砸店。
这店主恭敬的话语里包含着独我存在的行为举止,王炽已然隐隐意识到一个问题,只含笑回应道:“这家店子整个都是店主的,你当然可以随便坐,无人有权干预。”
“这小店虽然是小人的,但小人是拿这店来招揽生意以谋生计,不在打烊之前,便必须遵循一些招揽生意的规矩。”中年店主自称小人,话里的意思却并不小,“小店生意本来就清冷,平时容许一位歌女驻场子卖唱,也是为了拉拢生意,而且那位姑娘的唱腔也的确让店里的这些老主顾们可以接受。但眼前这位姑娘……倘若客官一定要让她唱,唱的又是一些悲苦凄凉之音,恐怕于小店生意不利。”…
意思很明了,连店主都出面赶人了。
王炽对于店主的态度表示理解,生意人都讲招财纳进最是大,可他此刻也并非只为听曲那么简单的目的,所以他虽然心知这么做有些强迫人意,却也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来自苦寒多挫之地的人,未必就只会凄苦调子。”王炽注视着旁坐的中年店家,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心中想法丝毫没有显露于表,“其实我也只是想听一听乡音,还望店家行个方便。”
这话说完,不等中年店家回话,王炽已经与那卖唱姑娘攀谈起来,但换去了京话,讲的一口纯粹的川西口音。卖唱姑娘回话时用的同样也是川西口音,并且讲得如之前那片刻流露时一样的流利,京都人却是听不太清楚了。
阮洛对川西口音印象模糊,只隐约听明白了“民情”“地貌”“随意”几个破碎的词汇,脸上疑惑意味更甚。
简短几句交谈过后,王炽不再说话,那卖唱姑娘则看向中年店家,再开口时。语音已经恢复了京都腔调:“这位老爷只叫小女子唱一些川西的景貌,不知道店家老爷可否允许?”
……
……
西川与小梁国边界接壤处,有一道大致呈现出斜三角形的沙地。虽然不似沙漠那般寸草不生。但也是荒凉至极,沙多风劲。草木贫瘠。
霜降时节过后,这种大地荒芜化的景象就更明显了。地上本就单薄的那一层浮草枯萎打卷,一道卷地风起,白沙子搅拌着碎断的枯草旋转起舞,扑到人的脸上,便仿佛有了刀刃刮子的威力。
叶诺诺掀了一下挂在肩膀上的小包袱,脚下只略微顿了顿,继续向前迈步。
她的脚步在不知不觉间因为疲惫而挪得窄了。但她不会因此就停下来休息。在这片前后不着边际的广阔沙地上,似乎稍微的松懈即可让自己失去方向。这片大地上没有路径,就算以前有,可能只要月余无人走过,就会被风沙覆盖抹去痕迹。
尽管叶诺诺时刻盯着手中握紧的那只精致指北针,针头也一直稳定指向前方,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但在这片沙海中走了大半天,未见着一个活人影子,叶诺诺的心里还是有些忐忑。这就好比一个人走夜路。如果路的前后都是一样的景象,很可能一个转身,就弄反了方向。越往前走,离自己要去的目的地更远。
一个人的旅程,越发容易陷入这种潜在的恐惧迷沼。
叶诺诺稍稍动了一下这个念头,就赶紧告诫自己打住。跟着父亲学了几年医理,叶诺诺思考问题的习惯也正悄然发生着改变,偏向理性,磨练了自我控制情绪的能力。
这一路走来,叶诺诺胆怯过许多次,但她未曾有一次真的后退过。从京都出发。走到现在,快要迈入小梁国的边界。叶诺诺都是大步踏向前,只因为她的心中牵挂着一件事。这件事情的重要程度。大过了她心中的那份胆怯。
“阮洛,你到底在不在小梁国啊?”
“你为什么突然离开京都,连同我打声招呼都不肯呢?”
叶诺诺舔了舔有些干裂了的嘴唇,无声在心底喃喃几句。这几个问题,在路上一直困扰着她,每当她多想起一次,心里矛盾的情绪就会鼓胀一分。
但在没有真正踏入小梁国边境之前,她又很清楚,再怎么想也没有实际意义。最后,千头万绪只化作一道信念:希望自己好不容易在二皇子那里求来的消息是真实的,希望能在小梁国见到阮洛,那么自己不远千里走这一遭,捱过的辛苦就都值得了。…
尽管在广阔无边的这片灰白沙地上,叶诺诺独自一人慢慢行走的身影,渺小得宛如一只蚂蚁,但她始终怀揣着这样的一种信念,一步一步坚定地迈出。任凭天上起了再大的风浪,于地上爬行的一只小蚂蚁而言,似乎根本不会产生什么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