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恩记-第5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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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头看了一眼已经被烧得变形、二层阁楼已经完全被烧塌的“雨梧阁”,大致琢磨了一下方位,然后就抬手伸出一根手指,点向废楼一处沉声说道:“掘开!”
厉盖见状忽然想到一事,疑虑了一声:“是十三、十四?”
“他们刚才也是突然倒下去的。”王炽将落到废墟上的视线收回,在他偏头看向厉盖时,眼神里明显浮起了疑问,“你是否感觉得到,我刚才究竟怎么了?”
厉盖嘴唇微动。但又没有立即作答,他只是在看了一眼房顶已经被烧得穿透了的“雨梧阁”后,对王炽建议道:“这房舍快要散了,我们先站去一旁。”
王炽颔首,由他扶着离开那堆废墟。
厉盖既然都到达了此处,恒泰馆街区的卫兵们再不到,那就真是问题出大了。在王炽离开那堆废墟,从十片盾牌组构的“屏风”后走出来时,他就看见了禁宫卫队那两百余人,还有恒泰馆街区的卫兵赶来了大约五百人。
这片街区的分管官员来了一位。是兼领礼部侍郎之职的边抒鹤。但对于今天这件事而言。他来不来这里,起到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掉。
为什么街区里的茶舍二楼会藏那么多的刺客?这些刺客什么时候把阁楼的木地板锯开那么多方孔,居然也没人发现?还有街区卫兵是都瞎了还是死了,房子都开始在烧了。竟没有一个人过来看看?
在视线扫过边抒鹤那张因为过度震惊而肥肉寸寸颤抖的脸庞时,王炽面容上没有什么表示,心里则是冷冷发笑:应该为今天的事情担上些责任的,应该是另两位恒泰馆街区主事官员,一个兵部侍郎,一个工部侍郎,此时却没有看见他们的人影。
王炽的目光最后落在边抒鹤身旁一个约摸五十岁的绸衫商人脸上,由这个代理经营恒泰馆街区商事的商人请进了临时搭起的一个绣顶红边悬金色流苏的帐篷里。…
双耳扶手圆椅上已经铺了柔软的锦垫,椅旁摆了一张小桌案。只是寻常的松木刨制,桌案上也没有什么雕花刻兽,这木器的风格异常的简单。然而在此时这种混乱将歇的环境里,这桌上居然有一壶沏好的热茶。
有这沏茶的速度,刚才却为何不见救火的速度?
待王炽坐稳于椅上。厉盖并没有继续作陪,而是跨步出了帐篷,招呼他那十名盾卫撤了屏风阵,分了四名到帐篷附近待命,还有六名则去了正在继续翻刨废墟救那两名近卫的短刀卫身旁。
茶舍一楼的墙壁被里头的火焰烧得快要散架,并且石砖墙体都被烧得滚烫,几乎不能直接触摸。六名盾卫便去到短刀卫前面一步,以盾牌做垒,朝滚烫的墙壁推挤起来。
既然这茶舍已被烧毁,无法挽救这一损失,不如让它在可以控制的范畴内尽早坍塌,免得等到未防备的时候造成二次人员伤害。
就在厉盖的下属开始拆房子的时候,王炽坐在帐篷下还算舒适的圆背椅上,尽管他此时的确觉得口干舌燥,但他并没有动手边的热茶。
他现在很想听一听,对于街区内建筑起火,却迟迟不见卫兵赶赴营救的事情,负责这片街区守卫工作分配的主管官员如何解释。但这个官员此时不在,所以他也没打算问那个只擅长虚面礼式的礼部侍郎。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对面石坪上趴着的那个女子身上,他心里很清楚那女子是被什么手段捆成木桩状,
但他不准备就在这里审讯她。经过今天这事,他要擦一擦眼睛,重新看一看他已经有大半年没有着手监察过的兵部了。而监理恒泰馆街区事务的三名官员此时虽然来了一个,他却对此人心存疑窦。
边抒鹤此人虽然政绩普通,管的只是一些礼仪次序,但宗庙祭祀他管,大节国典他管,邦交礼式他管,军队出征祭酒他管,百姓大秋收敬天他管……他管的事情好像还真是挺多挺杂,他因此经常需要跟各部官员打交道,谁也无法把握他与哪部官员交情深些,谁也没有强硬的理由说他与那部官员交往是有谋私事。
王炽记得,许多年前,那个不喜欢盘发簪花,只喜欢将剪到贴肩长度的头发散放开来,喜欢各种小食,但却又吃不太多的女子曾目露一丝鄙夷地说道:“不以修炼成官场万年老油条为宗旨的官员不配做礼部官员。”
那时他还特意问了他那心爱的女子:油条是什么仙果,似乎可以成长很久,好像还越老越好?
于是,他有机会品尝到了心爱女子亲手炸制的一种食品:油条。并通过这次经历,让他知道,要把生油条炸得焦老,却又不到糊边的那种程度,是很考验人的烹饪技法的。
并且,老油条实是一种并不美味、但丢了又有些可惜的食物。
而像边抒鹤此人,虽然不能替自己办什么实际大事,但官场之中又少不得这样的人。润滑隔膜,联络合作,组织情绪,都需要这类人的出面操办。他们的脸够老,见谁都和善,面对什么事都有耐心。
——就是有时候你问他问题,他是一问三不知,有的事撂到他头上,最终也没能做成,徒劳了时间。
……
离开东风楼时,天色已不早了,若按寻常人的行事风格,应该是先找家客栈住下,明早再出发,回千里之外的梁国。但燕家人的行事惯例不同,对时间事务的规划,总是格外严苛。…
燕钰也没想着会在东风楼耽误这么久,虽然这一段事情超出了计划,但后头返程的计划是不能再拖了。
立即出发。
燕家一行人赶在京都关城门之前出城,上了停在城外的几辆马车。
燕家的马车制式统一,搁在梁国十分显眼,搁在南昭帝京内城,这种显眼可能就不利于他们此行的顺利了。
燕钰没有忘记,几年前他走那条由南昭皇帝特别赏赐的城门专道时,身后被人尾随的经历。所以他此次为私事来到南昭帝京,为了省事,把随行马车都留在城外,而身畔却紧跟了几名随从。
不过,他除了把几辆马车留在城外,还把与他此次同来的一位长者也留在了车内。
此次南行会有燕家族中长者陪同,主要是因为考虑到一些礼式上的细节,总得有人留心着。只是燕钰帮易文瞒着燕家的人,没说谢涟漪实际是怎样的身份,否则她那东风楼歌姬的身份一旦曝出,估计燕家这位长者就不用同行而来,易文的这桩婚事很可能也要告吹。
但在离开梁国,半路上燕钰还是向这长者坦诚了。这事儿,只要等双方一见面,就再难瞒下去,终究是要说的,只是要找准说实话的时机。
不是面对整个家族的威严,而只是面对其中一人解释,这事要说通,也就容易了些。梁国帝都与南昭京都之间的商道早就贯通了,尽管如此,车行路上一共也用去了三天时间,好在有这几天时间缓冲,那长者大致也能平复下心绪,算是同意了易文的愿望。
但得知了实情的燕家长者自然不会再考虑去东风楼那种地方替代司仪了。
然而长者没有想到,自己在城外等,一等就是一整天,燕钰那边并没有按照预定计划,接到那女人就把马车派进城去。过午时分,长者差点还以为燕钰是不是在城中出了什么事。
还好现在看见他出来了,长者心里舒了口气,但他很快又发现,燕钰身边没有携行女子,他的脸色顿时有些下沉。
(711)、等
…
听王炽说到这里,绸服老商人在心里斟酌稍许,终于开口请示了一句:“那么,修缮过程中的伙食需求,就由小老儿全力承担。”
“这与你有何干系?”王炽却连这一点零碎负担也不愿丢给这商人,正色说道:“老商家经营这片馆区,劳心费神了几年,虽然是自愿而往,但国朝这几年从未因此事向你拨过分毫俸禄,怎可反过来要你为馆区的正常损耗伤财?”
话说到这里,王炽微微一抬手,将那绸服老商人招得近些,然后声音稍低了些的又道:“倘若这个规矩一破,以后但凡有事,便难免有人捏了理由往上报,却是要你们商人掏钱。长此以往,谁还敢、谁还乐意替朕接这担子?何况,只是修一个小茶楼,国库还没那么薄弱。”
老商人听到这里,双肩微振,连忙点头应声,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在与三个主管今日之事的官、商一番吩咐过后,厉盖那边也已经把两个近卫救出来了。十三、十四这两个近卫在被选入皇宫内卫之前,是经厉盖一手训练栽培过的,此时他们身受重伤,立即被厉盖派人送去了统领府治疗。
恒泰馆街区卫兵衙门里自备的水车队也已赶来,一通冷水浇洒,茶舍内外的明火很快被浇灭,屋墙却在骤冷之下变得更为脆弱,最后的一段残墙也完全倒塌下来。
砖石冷却了一些之后,恒泰馆街区的卫兵被拨出去五十人,参与建筑残料的清理。现在是盛春时节,那些刺客虽然犯下不赦大罪,死有余辜,但他们的尸身却必须清理出来深土掩埋,以免形成疫病隐患。
除此之外,厉盖准备把这些尸体全都清理出来,先运回统领府仔细检查一番,或许能从死尸上搜得一些能借以侦破这场刺杀案件的线索。
十三、十四两人被侍卫们从废墟中扒出的时候。虽然奄奄一息,但总算还活着。京都府有上好的药材,医员也充足,何等样的伤在那里也终将被医好,哪怕骨头断了也能接回去。
阿桐虽然没受什么伤,只是一双手在刚才废墟堆里翻扒时灼脱了一层皮,但他也与这两名身受重伤的近卫一起,被厉盖的近从送去了统领府。厉盖会记得这个人的功劳,同时等过会儿他回去了,也要专门找这个人问询一些事情。
至于已经陷入深度昏迷、都快把自己挫磨得失了人样的阮洛。在安排人送那三个侍从去治疗时。厉盖皱了皱眉。最后则是下令将阮洛送去了一叶居。
手头上的事情暂且了结,厉盖便回到了帐篷下,站在王炽的身边。
所有的刺客要么在刚才的混战中被暗器射杀,要么在后来的茶舍大火坍塌中被活埋。被灼烧的烟火掐灭最后一口生气——他们之中唯一活着的人,就剩此时大帐前方坪地上,趴在地上被数十道极细丝线捆束得如一枚蚕茧的女子。
是拉她到刑部衙门去审,还是拉到统领府内那处刑房用刑,还是在这里……?
厉盖低头看了王炽一眼,没有说话。
王炽略微垂着眼皮,似乎是在休息,但这帐篷下面只有一副桌椅,过于清简。实在不是一个休息的好地方。除了环境不利,他身上穿的那套锦服上面也是炭灰点点,污迹明显,他这个样子坐在几百双眼睛的视线范围内,实在也是于帝王身份有误。…
但他不说话。站在他身畔的厉盖也不多问,更没有催他回宫的意思。厉盖都不说话,在场其他人里头更是没有一人敢多半句嘴。
礼部侍郎边抒鹤望见陛下的锦绣便服上染了多处焦炭污迹,他心里就一直结着一个疙瘩。
他是前朝遗臣,并且在前朝有过十五年的述职经验,比在新朝还多了两年资历。他清楚的记得,前朝最后一个皇帝虽然没有在政绩上做出什么成就,但就爱护自己的尊荣羽翼这一点上说来,却是要比现在坐在眼前的这个新朝王氏皇帝要精细得多。
如果是前朝那位皇帝临着今天这事,且不说待他赶来时必然会挨一顿多大的怒斥,很有可能还要罚俸担罪,只说前朝那位皇帝待怒气稍消后,一定要大作洁身之举措,召出几百来号宫人,熏香沐浴少说得折腾个十天半月,再罢朝几天……哪像现在这位……
礼部侍郎边抒鹤一边这么默默在心里想着,一边也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在这个陛下似乎正在沉思冥想的时间提醒请示一句。
经过了今天这件事,陛下还没有朝下级臣工动过怒发过火,但依礼部侍郎边抒鹤多年在朝堂、在衙门里察言观色得出的经验来看此时的陛下,他只觉得陛下是还能为了什么事而克制着心情不发火,这并不表示陛下心里就没有怒气。
边抒鹤很想为维护陛下的尊容仪态而做点什么,但他又实在担心,怕自己恰巧撞在怒火喷发的正当口上。
至于禁宫侍卫长上官英,他刚才向陛下请罪,又很快由陛下明言赦免,此时的他应该心绪较为轻松才对。但看笔挺如一杆槊似的站在圆背椅侧后方的他此时脸上的表情,显然他轻松不起来。
即便陛下口头上赦免了他,在场这么多人也都听见了,凭他数年间观察陛下的行事性格,事后也绝不会再翻旧账,但对于他而言,失职的负罪感仍然存在。并且陛下一刻不换掉那身因为他的失职而被痰灰污了的锦服,他心里的歉疚感就没有停歇地一寸寸积累。
该不该直言劝谏呢?
上官英的心绪也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但他的犹豫比边抒鹤稍弱一些,因为他希望为陛下分忧的意愿,比边抒鹤多了几分忠诚待主之心。
但在今天,他没能来得及将心中斟酌了许久后终于决定下来的忠诚说出口。
因为陛下先一步开口了。
微垂着眼眸,既像是在休息养神、又像是在沉思着什么的王炽,稍抬起了些眼皮,启唇说了两个字:“回宫。”他这两个字发音极低,像是在说话的同时还叹了口气。
厉盖会了意,就如刚才扶他从废墟中走出来一样。平平伸出一只手,掌心托着一层薄不可查的盈盈气流。
王炽侧了一下眼光,然后也伸出一只手掌,平平覆了上去。借这力道一托,他即从圆背椅上站起身来。
他这一站起,身周无论远近、无论是官是兵,全都单膝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