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恩记-第3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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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灯塔顶,是这处府宅两个极佳瞭望点之一。
但这重防之地,此时却没有哨兵把守。
莫叶很快就意识到了眼前这种现状中的不正常之处,而她的思考方向大致也没有错。这座灯塔在白天的确也会有哨兵站守,而此时的无人状态,只是因为伍书提前“打点”过。
伍书在塔顶缩紧身形蹲了片刻,随后忽然举起一臂,朝一个方向握紧的拳头伸出食指勾了勾,很快就缩了回来。
这种时间口令,伍书也曾教过莫叶。拳头为一个时辰,平手掌为半个时辰,一指天则是一刻钟。伍书应该是向他在这府宅里“打点”过的帮手借用灯塔一刻钟,刚刚他是在做再次确认。
确认完毕,伍书缩回身,扫视起周围环境。
灯塔上空位的形体,接近于一个缩小的城楼,而整个灯塔又像是一个杂耍者用光溜的木杵顶起来的箩筐,寻常人想登上去,可不太容易。而处于上方的人,蹲身在塔顶容人的方槽里,则可以很好的借用边沿那些类似城垛的锯齿石砖,既掩护自己,又不阻碍自己的视线展开,观察下方环境。…
在伍书投远目光,向四下扫视时,莫叶也默默在体内运转起《乾照经》功法。
尽管她练习此功法才将近三年时间,取得的成果还只是积累了一些基础。但她也要尽自己所能,将呼吸的声音敛至最低,虽然是伍书主动要带她来这儿的,她仍丝毫不想给他带去麻烦。
因为这处府宅,是京都守备军防统领府。
统领大人总掌京都外围军方权力,所以有时也会被下属尊称为总领大人。在非常时期,连属于内城巡检军的京都府官兵都要转职为附属性质,参与到守备军之中待受调配,共事守城事宜。在那时,京都府尹的控军权力将会被统领大人架空。降座次到参谋一类的纯文职行列。
甚至在那时,禁宫大内的御林军,皇帝的近身武卫。都有一半能受其调配。
南昭每一个郡及以上建制完备的都城,都会设有守备军,都守备统领,但专权、特权能达到京都守备军统领大人这样的高度,是绝此一处。
这皆因为皇帝对这位统领大人的信任。
他二人在“创业”之初。用时间和生死铸成的情义,无人可比。对此封赏,连王家一路从北杀到南的嫡系军队都没有意见,谁还能、还敢有意见?
皇帝就差没给统领大人封侯爵了,只是统领大人他不要。
统领大人至今未娶,也没有什么旁系的族亲。既懒得打理封赏下来的田产,除了偶尔饮酒,也没什么别的嗜好。他的毅力、心志、信念比苦行僧还要坚韧。欲求却比白痴还要简单:守好京都,保护皇帝义兄!
他就像皇帝座椅背上蒙的一张虎皮,也像皇帝拇指上圈的那枚碧玉扳指,又像皇帝随拔随出的飞龙匕。他对皇帝义兄的忠诚,简单而直接。未曾想过离开。
或许他心怀的这种忠诚已经不能再用那简单的两个字概括,他真正把皇帝当成义兄。皇帝亦如此对他,形影不离,离了不行。
为感情保鲜的至榛法则,就是做到始终如一。
人心是会变的,不变心的人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痴傻,但人生能得此一个“痴傻”之交,亦是难得,可见皇帝也是个还能懂得珍惜的人。
厉盖可能是有些痴。
他痴于探求武道奥妙境,所以才会控制自己的欲求,放弃许多作为人而惯有的爱好。
他痴于守护与义兄之间的谊情。童年常在野兽厮杀中求生的他,再获得属于人的文明与情感时,他会格外珍惜。王炽是他在回到人类生活环境中时,收获的第一个朋友兄弟,这种感情在心里撞出的深度,便如男人的处子心,可以一生铭记。
他虽然痴,但却不傻。痴是他控制意念的结果,外在人道他的傻,也只是他痴念下的产物。
坐到了统领位置,掌握守备军远近分两处驻守的数万兵士,要做到松紧有度、调配灵活,把京都的防守工作做得密不透风,但又不能影响这座全国第二大商都日常频繁的进出城行人走动,能胜任这项工作的人,过的日子可不止是表面上俸禄厚、受宠高、排场大那么爽快,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每一天要消耗的脑力,可丝毫不少于六部任何一位最高长官。
厉盖也不想每天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时常还有很多烦心事,不能像拿刀砍人那么一切就成了,必须抽丝剥茧慢慢来,才能把对社稷民生的伤害降到最低。
一切都是为了国朝的强盛计划,而在他看来,支持他继续工作每一天的信念,其实只是为了皇帝义兄。
如果能像以前那样,只做义兄的影卫,那日子该过得多么简单?
只是他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让自己暴露出来,无法继续隐身下去,也就做不了影卫了。而不能离开他的办法,就只能是担任明面上的官职。
即便逃得过几年前他的那次善意设计,估计也逃不过后头几十年,他有那么多的谋士,可自己只有一个脑子。
…
(512)、护短心
…
每天清晨,都会有厚厚一摞公文簿堆上书桌。 它们来自京都内外十二城门司,还包括四片城区一夜巡视后的大事记录。这还只是在一天的工作里,要检阅点批的首批关乎全城守备以及秩序的公文。
军情来如疾风,过如烈火,即便今时战事已歇,世道太平,然而作为一名从十数年战事中磨练出来的职业军人,仍不会因为在安稳的局势里生活了几年,就会松懈他的军事警惕心。
虽然解攻为守,但对于守城和维护内城秩序的工作,统领大人都是按照分批逐进的步骤进行查管。早、中、晚各行一批,三个时辰的文件搁置时间,已经是他放心“耽误”的极限了。
若将一天的公文都堆到下午查管,他认为这很可能会错失一些关键的办事时机。
哪怕在目前看来,京都内外的民生秩序都是那么的和睦而缓和,丝毫没有狼烟四起、杀阵惊天的战斗时期那种紧张激烈气氛。
京都在休养生息,而他作为守备军团最高长官,愈发要睁大眼睛,警惕四野可能存在的野心狼群。
在检阅点批完早上那第一批堆上桌来的公文之后,京都守备军统领大人厉盖终于可以站起身,走离那张宽大的书桌,走出那间外头阳光没法全照进来的书房。
出门之际,已经有些晃眼的阳光落满在他的身上,他微微眯了眯眼。已不知是第几次,想起了那些不相干了的念头,但他很快又毫无悬念的自己劝服了自己,还是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干吧!
懒散之心,也只是偶尔会想一想的事情,做不成真。
厉盖走到了守备府后院。那里有一处用鹅卵石拼铺成的平台,面积并不大,但他在每天早上,清检整理完首批公文之后,就会在那平台上站一会儿。
他自然不是要在那儿空站,而是要以他自己惯用的一种方式,苏醒活动周身每一寸肌肉筋骨。
对于至高武道经义,经过二十余年的不断练习与自我钻研,他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将自身的武功从内至外提升到了一种近乎玄化的境界。京都武神的名誉,不是因为皇宠才空降到他头上的。如今他虽然已是官场中人。但他的名头放到江湖四野,也一样受绿林豪杰的佩服。
以武服人的道理,在大多数时候都能显现得很简单而直接。
现如今。他每天练功的方式,已不再需要大的动作、或者挥动刀兵剑器。将外功内练,将内力缓缓外沁,气力混元一体,意念融化在驱力行动之中。即是他掌握的武道经义。
但在旁人看来,此时他站在鹅卵石小平台上练功时所展现的动作,仿佛是一个浑身粉碎性骨折的伤残病人,在体内碎骨断筋刚刚愈合时,才小心翼翼的走出病房,开始尝试着做一些伸展运动。
仿佛是怕把刚刚粘合的筋脉断裂处又扯断。所以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是那么的慢,那么的轻。
统领府宅后院。伍书和莫叶蜷身藏匿的那个灯塔,离厉盖练功所站的鹅卵石小平台,距离约有十来丈远。
不过,因为天空云清了,而灯塔顶端本来又是处于府宅最好的俯视侦查点。所以俩人不需要太凝神,视线穿过灯塔上哨岗槽边沿的锯齿状砖垛空隙。即可看清厉盖全身,包括此刻他的手掌在缓缓翻覆时手指轻微的转动,以及足下所站角度的微小挪移。…
对于厉盖此人,莫叶感觉还有点陌生。尽管现在的她已经知道,他是师父生前亲近敬重的两位义兄之一,也是伍书的上司,并还对伍书有一定的授义师恩,但这些都只是她用耳朵听来的信息。
回想曾经,师父对她的照顾,已然可堪亲父,但他的这位义兄对她却不怎么留意,即便他就居住在京都,几乎相近为邻,也是一次都未来找过她。
不必猜测他如此淡漠,是不是因为他还不知道她的存在,只说伍书就是他派到她身边的。
伍书自己也说过,早在他来找莫叶之前,组内的存档处就已经为他提供了一份莫叶的档案。
莫叶倒不是有意想借师父的荫泽,傍到统领大人这座靠山。
三年的成长,她改变的不止是练武后变得坚韧起来的体格,还有她的思考力,一天也未松散过琢磨。她隐隐已经感觉到,在自己的身世未清之前,似乎不可轻易借用什么明面上人的势力。
就连在以往的日子里,师父那么的照顾和保护她,都要以隐世埋名的身份才能维护住那个暂且平和的局面。他一旦回京,身份摆明后又牵连于她,便立即出事了。
除了这种潜在缠绕于自身周围的不良环境,使她不敢擅动,还有来自她内心的一些精神变化,让她早在三年前就决心,至少先用自己的努力,武装自己,而不是面对什么事,都在第一时间想着依傍别人——尽管渐渐的她也感觉到,哪怕师父逝去得那么突然,她此后能依傍的人,好像仍有那么多。
伍书、阮洛、叶诺诺、王哲……如果依傍这些人,她此生应该很容易就可以做到吃穿不愁,病有医居有室,还有绝对不低于普通人户家女儿的身份,甚至比之还显得更命贵一些。
在自己还不自信已足够强大、还未强到可以独行无碍之前,莫叶决定先保持现状。眼下的诸多依傍关系,只是作为她丰满羽翼的时间基石,但这样安乐的生活环境,绝非过个几年就能改变她真正的志向所取。
志向坚定以后,便会专心朝那一个方向努力,莫叶努力的方式,是一天一天的积累自身能力,走得很踏实。如果不是今天伍书忽然带她来这里,她差点已经淡忘了,在京都里,还有一位离她非常近的,师父的义兄。她得冲他尊称一声:“厉伯父。”
但一提及这个长辈,莫叶脑海里很快又会出现一个模糊而又深刻的形象。印象模糊,是因为她还没真正正面与这位长辈打交道。而印象里深刻的那一部分,则是因为在三年前,这位长辈曾经亲手执行惩罚,把伍书打得近乎遍体鳞伤。
因为这件事,莫叶对这位长辈的印象,并不太好。
哪怕伍书是真犯了什么过错,理应受罚,此事也至少证明了,这位厉伯父对于亲近的下属,若要动手,也仍不会留情。
伍书在莫叶心中的地位,已近同亲人,所以他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受伤,她都会担心,而不论是谁打伤了他,她也难对那个人心存善意。
或许莫叶这种逆向的“护短”之心,在厉盖看来很渺小可笑,改变不了什么他的决定,但感情的偏倚,就是这么不讲理,未必一定要做出点什么,才能证明它存在。
不需要证明,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即可以表现它的存在。…
缩身在灯塔上窥视地下那个脚踩鹅卵石平台练功的中年男子,莫叶心里既感觉畏惧,目光里隐约又透出一丝敌意。
上一次伍书带她来统领府盗书,明明没有弄出什么动静,次日他却被狠狠惩罚了一番,原来是伍书在无月漆夜里的小心作为却终是在无形中已然暴露,以此可见地上那中年人的洞察能力之细密,如麦芒在背,且悄然无声,他很内敛。
因而莫叶此时很没有自信,不知道自己和伍书现在有没有暴露行迹。
如果这一次又被那个中年人逮住,伍书会不会再次挨打?转念一想,现在伍书所处的时机,跟三年前差不多,也是在快要出海的前几天……又被打?又带伤出海?
虽然在此时,莫叶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个念头:也许让厉盖把伍书暴打一顿,让他伤得只能躺在床上不动弹,今年他就不必出海冒险了?
但她很快就自己抹掉了这个想法。重伤瘫在床上,还是健健康康的出海,莫叶不敢选前者,哪怕她的算计是出于好意,她也不想用这种方式对待伍书。
只是伍书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呢?而且还是在大白天来。
难道上次的教训还不够重么?
上次伍书带她来这里,在半途就把她搁在不远处的一座小楼上,没有真带她进来。随后他独自潜入统领府,以夜色隐藏身形,这么洒然来去,都还被发现了。
在真正的强者面前,莫叶的自知之明也琢磨得很清楚透彻。如今的她虽然也有了点武艺傍身,但就凭她这点基础武艺,在厉盖面前恐怕笨拙得有如新生稚儿。
可在今天,伍书竟就是要带她这个帮不了忙、可能还要拖后腿的人进到统领府里面来,还与厉盖几近正面的离得这么近,这不是故意把自己送上前准备挨打么?
在灯塔上缩身沉默观摩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