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恩记-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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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人的脸上露出一片温和的笑意,他才确定了自己没有眼花。回过神来后,他的的唇齿还是忍不住的开始打结:“先生……竟然是……”
竟是他!竟是书院里的那位先生!平时明明天天可见,到了这里却要隔帘传书的那位先生!
林杉见他惊讶得心绪起伏难平的样子,随口就开了个玩笑:“若你这个样子把图纸发给属下去做事,估计一座桥都要被你指挥修成一排塔了。”
事实上,宋德与这位神秘的先生隔帘相会和交流,已是持续了近三年的时光。若不是帘子后的人声音明显表明他是男子,交流的内容又全是与建筑和勘察有关,宋德恐怕要以为帘子后面是位令文人向往的妙女子了。
可是,即便不是女子,宋德也实在想不到,这位三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神秘人物,其实就是他在书院常常见到并且十分敬重的木文,木先生。
林杉这是第一次以书院先生以外的一种身份与宋德见面,但见面后的第一个举动是,他开了一个玩笑,这个玩笑很恰当的将宋德那紧张吃惊的情绪疏松了许多。宋德很快明白了林杉话中所指,是在笑他因为嘴巴打结而把一句话拆成几段讲,并且意思颠倒了。对此他只能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林杉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在宋德身旁的桌边与他抵膝而坐下。他伸手朝宋德做了个手势,待宋德也有些不安的坐下,林杉这才说道:“你很吃惊,是不是觉得这些年我跟你在这里讨论的东西,与在书院我所教学生们的东西太不一样?”
宋德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
“其实你算是我的第一个徒弟。”林杉缓缓说道:“我的父亲身负武艺,原是县令家的看院家丁。他在县令家下人们心中也算有些威望,所以他理所当然的希望我也能学武,然后混得比他有出息点,至少做个县衙的捕头。不过我似乎天生喜欢跟泥巴石块玩,为此没少挨打。”
听着眼前这位备受书院学子们崇拜的先生徐徐讲述着自己的童年,宋德心里激动起伏的情绪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虽然他现在还不明白,林杉为什么要对他讲这些,但是从林杉刚才的第一句话说出口开始,宋德的心里就忍不住一哽。此时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沉默着时,双眸之中隐隐浮现一抹黯然。
(043)、公子有约
林杉略微一顿后又继续说道:“后来,县令家闯入贼人,我的父亲为了保护家主而亡。我成了孤儿,但我依旧喜欢跟石块泥巴玩。再后来,征战四起,国家似乎也摇摇欲坠了,我还是喜欢跟石块泥巴玩……最后,国家真的易主了,我的这一嗜好还是没变,哪怕我现在已经是位教书先生,为人师表了……你明白这是为什么吗?”
宋德听林杉讲到后面,眼中的那抹黯然消失了,惊讶之色重新燃起。他望着林杉,面对林杉的问题却没有开口回答。有些问题被提问者说出来,却不是要被问者去回答的。宋德隐约觉得,林杉所提的这个问题,他自己已经准备好了答案,并且会马上主动说出来。
“这是一个人独有的爱好。”林杉缓缓说道:“爱好这东西跟性格很接近,但是它可以比性格藏得更深。不过它也有一种类似性格的任性,即便藏得再深,当生活有了保障后身心清闲时,它也是容易再次蹦出来的。”
林杉说到这里语气一顿,想了想后才继续说道:“不知道我们俩谁比较幸运。我们都喜欢这一行的东西,但我至今还只能是将它藏起来,然后做着教书先生的事。而你现在可以不必藏了,但要去遥远的地方施展这种特长,而且还是为了搞破坏而不是造福一方。”
林杉话中的意思表达得很隐晦,但宋德已是非常清楚,自己将要去哪个遥远的地方,做怎么样的破坏事。这旁人听起来像是在造罪的事,宋德却是一脸欣然向往的神色。他微笑着说道:“先生,我比你幸运。”
他说罢站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继续说道:“先生给我指引的路,我会坚定的按计划走下去;先生教我的东西,我也会适时发扬下去。危害敌人即是帮助自己,做尽坏事的人,反而才能更清楚准确的明白好人应该做什么,重要的是站定立场。”
林杉目露赞意的说道:“你能明白这些,此趟远行我也能放下七分心。但这条路我难测尽头,危险还是很多的。”
林杉的话中既包含了赞赏,也包含了他对宋德的关心和忧心。宋德对他心存感激,但对自己则是十分严苛,没有留一点回返的空隙。他向林杉抱拳说道:“我走上这趟路,是为了展国恨,也是为了报家仇。三年前我没死,现在更不会惧死。”
“好。”林杉点了点头,欣然说道:“看来我这次主动出来见你,是正确的决定。”
宋德也笑了。
在他两人之间,这位先生本来占据了绝对主动权。从三年前全家被杀,垂死之际的宋德接受了这位先生的帮助开始,宋德不知道这位先生的一切,但宋德却渐析,这位先生知道自己的所有详细。宋德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是不是成为一个棋子,但是这位先生几年来的倾囊授艺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心甘情愿的准备接受他的差遣。
这样的差遣也是三年后的今天才正式开始,虽然过程漫长而危险,但宋德已经做好了准备。
所以宋德才会十分意外,这位先生在今天居然会主动与自己面见。在他的看事方法里,这样做似乎有些多余,甚至会给先生自己带来远忧。
他刚才之所以会把主动请见的愿望咽回肚子里,就是因为他知道此次自己担负任务的风险。他还不能完全自信的判定,自己会不会在事情败露后,在敌营将这个人给说了出来。所以与其如此,不如让自己根本不知道的好。
但这位先生却主动的见了他一面,给了宋德极大的信任感觉,令他感动不已。
“只是。。。。。。”宋德转移了话题,不过他只说了两个字就闭上了嘴,然后将桌上的茶水倒出一点,一反平时用纸笔传递非常信息的惯例,改以手指为笔茶水为墨,在桌上慢慢写出一个宋字,然后他抬眼看向林杉。
林杉笑了笑,轻声说道:“那家人,本来就是从别处搬来的,现在只不过是又搬回去了,没什么好奇怪担心的。”
林杉说到这里,目中浮现一抹犹豫之意,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又坚定起来。他从衣袖中摸出一样东西,塞进了宋德的手心里。
宋德垂目一看,就见手心中躺着一枚扳指,质地十分光滑,但形状却有些奇异,光溜溜的就是一个圆,上面没有任何宝石之类的点缀。
跟着这位先生学习了几年建筑知识,宋德的思维方式跟普通的书生也有些不一样。他看到这枚扳指后,只在一会儿的时间内觉得新鲜奇特,而后就是觉得这东西一定大有深意,但他一时也想不通透,所以他抬起头,没有说话,只是看向林杉。
“这是那家人留给你的东西。”林杉知道宋德想问什么,所以他很自然的就开始解释。噤声聆听了一会儿后,他继续说道:“从你三年前被宋家收养开始,宋家就是你的家人了。现在宋家与其说是回他该回的地方去了,不如说是他又去照顾另外一个流浪的孩子去了。”
宋德沉吟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然后他的双目中浮现一片暖意,顺手将那枚扳指套在了大拇指上。不过接下来他发现,那枚扳指比自己的手指大了太多,根本就套不牢。
还没等他问,就听林杉又解释说:“这个东西叫做两极珏,这么戴是戴不牢的。你将它套在手指上后,需要用一定的力道将其捏合。但是一旦它套牢在你的手指上,一生都将无法再摘下。”
宋德闻言,一直摩挲着那枚扳指,想将其在手指上套牢的手一滞。旋即他微微一笑说道:“能成为宋家之人,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从此天涯海角,我也不是孤家寡人了。”
他说完深深一吸气,然后他那原本轻柔抚在光滑扳指上的手指忽然用力。就听“喳喳”两响同时发出,那么浑圆光滑的扳指果然似乎缩小了般,牢牢的套在了大拇指上。
林杉对此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徐徐从桌上已经备好的一叠白纸里拈出一张,然后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接着对宋德说道:“其实,这才是我的名字。”
宋德望着纸上的“林杉”二字,微一思忖后终于想起了些什么,他不禁惊讶得张了张嘴,最后勉强的将那两个脱口欲出的字眼给咽了回去。
就见林杉掏出火折子吹亮,将那张写了两个字的白纸从两端点燃。用手捏着那纸轻轻晃了两下,看着浅红色的火苗均匀的吞噬着那张纸,林杉将它慢慢放到了桌上,放到刚才宋德用手指沾着茶水写过字的地方。
待纸张被燃透,火苗渐渐熄灭,林杉用目光一指那还保持了一个方正形状的纸灰,对宋德说道:“看见了吗?”
宋德头一眼看去,什么也没发现,但当他凝神第二眼看去时,却发现那纸虽然被烧毁,但在平坦均匀的灰烬上,竟还能发现‘林杉’那二字。他警惕的朝林杉点了点头。
林杉接着又拈了一张纸,这次他没有将那纸点燃,而是覆在那张‘灰烬纸’上,伸掌轻轻一按,然后将纸掀开。白纸下的纸灰丝丝破碎,被白纸吸走了大半,剩下的一点灰沫儿,经林杉吹了一口气,也都飞散开去。
林杉用目光一扫桌面,又说道:“看见了吗?”
有了头一次的经验,宋德已经警惕起来。他知道林杉这么问他,必然是有深意的,所以他没有说话,而是再次凝神看向那桌面。就见原来用茶水写的一个‘宋’字本来早就因为水分干燥而消失,此时居然又映出了浅浅的痕迹。
他目露惊讶的失声道:“反渗?”
“不是所有的桌子都能这样,但小心总是好些的。”林杉微微点头,表示了对宋德的判断的认同。
他端起茶盏微微倾斜,让杯中茶汤均匀的淋在那个因为水分反渗而显出淡淡字痕的‘宋’字上。沉吟了一下,从衣袖中又掏出一样东西,但他这次没有直接塞进宋德手中,而是轻轻搁在了桌上。
是一只绾发的铜簪。
宋德很自然的将那簪子拿在了手中。此时他的大脑还因为刚才‘反渗’和‘灰字’的事而留着一分警惕,所以这次他很容易就发现,这只簪子是中空的,簪尖似乎有一个微小的空隙。
就听林杉徐徐说道:“虽然它寒酸了点,柔弱了点,但是很管用,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让你免去许多无必要的痛苦。”
宋德微微一怔,旋即就释然了,朝林杉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林杉看了他一眼,接着站起身来。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终于解决了一件挂心许久的事,还是因为心中另有烦闷事,他大刺刺的使劲甩了一下袖子,然后长长的舒了口气。
宋德见状也是站起身,朝林杉走近一步,然后关切的问道:“先生,你在为何事心忧啊?”
“我的事说完了,现在来说点你的私事吧!”林杉又是舒了口气,然后继续说道:“刑风那孩子,刚才似乎是看见你了。”
(044)、奏曲送友不藏拙
宋德吃惊的说道:“他怎么来了?”
林杉轻轻摇头说道:“你不要紧张,他只是去了一趟你家,然后误入这里。”他语气略微一顿,又说道:“我本来只是想让你在走之前帮我一个忙,只是没想到会让他陷得这么深,不知道有没有让你觉得困惑。”
宋德想了想后语气中带着丝内疚的说道:“是刑风先待我以诚,我后受感于他,那天……对他说了那样的话,其实我心里是觉得对不起他的。”
“你入世尚浅,遇上这样的人,有这样的感觉,也是人之常情。”林杉温言说道:“只是去了那里,便不同了。这三个月来安排他给你,一来是想你帮我一个忙,也是给你的第一个锻炼机会。”
宋德认真点头,然后又有些心忧的说道:“先生,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控制得并不好。”
“这方面控制得不好,既是短处也不能说毫无好处。”林杉思忖着说道:“外表过于完美的东西,在越是识货的人眼里便越不像是真的。”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冷硬起来:“我就要你这样,我要你时刻记住书院这三个月中与他相处的日子。去了那里,无论你待人如何,只要完成使命后能够决断和斩断就够了。”
宋德在心里默默将林杉的话重复念了两遍,又着重的牢牢记住“决断”和“斩断”这两个词后,他的面部线条起了微微变化,朝林杉重重点头,垂在袖子里的手也是紧紧的握了一下拳头。
在这个房间气氛有些寒冷肃穆的时候,通往三楼的楼梯间忽然传出一个人的脚步声,就听一个婉约的声音传来:“两位公子,幸儿来添茶了。”
宋德目光一寒,林杉却是一抬手给了他一个示意,然后他的身子微转向窗户又走近了些,使自己的背对上房门处,站到了房间里一个他人从门外进来时无法轻易看到他面貌的角度。
一身淡素衣裳的幸儿走上楼来,见到房中的情况,发现这两个一直以来都是隔帘相见的男子今天居然一反常态的面见了,她心里有些惊讶,也有些忐忑,对自己刚才跟老鸨说的那个想法变得敏感起来。
但她怎么说也是这家青楼的头牌,脸上的做戏功夫还是深谙几分的。就见她只是眼中讶意一闪,呼吸重了两瞬,但转眼间就柔顺的微笑起来,深深一福后起身轻声说了句:“打搅了。”
她说完就徐徐走近桌边,将手中端着的茶盘放在桌上,再把茶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