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灯录·下-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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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画沙的手又一顿。
大概是……自己眼睁睁的看着另一个『自己』,在自己面前活生生吃了一个未死的人吧。
那是个姑娘,还是个有活力、青春年轻着的姑娘。
她或许以后会有很多美好的前程,她的人生还有很多可能。至少比七八年后终至朽木的自己,有太多无限的可能……
可是就那样因为惊恐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被自己的利爪活生生撕抓的四分五裂,鲜血喷涌,肉块嚼碎……啊,真美妙啊,女子的血液,本就更滋润蛊虫。
「不……」
白沙苍茫中,可闻得谁人轻轻颤叹。
索性再度跪坐于地上,一笔一划重新开始抄写起佛经。
娑婆,也作『堪忍』,因此世界众生,堪能忍受十恶:
杀生、偷盗、邪淫、妄语、绮语、恶口、两舌、贪欲、嗔恚、愚痴及诸烦恼而不肯出离,故也作名『堪忍世界』。
娑婆叶……
娑婆叶……
我不叫苏提灯……我叫娑婆叶……
娑婆……堪忍……
堪忍……
怎么能忍!!!
怎么能忍得了这样的自己!!!
这怎么会是自己!!!
发疯了一般将那些白沙重重捧起再摔落。
缓缓站起的身姿又再度跌回沙地。
他将脸埋回白沙之中,轻喘了一口气。
他不该是死了吗?!
不该是死了吗!!!
除了自己,没人再能杀得了已有脱离主人所控倾向的冥蛊了……但只要冥蛊还寄存在自己体内,还没得全部挣脱、破体而出从而为祸人间……他就有法子灭掉它。
灯笼中的火焰,是不会被外界干扰所熄灭的。
只要自己内心念头不灭,本就是靠蛊术意念作燃的烛火,怎可灭?怎会灭?!
除非,自己宁肯放手了。
放手……差一点点就可以厮守的月娘。
不过没关系啊,她还有退路。她还有可以护她一世平安的人。
鸦敷……应该已经将她送到了吧。
『怀此思』。
『不可得』。
他又将脸蹭了蹭沙,轻轻笑起来。
还有……祈安镇的蛊毒疫情也该好了吧……只要,喝了自己的骨灰。
不,准确来说,是喝了自己,同冥蛊的骨灰。
『若要蛊虫永久消亡,非火烧者不可。』
也不知道薛黎陷知道了真相后又是怎样的跳脚。
哈哈……
哈哈哈……
骨灰都撒入锅里同药一起煎熬,肉身早已付之一炬,那么,自己现在到底又是在哪呢……在哪啊……
骗人的。
冥途没有忘川,亦没有奈何,连一碗孟婆汤也不肯施舍于我,便是叫我怀此思念,备受永生永世的煎熬么?
哈……
哈哈……
当真走得一盘好棋啊,这便算作报应,那自己也一并承下了。只要帐不算到月娘身上。
他再度坐起,开始认认真真的扑在白沙之境里重新书写——
「复次、曼殊室利,若有净信善男子善女人等,乃至尽形不事除天,惟当一心归佛法僧……」
师父给自己起名作娑婆,也无非是叫自己堪忍罢了。
写着写着,指风又一滞。
他忽然省起——当时年少无知,还可少年意气,好像有个生平唯一知交寥落,曾言之凿凿同自己道,「那我日后奈何桥也不过了,就在中央坐稳妥了,看你何时来寻我。你这种比我不知要歹毒过多少倍的蛇蝎之人,怕是誊写佛经誊写断了手指头,也照样去不了箴言堂的。」
掷诺斩钉截铁,大抵全因少年戏言。
花期毁约不可同赏,最后一面不肯来见,便是尸首都是托旁人寻回……沉瑟,好你个沉瑟!便是不动声色的奚落嘲讽我,也不至于把我逼到如此难堪境地。
纵使寻得到奈何三生,你又叫我如何有脸去见你?
也罢……『愿永生永世,你我二人,再不相见。』
遂了你的愿,可好?可妙?
他又痴傻的坐在静茫白沙中狂笑,指间微颤,在刚被微风覆卷过重铺平的沙地里,重新一横一竖一点一捺的勾勒画言——
『怀此思』。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怀此思。
五年春过,风吹浮屠也不过一眼。
祈安镇仍旧是那个自顾自安稳的不起眼小镇,步入中年的济善堂掌柜却仍旧出落的矫健,夏日晴朗灼人午后,似乎是硬偷浮生半日闲,顶着济善堂内所有小伙伴们灼灼似烈阳的目光,薛掌柜淡定且从容的搬了把藤椅静坐在树下养膘。
其实,一开始他是拒绝的,并不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奇迹——他的武功不止回来了,而且是成千上百倍的回来了。
『一无是处』。
他忽然有点明白那个心法的名字了。
起先还觉得,起这个心法的人多半是同苏提灯一样有点毛病的,一个清心寡欲的走了奇异路数的心法,做甚么要叫做一无是处?
大概是苏提灯走后的第三年里吧,那天夜里忽然没睡着,想给他扫扫墓吧,可骨灰最后一丁点都没私扣的下来,全他娘奉献给江湖苍生了,哪里还有墓碑可言呢,就算有,又能葬什么?那家伙什么东西也没留下来。走的那叫一个干净!
吐出口恶气,薛黎陷索性提了壶闷酒一步步爬山去找了沉瑟。
当时也只不过自斟自饮,有点像是上了岁数的老人闲闲叨叨嘀嘀咕咕个不停那个家伙有多烦人有多绝情,自己都牺牲那么大了他倒好二话不说一撩脚走的那他娘叫一个干净。
之后大抵是喝多了,还踹了沉瑟的坟墓几脚,破口大骂了些你娘个叽的不是说要同老子干一架才会心甘情愿觉得此生安稳了么,你特么干架在哪里啊?有本事现在找老子打啊……
骂着骂着好像被月华那光亮一浇又清醒了一些,想到自己原来早已没武功是个废人了哦,来这山上也不像是以前那样说飞就飞来了。
忽然又有点惘然,最后像个二傻子一般笑着摸了摸沉瑟的墓碑——「得啦,你就死不瞑目吧,你现在找老子陪你打,老子也没武功了。」
自嘲完了便弃了酒瓶子躺在坟墓边上睡,一边睡还一边嘀嘀咕咕,「那甚么,十七的尸首叫你藏哪儿去了反正这么多年我们是没找到,不然将你和她合葬了……不过还好你没和她合葬,不然这时候我过来陪你聊一会儿算甚么是吧……」
顿了顿又神色异常严肃的补充道,「其实,我现在睡在这里也不大合适吧,如果十七姑娘也在的话……欸,加我一个其实也不算甚么对不对?」
「虽说死者为大,你们还是原谅则个好啦。我有点困,晚上山路滑,老子现在又没武功,万一摔下去咋整,就这样吧,凑合一晚见谅啊。」
於是薛掌柜就心安理得的睡了。
睡了会,他就听到了山间虫鸣,甚至听得见树木叶片那种轻微的吐息……
一开始还以为是在做梦,後来越睡越觉得各种气息都闻得一清二楚,方圆几百里不同的气息……不同的声音……
略微像以前那般凝心一感应周围,一清二楚不说反而范围扩大了不止百倍。
而且,这还是只是略微随意一点的像往常那般凝心试试,不像是以前真出甚么任务半夜窝在房顶上使出了全力。
当时吓得一瞬酒醒,浑身发凉,心说该不会是真见鬼了吧卧槽,老子就是想借酒吐个槽而已干嘛啊这是,怪吓人的,於是起来拍了拍身上连跟沉公子告别都来不及就准备往山下赶,然后……惊禅都没这么快的速度就到了山下了,好像也无非就是心念意动罢了。
做梦吧,这是做梦吧。
又把他老爹那个吓死一群武林中人的悟道掌法拿出来试了试,然后薛黎陷就彻彻底底炸毛了。
他好像,已经融会贯通了不止百家……已经到了一种新的境界了。
就是忽然……甚么都明了了。
『无中生有』。
『从一而终』。
实际上,都是『一无是处』罢了。
他是一无是处,可这个一无是处,却不是那个普普通通一无是处的意思了……
竟然,这跟他那老爹的掌法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当时薛掌柜突然意识到自己武功不仅仅盖世,而是到了一种恐怖的境地——明明甚么都不会了,却反而甚么都会了的时候。
就默默的蹲在街角拿石子划了一晚上的地砖玩……他当时忽然就觉得,这个世上,果然太多事不可思量。
小时候有位师父曾同他讲过,不喜弄人非造化所为。
当时偏生要细细思量一番,也言不出个二五六。
如今忽解其中意,鬓边皆作白。
……
武功重回到身上薛黎陷也没表现的过多开心,还和以前一样偷着闲散时光。可惜阖眼不过片刻便觉腹上一沉,薛掌柜斜睁了一只眼,看着这只浑身乌黑、四脚却雪白的肥猫发愣。
怎么说呢……这小黑猫在五年前还是那么小小一团,不小心被卷入那场疫情里头去了。
到最后,薛黎陷死活想留下点那人的骨灰来,没过三天又被这不请自来要饭常客的黑猫给占了便宜去。
那一小撮骨灰从小瓶子里撒出时还万分不乐意。
柳妙妙却跟自己更不大乐意——「你克扣下来的那点量,全融进药里也不一定救不救的活这只小奶猫。」
那救是不救?
不救一只畜生么……
可是……欸,又怎能不救呢。
不救它,只能将它烧死了,防止传染它物……那到底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啊。
几乎是不忍看,别过头去将那小瓶子全倾入药里,手又被柳小喵压着过了几过,将瓶子彻彻底底的涤了个干净。
便是连苏鹤想来要人都不可。
连点骨灰粉他都没能见着。
苏提灯……啧,他黑起来可真不是人,他是一死一了百了了,可暗下又隐隐逼疯了多少人。
依稀还可见苏鹤那日斩钉截铁的「我拒绝,他的尸体我要领回去。葬入苏家坟冢。」
薛黎陷默不作声的把苏提灯让他代为转交的软剑递了过去。
不用多说,仅仅一个转折,便化作恶狠狠的一巴掌,活生生扇的脸颊生疼发辣,烈阳下一烤似乎都滋啦作响。
那一刻,忆起很多过往。
忆起当时那个少年在伫月楼时,寂静笑言——
「苏家坟冢?小生这等污垢之人如何得入。大抵……处处青山可葬我罢。」
薛黎陷又看了看这只体色奇特的小黑猫,顿了下,自言自语道,「你还和他挺像的啊,看起来挺黑心的,其实,也是有点白的。」
黑猫连理都不惜的理薛黎陷,只觉得他这肚子不错,是个睡觉的好位置,继续阖眼补眠。
如果没有那一丁点微善的光亮,又怎会那么想不开呢……
起先还会为无法葬入苏家坟冢,将来没有魂归处而心下戚戚然。
後来境遇随眼界化开,心也彻彻底底寂然,心说,随便一处青山孤丘,埋了便埋了吧,历来凡千名士君魂,谁不是千百年后一座黄沙白骨罢了。
随后……是所有人都想挽留住自己了,自己却硬要粉身碎骨,连渣都捞不出一碗的让任何人无法留住。
微微叹了口气,薛掌柜忽然一把将猫单手抱在了怀里起身,悠悠荡荡顶着烈阳,掀了帘子往外溜达去。
边走还边问他的那群小孩子,「小喵今早出诊的时候,说没说晚饭回来……」
「欸大哥你要出去啊?」刚从外面出诊完归来的柳小喵恰恰与他打了个照面。
「嗯,伫月楼这月杂草还没除呢。」
「我这边刚好完事,下午没有要出去看的。」
薛黎陷眨眨眼,「一起?」
「嗯。」
「那,豆芽,店里面交给你啦,有事叫疯跑上去叫我。」
「好嘞放心吧老大!」
「嗯。」
及至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走过街巷,快要步得山路,忽闻不远处聚香阁琴音渺渺,一句唱词随意,女子嗓音宛如天籁——
「你想听我言凡尘三千,我便偏生不称你意,只留一句『过往已矣』。当得坐守好戏,瞧你悔意无边,犹自净理……」
薛黎陷一笑,微自无奈摇头,继续同四处张望看风景的柳小喵往山上走着。
同样对这泼辣又不讲理戏词无奈摇头的,还有同样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他的身边,也同样牵着一个四处张望看风景的姑娘。
小姑娘不谙世事的眼里,仍旧是一派孩童般烂漫天真。
夏日炎炎之下顶着大太阳劳作可不是甚么轻松的事,好在薛黎陷和柳妙妙俱内力过人,一人倾了一盆水到身上之后索性用内力冰着,像两个大冰块似的游走在杂草之间。
而那只黑猫早已跃到了树荫藤椅下,优哉游哉的玩起了『摇摇乐』,尾巴还有一搭没一搭的甩着。
薛黎陷看的忽然牙根痒痒,拿着喷壶对着它喷了一下。
猫被湿了水简直要炸毛暴走,在起初两年还有此等恶劣行径,近几年越发有了苏提灯那股子淡定从容的劲头,眼风都不曾斜睨你一回的,自顾自继续摇晃着睡觉。
薛黎陷咬牙切齿,维持着拿喷壶的姿势不动,「你说它是不是吃了苏提灯的骨灰,稍微沾了点灵气,怎么这几年越发一个『苏提灯的德行』?」
柳妙妙毫不客气的嘲笑,「大哥你在跟一只畜生置气?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灵性的事情。就算真有,苏先生的灵气,怕也不是一只野猫受的起的。安啦大哥。」
薛黎陷又抄了把大剪刀,一言不发的咔嚓咔嚓剪枝叶。
怎么说呢……他这五年,来这里的时间甚少,一般也都是小喵帮着打理,他起先是不敢上这里的,总是怕睹物思人。
近些年,稍微好了些,也看开了些。不过偶尔脾气上来了,有点小钻牛角尖罢了。
「你说他当年舍得给鸦敷服下『怀此思』,给绿奴和月娘服下『不可得』……是,其实差不多功效都是一样的,都叫人忘记过往,除了鸦敷是还能记着临近发生的一些事,但是日子久了会记不住之外……他怎么就不能给我也备一颗呢,让我不记着存在过这样一个人那该有多好啊!」
「……给了你,大抵是会叫你发现的吧,那先生也无法走的那么痛快了。」
柳妙妙浇花的手一顿,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