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音阁-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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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河大手印!
传说佛陀在灭渡前留在凡间唯一克制魔王湿婆的法宝。听说这几个字,诸藏地大德们都禁不住全身颤抖。
纷扬的落雪停止了飞舞。那一瞬间,万物的核心似乎都被抽空。
只见她白色的衣袖似乎被微风扬起,她的手在月色中轻轻划开了一道弧圆。这一划毫不着力,仿佛只是轻轻拂去鲜花上沾染的晨露。然而正是这不经意的一拂,这雪山、这寒冰、这落雪、这星、这月、这人,似乎都如同宇宙本身的渣滓,被她轻轻拂去一般!
相思的脸色陡变。这恒河大手印的起手势,原来她曾经见过!
就在乐胜伦宫中,卓王孙曾经带着她,以湿婆之弓的力量,借此招冲破乐胜伦九重伏魔锁!
然而,同样是这一个起手势,却在丹真手上展现出完全不同的姿态。
如同明月与烈日的对比,丹真的此招,更为优美、柔和——或许也更接近此招本身。
大地深处传来一声隆隆裂响,岗仁波吉峰顶沉寂千年的积雪,突然宛如受了诸天神魔的召唤,一起呼啸、一起跃动!
重重积雪宛如不周山坍塌时倾泻的炎天,以吞噬八荒、覆盖万物的威严,奔涌而下。
这足以震天捍地的雪崩,终于还是引动了。
大地拆裂,数十藏密大德几乎站立不住,眼中也透出浓浓的惶恐——为这终于无法避免的末世天劫而惶恐!
天河乱泻!
丹真站在崩雪中心,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手指又是轻轻一拂。
这个手势,和刚才的完全一样,只是方向却截然相反!
大地的颤抖停止,无边阴霾瞬息一扫而空,大地又是一片纯净的琉璃境界。,一块岩石,一片落雪,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毫发无损,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丹真的手就静静虚悬在夜风之中,仿佛那被她发动的诸天灭劫,又被她轻易凝止在掌心。她就是一切的守护者、调和者,一切秩序的定义者、维护者,一切力量的发动者与归往者。
她就是这凡世上唯一的神祗。
她注视着卓王孙,淡淡笑道:“平心而论,这一招你能否接下?”
卓王孙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良久,嘴角浮出一个冰冷的微笑,道:“恒河大手印共有三重变化,我只想知道,这最后一重是何等样子。”
丹真冷笑收手,道:“恒河大手印有无数传说。其实,每一种都是真的。它既是佛陀留下的降魔大法,也是西王母最强的招式。传说大禹登上天庭之后,向始祖之神伏羲、女娲要求见识天下最强的剑法,于是伏羲用昆明池下的劫灰铸剑、女娲创造出剑奴皇鸾——也就是后来的西王母。”
“皇鸾诞生的目的,本是为禹演练一招极天人造化的剑法。此招既是天下最强的剑法,也含有天下最强的诅咒——出此招者,将一切遗忘,直到下次青鸟之血汇聚;而见此招者,则会在中途双目破碎。因此,这所谓至美之一招,其实是不可见的。这是女娲对狂妄的禹开出的一个玩笑,一个惩罚。”她注视着卓王孙,叹息道:“你比传说中的禹还要狂妄,但如今,还不到这一招来惩罚你的时候。”
她摇了摇头,又道:“你可知道,为何千万年来,绝无人能抵挡此招?”
卓王孙不语。
丹真眸中透出深深的笑意:“因为这就是神的力量。你可以拿起湿婆之弓,那不过是因为你是湿婆在凡间选定的化身。你也可以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但你还不是湿婆本身,你的力量,是借助神的荣耀而存在,你,却只是凡人。”她的目光在卓杨二人身上游走,缓缓道:“我们三人,拥有相同的觉悟的机遇,不过至今只有我得到了。我如今不需借助西昆仑石,就可以运用毗湿努的力量;我无需用剑,却可以施展西王母的至美之招。在我面前,你们现在如同蝼蚁。——因为我已是神。”
杨逸之眉头紧皱,似乎陷入沉思;而卓王孙脸上只有冰冷的笑意。
丹真长长叹息一声,对卓王孙道:“你本来可以拥有诸神中最强的力量,然而你却不相信神明。这,就是你坠入魔道的根源。”
卓王孙淡淡笑道:“我所相信的,正是你不敢相信的。”
丹真皱眉,良久,叹息道:“看来,这一切已是注定。”她结印胸前,道:“此招的最后一重变化,我已通过潜龙珏注入一人的体内。若你依旧如此执迷,那么,终有一天能从她手中见到完整的恒河大手印。不过,或许你不会盲目,因为那个时候,也是你正式脱离人的界限,坠入魔道的一瞬,是魔非人,则不受此诅咒制约。不过,更多的诅咒将从此跟随着你,永世无法摆脱。”
卓王孙一笑,抬头看了看青色的天幕,道:“月已东顷,大师还不到示寂的时候么?”
丹真望着他,眸中寒光隐动,似乎刚脱离尘缘的她还未能完全超脱喜怒哀乐,然而她瞬即平静下来,微笑道:“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人是谁么?”
卓王孙脸色一沉。
丹真笑道:“是步小鸾。”她并不理会他眼中升起的杀意,缓步从他身边走过:“你不必愤怒。正是这股注入她体内的力量,能再延续她三个月的生命。其实,她早就已经死了,奇方异术,穷极想象,这样强留她在人间,难道不是一种罪?”
卓王孙望着她的背影,一时心头竟涌起了一种难言的感觉。她重重长叹,在峰顶岩边止住脚步。天色青苍,似乎已有了破晓的痕迹。寒风吹动她白色的衣衫,在亘远的天地之间,却是如此的寂寞。
她遥望着透出一抹嫣红的地平线,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恒河大手印已出,我的记忆便将消散……与你的约定,也算是完成了吧……”
她合十胸前,声音仿佛空清的晓风:“浮世无驻,空去来回。有者无因,遂而生悲。既见菩提,复云吾谁?一朝舍去,大道盈亏。”
白衣飘飞,晓风将她的声音约吹越远,这一代白衣噶举派多吉帕姆、青鸟族信奉的西王母、毗湿努留在尘世间力量的主导者,就这样立于岗仁波吉峰顶,祥然示寂。
数十位藏密大德齐齐伏拜下去,却已无法吟诵经文,一起悲泣出声。
月轮隐没,似乎也在为这一天之内,两位真佛的示寂而垂悲。
千利紫石凄凄的哀泣,大德的经声,似乎业已变得嘶哑,最终沉寂下去。
空山寂静,众生无言,仿佛就这样经过了千万年的时光。
哚——哚——远处传来轻轻的踢踏之声,一头青色的小驴从山脚下徐徐行来。一个纤弱的少女,恬然酣睡其上。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嫣红,却如这欲生未生的朝霞一样动人。
相思讶然:“小鸾?”
那一刻,朝阳终于突破沉沉夜色,将第一缕阳光投照在她身上。最后的一缕月光,从人们的视线中,无声隐退。
过去的无尽传说,就这样与昨夜的莽苍夜色一起陨落。
而天地万物,却在这一刻而轮回、新生。
华音流韶之蜀道闻铃第四卷 第一章
相思来到这间屋子里,黯淡的光线中,唯一看得清楚的是一扇窗。密密的关着,四周透下一匝光晕。漠漠的尘土就在里边悠然的沉浮着。有的悠闲的停栖在一个古铜风铃上边。
“请坐。”一个温柔而庄重的声音从屋角的暗色中透出,相思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间的光线,她看到了那里有一张檀香木制的床,淡紫的罗帐上银暗色的花晕已经模糊成一片,房间的女主人拥着褪成绛红但依然整洁的被子,亲切而有礼仪的微笑着。
“孟夫人……”隔着罗帐,相思没有看见她的脸。
“风铮姑娘。”她从床头递过一盏茶:“我这里没有客人来,所以,平时这是我的杯子,不要介意。”
“夫人客气了。”相思接了过来,在罗帐挑开的一刹那,她看到了传说中的杨静——她也许曾经是非常美丽的女人,曾经。现在,她的眸子暗淡无光而且深得可怕,右腮上几道深深的划痕从眼角到唇边。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让手中的茶盏颤出声来,杨静坦然一笑:“很早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了。”
“难道……生下来——”相思察觉出自己的失仪,立刻打住了话头。
“不是,生下来的时候,我可以看一些东西,可以看太阳。”她的神情娴静而淡漠,似乎早已不在意,她轻叹了一声:“我坐在窗户里边,看了十七年的太阳。”
“夫人当年的身体是不是弱了一点?”
她点点头,示意相思喝茶:“小的时候,我的脸色比现在还要苍白,是个半死的病人。那个时候,我什么地方也不能去,只在灰暗的房间里学一点书画。奇怪吗,其实,我更应该学刺绣的,但是我总是刺破手,也就算了。母亲让我也跟着老师学着书法和绘画。”
“夫人果然是书香世家……”
她的笑容有点苦涩:“那个时候,我妆台的柜子里,有无穷无尽的宣纸和字帖,整饬的发着橙黄的光,把整个屋子都染透了。我就坐在那扇窗的里边,对外边的园子,写了十几年的生。北方的院子不象这里,它们就是到了冬天都还是那么整齐,一丝不苟的躺在那里,有没有风,有没有雨都一样。这时候,我的画和我的院子一样乏味,苍白的一篇,只在角落里有墨色的太阳和荒落的石头。”
相思沉默了片刻,说:“病中有些消遣,总是好的。”
“是的,相比而言,学书对于我来说,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我总能从字帖中的文字里,读出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我幻想着那些叫做颜真卿、柳公权的人也曾像我一样被囚禁在屋子里,伸出干瘦的手永远的磨着墨。然后大抵是摸到了仙人垂下来的一根丝线,就从房顶的蚁洞中爬了出去,被真的太阳一眩目,就把囚禁的地方忘了,只是有时在梦中回去片刻,醒来了又觉得莫名的可怕。坐在床上,拥着被,对着窗编撰这些故事,让我度过了很长的寂寞的时光。我的少女时代大半都是这样的慵懒度过了。”
她淡淡的微笑着,屋里沉郁的黑暗渐渐的模糊了时间,过去也就像滚盘的绀珠,从她越发连贯的话语中串缀起来:“后来,我在一堆字帖中找到了我的宝物——半卷残了的《甘泽谣》。也许是被下人用来包书的。我从来不曾接触过这样的书,但是我在心中早就想到人世间的某一处地方会藏着一卷发黄的纸,上边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也总有一天会让我找到。因为其中有一些,就是我在前生写好了,给今生的我看的。那时我就知道,今生自己会寂寞的在窗内看太阳,所以写好了好多的传奇,让我用所有的时间去读。
我一遍又一遍的读着那半部风尘三侠的传奇。故事早就烂熟了,但是我每一次都给它一种新的开头,新的结局。
几个月后,我希望能看到别的故事。父母是不会让我碰这样荒唐的书的,“她低下头,下颚藏在日光的阴影里,温柔中带出几许自信与固执来:”但是我觉得那些故事就是我为自己而写下的,我应该读它们。后来,我果然读到了《太平广记》,这是我哥哥送给我的。我哥哥叫逸之,杨逸之。“
“杨逸之?你哥哥?”相思的指甲狠狠的在桌面上折了一下。
“是他,他是我哥哥,”她感到了相思的惊讶,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几分矜持的傲意:“相信他现在的声名不在华音阁主卓王孙之下,是吗?”
“是的,”相思暗中用力握了握发涩的指尖:“他是当今武林盟主。”
杨静也许叹息了一声,她轻轻的说:“我的哥哥是一个古怪的少年,体质很弱,但个性却很强,他肤色很浅,眼睛里有一种特殊的深蓝色,如果不是下颚的线条很坚毅,就会像一个美丽的少女。父亲很希望哥哥能报效朝廷,从哥哥能握笔那一天起,就必须跟着老师练习2个时辰的书法,其他的时间,总是在念书。所以,我很少见到哥哥。他似乎也不知道,在小园的另一侧,一栋暗红的小楼中,他有一个只能在窗内看阳光的妹妹。
直到很久以后,父亲决定让哥哥习武,倒不是有多么高的期望,只是希望他的身体能好起来。
后来,哥哥身边多了一个从西域回来的武师。武师是个中年人,脸上都是沙子和烈日的痕迹,哥哥每天练完武,就要从我的窗外走过。我终于见到了我他,我亲生的哥哥。“
她第一次见到杨逸之,是黄昏的时候。他从她的窗边走过。那时候,她倚着窗,手中握着半卷发黄的《甘泽谣》,宽宽的袖褪到手腕上,透明的皮肤下隐隐的印着微青的窗的雕花。他的神色很疲惫,纸一样的脸色,走路微跛,似乎受了伤。她看到斜阳被他眉宇间深深的皱折折出一种别致的光。
他到了她的窗下,她叫他:“哥哥。”他抬了抬头,线条坚毅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然后他埋头离开了,连脚步都不曾慢过一点。
就这样似乎是很多次,他默默的从她窗前走过,她持着一本《甘泽谣》,叫他一声哥哥,似乎这些都成了习惯。两个寂寞的人在那个时候最重要的习惯。
有一天,她照常微笑着叫他,他抬了头,看了她一眼:“你的书不全。”
“是的,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这个故事是我自己编全的。”
“你就只看一部书?”
“不,如果有,我所有的传奇都看。”
他点点头,离开了。这场对话来得很自然,仿佛他们是一对熟悉的兄妹。
第二天,他带了一本书来,是一册《太平广记》。
“哥哥,怎么拿到的?”
他微笑了一下,这种罕见的表情似乎彻底改变了他的容貌,谁也不曾想到,他是个如此温和的少年。他说:“是从父亲书房里偷来的,填回去了一本《册府元龟》。”
“麻糖,麻糖——约喂——”窗外穿过货郎的叫卖声,拨浪鼓的的多多,似乎浮着麻糖浓郁而黏着不断的香甜。她坐直了身,静静的听着,直到声音过尽。
“哥哥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如果不是父亲,我们都会是顽皮的孩子……”她叹息着说,“可是哥哥比我幸运,因为他遇到了一个行囊中装满了传奇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