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的选择-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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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都有,都是华沙平民,大约二百人左右——他们是盖世太保心血来潮的突然围捕的猎物,他们的罪过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方。
在这群倒霉的人中,司蒂芬·扎沃斯基也在其列。他没有工作许可证,他曾对苏菲说他预感会有麻烦的。但苏菲发现他被抓来时仍然惊呆了。她在监狱时从远处看见过他,在火车上也瞥见他一眼,但她无法在这挤得满满当当的活地狱里与他说上一句话。这趟列车一度是送往奥斯威辛人数最多的一次运输,它或许表明德国人急于试用他们在比克瑙新建的杀人工具的效用,炫耀一下这一最新最大最精致的杀人技术。这次没有挑选适于服苦役的犹太人——就整个被运送去进行最后解决的行动来说,这并不算绝无仅有的一次——一千八百个犹太人全被送进二号焚尸炉,无一幸免。
虽然苏菲把她在华沙的生活以及被捕入狱的全过程坦率地告诉了我,但对真正被放逐到奥斯威辛以及到达那里的过程有所保留。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恐惧。我猜的当然没错,但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含糊其词和躲躲闪闪的真正原因。不过,当时我知道的极其有限。如果我在前面段落叙述过的那些统计数字显得有些抽象的话,那是因为现在,在许多年之后,我不得不重新营造一个更大的将苏菲和其他许多无辜者卷入其中的背景,并使用一个对一般人来说(除了那些刚刚经历战争并真正关心这一切的人们)几乎没有任何意义的数据来说明一切。
从那时起,我想了很多。如果别冈斯基教授能活着知道他女儿的命运,尤其是知道他心爱的孙子们全都成为他梦想的国家社会主义的殉葬品时,他会作何感想?尽管他崇拜第三帝国,但他仍是个骄傲的波兰人。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成为一个十分狡猾的局外人。很难理解他如何能无视这个事实:纳粹对欧洲犹太人实施的庞大的灭绝计划像浓雾一样降临,将他和他的同胞团团裹住——他们如此被厌恶,只是因为对犹太人的厌恶更甚更紧急,出于计划上的优先考虑,他们才免于被最终灭绝。但正是这种对波兰人的憎恶使教授本人遭致厄运。或许是对犹太问题的痴迷使他对许多事情视而不见,但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即使波兰人和其他斯拉夫人不被列入被消灭的名单,他或许仍不能预见到如此强烈的仇恨就像磁铁吸引金属一样,将无数身上没有佩戴黄|色六角形标志的受害者吸向那毁灭的漩涡。苏菲曾告诉过我——那是她继续向我讲述她在克拉科夫的生活时说的,她总是把这段生活很小心地掩盖起来不让别人知道——无论教授对她是如何的威严和不屑一顾,但他对两个孙子的喜爱是非常真实完全彻底的。无法推测这个受尽折磨的人如果幸存下来看见吉恩和伊娃落入他为犹太人构造的黑暗境遇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永远忘不了苏菲的刺纹。那一串小豆豆像一排细小的齿痕刻在她的前臂上,是她外表上露出的(我在粉红宫殿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晚上看见了)使我错误地以为她是个犹太人的惟一细节。它往往被现在人们视认作幸存的犹太人的标志。在那些非人的日子里,犹太人的确与这个悲哀的标记不可分离地联系在一起。但如果了解苏菲在集中营那可怕的两周里遭受的折磨,就会明白这个刺纹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苏菲像犹太人一样被打上印记,虽然她并不是犹太人。她和她的非犹太难友们因此获得了一个证明,从近在眉睫的死亡厄运中被剥离出来。如果说这项政策最初令人困惑,其实解释起来相当容易,其中暴露出纳粹官僚主义的办事作风。被刺上印记的雅利安犯人是三月底送来的,苏菲一定是第一批接受这种印记的非犹太人中的一员。希姆莱命令,凡犹太人格杀勿论。随着最后灭绝行动的推行,犹太人由于数量巨大和马上被送进毒气室的命运而无须再在身上加以任何标记,于是在集中营里取代他们的是雅利安人,用刺纹标明身份——相对犹太人被减缓死亡速度的苦役犯。这便是苏菲纹身的由来。(这些是原始计划的提要,但随着事情的进展,杀的欲望与劳动力的需求之间发生冲突。于是计划有所改变,这个命令被撤消。在那年冬天稍晚的时候,当德国犹太人到达集中营时,一道新的命令颁布下来:凡尚有一息体力的犯人(无论男人和女人)都被分配去做苦役。苏菲因此成为这群活死人——犹太人和非犹太人混杂群体中的一员。
那天正好是四月一日,愚人节。时钟滴滴答答走完一年。每当这一天来临,我的孩子们对我玩着恶作剧时(今天是愚人节,爸爸!),我便真真切切地感到一阵彻骨的痛楚;一向宽厚温柔和蔼可亲的家长脸上突然阴云密布。我恨愚人节,如同我恨基督上帝。这一天是我和苏菲相识的日子,也是苏菲人生旅程的一个标志。她到达奥斯维辛的四月一日给她开了个恶毒的玩笑;而仅仅在四天之后,鲁道夫·霍斯接到柏林的命令,非犹太人不再被送进毒气室。
有很长一段时间,苏菲拒绝向我述说她到达那天的任何细节,或许她已平静的心灵仍然无法使她做到这一点——也许什么也不为。但在了解她的全部经历之前,我希望能重现那天发生的模糊不清的事件。据记载,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厥菜展开绿叶,连翘刚刚发芽,天空晴朗,空气清新。那天,一千八百名犹太人被装进大卡车运到比克瑙,那时刚过中午,整个过程只用了两个小时。我说过,那天没有经过“选择”:无论男女老少身体强弱——统统得死。紧接着,就像想把所有的犯人全扫光似的,在那道倾斜的月台上,党卫军军官们把一车厢抵抗组织战士也送进了毒气室,只留下了大约五十个他们的同志,其中有汪娜。
后来的进程很奇怪地中断了,整个下午没有再发生任何事。在两节仍然满载的车厢里,除了剩下的抵抗组织战士之外,还有苏菲、吉恩和伊娃,以及那次围捕抓来的一大群波兰人。他们一直滞留在那儿,直到黄昏时分。党卫军们——军官,以及医生和士兵——似乎没了主意似的在那道斜坡上打转。从柏林来了命令?朝令夕改?人们只能就他们的紧张进行推测。终于,问题弄清了,党卫军决定继续他们的工作,但这次是在选择的基础上进行。执行的军士们命令每个人下车,排成队列,然后由医生工作。挑选工作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苏菲,吉恩和汪娜被送往集中营——大约有一半的人被选中送往集中营。在那些挑选出来送往比克瑙二号焚尸炉处死的人中,有音乐教师司蒂芬·扎沃斯基,还有他的学生,长笛手伊娃·玛利亚·泽维斯托乌斯卡,一星期后她将满八周岁。
第十三章拯救吉恩
在这里我必须嵌入这段小小的回忆。这是那个夏日周末苏菲对我述说的一段往事,我怀疑读者是否能马上明白它与奥斯威辛的关系,然而,它是苏菲企图抓住她那混乱的过去所做的一种努力。它虽然只是一个大概,支离破碎,很多事情仍不太明白,但的确是她那奇异的令人心绪不宁的过去的片断之一。
地点:克拉科夫。时间:1937年六月上旬。出场人物有苏菲,她父亲,还有一个新出现的人物:沃尔特·杜费尔德博士,来自来比锡附近的纽那,IG联合工业公司董事长。那是一家集团公司或者说产业巨擎,即使在今天也庞大得令人叹为观止,仅声望与规模就足以令别冈斯基教授头晕目眩,更不用说杜费尔德博士本人是德国工业界有名望的头脸人物,教授因在这方面研究颇深而对其仰慕已久。但教授毕竟是他所属的领域里的一个卓有成就的专家,故而虽然倾倒于德国工业的威力与权势,倒不必竭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在杜费尔德面前极尽媚态。尽管如此,苏菲相信他肯定会在这个工业巨头面前大拍马屁,迫不及待地想取悦于他,那副样子简直令人难堪。
这不是一次专业性的聚会,纯属社交应酬。杜费尔德偕妻在东欧旅行度假,双方通过共同熟识的杜塞尔多夫——一个像教授一样的社会名流——通过加急电报安排了这次聚会。杜费尔德的日程安排很紧凑,所以这次难得的会面不能占太多的时间,甚至没有安排吃饭,只是走马观花地看看大学校园,然后去沃威尔古城堡、织锦厂,一次下午茶,稍事休息,也许顺便看看别的地方,仅此而已。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然后乘四轮马车前往洛克劳。教授渴望能与这位名人有更多的接触,四个小时的时间显然太短了。
杜费尔德夫人有些身体不爽——轻微的腹泄,只好呆在弗兰休斯基饭店的房间里。他们三人参观完沃威尔古堡后,坐下来喝下午茶,教授为克拉科夫的恶劣水质说着抱歉一类的话,言语里含着些酸涩的味道,也许还隐含着一丝遗憾,因为他只能在杜费尔德夫人上楼回房间时匆匆看上一眼。杜费尔德愉快地点着头。苏菲在一旁如坐针毡。她知道事过之后教授会让她整理这次谈话的内容,还知道她被弄来作陪有两个目的——一是展示她的美丽,这是在那个年代的美国电影里常常出现的画面;二是展示她纯正的德语,借此机会向这位尊贵的客人、德国工商业界的巨子表明对德国文化的忠诚。波兰完全可以繁衍出如此迷人的复制品,即使第三帝国的语言纯正癖也无从挑剔。但苏菲仍然局促不安,祈祷着这不是一场严肃的谈话,更不要牵涉到纳粹的种族问题。因为只要话题一转到教授的人类学问题上,她便不得不附和那些危险的狂言。这使她感到难受之极。
但苏菲不必焦虑,这次的话题是文化和商业,而非政治。教授得心应手地操纵着谈话内容。杜费尔德面带微笑,礼貌而专注地听着。这是一个性感、英俊的男人,四十来岁,皮肤呈健康的肉红色,还有(她对这一细节十分注意)干净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手指甲。它们像染过色似的闪着象牙般的光泽,边缘精心修剪成月牙形。衣饰无可挑剔,剪裁考究的法兰绒上衣一看便知是昂贵的英国产品。相形之下,别冈斯基教授身上那件宽大的条纹上衣显得十分老土。这时,她注意到,他抽的烟也是英国的——克雷温·A牌。教授说话时,他眼里露出愉快、惊奇和疑惑的古怪神情。她感到自己被他强烈地吸引住了——不,十分强烈。这令她感到害羞。她知道自己一定脸红了。她父亲正在桌前如数家珍般地大谈历史,特别强调德语文化和悠久传统对克拉科夫以及整个波兰的影响。持续多年的影响使它成为波兰文化中一种无法抹去的风采,更不必说(尽管教授正在说)此前克拉科夫受奥地利统治长达七十年之久。想来杜费尔德先生知道这一点。而且,这座城市几乎是拥有成文宪法的惟一的东欧城市,这个根据马格德堡城的法律制定的被称作“马格德堡权利”的宪法使克拉科夫的大学校园弥漫着德意志的的传统、法律和精神。即使在克拉科夫的一般市民中,也一直存在着这样一种培养语言忠诚的冲动,正如冯·霍夫曼斯特霍尔(或金哈特·霍普特曼)所指出的那样,德语是自古希腊语言之后表达力最强的最精美的语言。突然,苏菲意识到杜费尔德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教授继续说,即使是他的女儿,小卓娅,她受的教育也许不算多,也能说一口流利的标准德语,而且对德国的俗语方言她也能熟练把握。如果杜费尔德先生乐意的话,她可以为他表演一场方言模仿秀。
对苏菲来说,接下来的几分钟是十分痛苦的。遵照父亲的指示,她必须表演几种不同的德国方言,这都是她孩提时代呀呀学语时学会的。自那以后,教授十分乐于开发她这方面的潜能。这是他时常对她犯下的不端行为。尽管苏菲十分害羞,仍不得尴尬地笑着为杜费尔德表演。她极不情愿地说着懒洋洋的巴伐利亚方言和德莱斯顿的土话,然后是法兰克福方言,接着转为汉诺威地区的低地德语,最后(她眼里已明显充满绝望的神情)是一串斯瓦尔沃尔德市民的古怪腔调。“妙极了!”她听见杜费尔德说,同时伴着愉快的笑声。“妙极了!真不错!”她相信杜费尔德在被她的口技打动的同时,也发现了她的难堪,立即巧妙地打断了她的表演。博士会被父亲惹恼吗?她不得而知。她希望如此。爸爸,爸爸。你是一个……哦,去他的……
苏菲几乎不能控制自己厌倦的情绪,但仍努力保持十分专注的样子。教授现在正巧妙地把话题引向在他心目中位居第二的工商业,尤其是德国的工商业。他说,德国的工商业正处于高涨时期,十分活跃,令人兴奋。这一点很容易得到杜费尔德的认同;教授在世界贸易领域的知识十分渊博,他知道什么时候展开话题,什么时候转移话题,什么时候可以直奔主题,什么时候需要出言谨慎。他一次也没有提到元首。杜费尔德博士递给他一支手工制作的古巴雪茄,他感激不尽地接过来,继续对德国近年来的工业成就大肆褒奖。他刚在他订的一份《德国金融时报》上看到一篇文章,内容谈到德国大量销往美国的LG化工集团最新生产的合成橡胶。这是第三帝国多么伟大的胜利啊!教授感叹道。苏菲注意到,杜费尔德博士,一个显然不容易被恭维所左右的人,此时也报以微笑,并兴奋地侃侃而谈起来;他似乎十分欣赏教授驾驭话题的能力,对这个话题本身也表现出足够的热情。他身子往前倾,第一次用那双修剪得十分完美的手做着手势。这时,苏菲忘了注意他们谈话的具体内容,又一次以完全女性的眼光注视着他:他真的很迷人。不过,猛然袭来的一阵羞愧立即驱走了她的胡思乱想。(一个已婚的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怎么能这样!)
杜费尔德的语气变得激烈起来,他显然在努力控制自己。他紧握拳头,手指关节都已变白,嘴角周围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他压抑着满腔怒火,开始谈起英国和荷兰这两个帝国主义国家,谈起这两个国家的政府阴谋控制天然橡胶的价格,以将别国挤出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