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劫眉之三 故山旧侣-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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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遭人在这条道上来回搜索了几次,但凭禁卫军那些杂兵又怎么摸索得到他的行踪?结果是满城风雨追查杀人凶手,唐俪辞却是一直坐在距离他杀人之处数十里外的树丛之中,淋了一夜的微雨。
昨夜……他其实没有预计要杀人,在汴京城外动手,在皇上的眼皮底下杀人,为了五条不相干的人命,冒拖累自己和国丈府的风险,殊为不值。但韦悲吟咄咄逼人,风流店要夺绿魅珠,势在必得,不得已之下,他连杀五人。
杀人……并不算什么,唐俪辞倚树而坐,闭着眼睛,这里距离碧落宫很近,昨夜下雨之前他已将绿魅缚在信鸟身上,让它带回碧落宫,此时想必早已到了宛郁月旦手上。此珠落入宛郁月旦手中,能发挥极大的作用,远不只是就三条人的性命而已……但当然,对宛郁月旦来说,救人是他的目的,其他乃是其次。
他绝不会死了。
即使只是个头脑笨拙,窝囊有无能的傻瓜,即使一直都很想用自己的五根手指一寸一分将他掐死,即使从来都不明白这么愚蠢庸俗的人怎么还能一直活下去?即使为了救这种人让自己染一身的血很不值,但……总还是要救他的。
他不会再失去任何同伴,至于已经失去的……总有办法可以挽回,只要他拼命,只要他相信,只要他不放弃。
一切或许都可以重来。
“滴答”一声,冰冷的雨水自树叶上滴落。溅上他的衣裳,他的白衣早已湿透,甚至白衣上的血迹已被雨水洗去了大半,秋叶的清寒入衣入骨。唐俪辞一动不动地坐着,浸透骨髓的凉意,让人觉得他在享受着一种恣情的快意。
一把淡紫色的油伞冉冉自远方而来,撑伞的人沿着官道慢慢地走着,这里距离洛阳尚有距离,附近也无村落,唐俪辞睁开眼睛,看着那淡紫色的伞面花一般在微雨中晃动,左顾右盼,仿佛在寻找什么。
紫色的伞走了很久,慢慢来到了他身边的树丛,撑伞的人站住了,那柄伞移到了他的头顶,伞下是一张很熟悉的面孔,清秀而不妖冶,眼神很清澈,有点倦,看着唐俪辞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淡淡一笑。
“你回去吧。”他的语气很平静。
撑伞的女子答非所问,柔和地道:“昨夜官兵将汴京和洛阳各家各户都搜查了一遍,说是要抓夜杀五人的凶手。我想……韦悲吟那样的人物,不会轻易死在其他人手上。”她弯下腰来凝视着他,“带人搜查的是杨先生,我想对于杀人者是谁,他和我一样心知肚明……但他既然要到处搜查,那就是说明第一他找不到你,第二他也不愿找到你。我问他你的消息,他很惊讶你我相识,说昨日他还和你在宫中相遇,说你……出手杀了一只青蛙,之后便各自离去。”她缓缓地道:“我想你杀蛙之事给了他很深的印象……”
唐俪辞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觉得和她谈论那只青蛙全然是浪费口舌:“回去吧,秋雨寒重,荒郊野外,没什么可待的。”撑伞的女子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道:“你杀了它,因为你可怜它。”
唐俪辞的目中掠过一抹浓重的煞气,一动不动地盯着撑伞女子的眼睛,之间她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我对杨先生说那不表示你是一个嗜杀成性的怪人,唐公子步入江湖,对抗风流店,伤余泣风杀韦悲吟,救了很多人……日后会救更多的人。他说你杀了青蛙,杀了池云,那仿佛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我说……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承担牺牲……你担起了很多……大家不能都只看你杀人,而看不到你失去……谁做得到呢?我做不到他做不到大家都做不到你做到了,那不能表示你是个怪人……”
唐俪辞不置可否,除了方才目中掠过的那抹煞气,他看起来一直很平静:“回去吧。”他还是那句话,语气甚至很温柔,“秋风寒重,再站下去会受寒的。”
阿谁缓缓站直:“跟我回去。”她的语气也很平静。
唐俪辞不答,身周风飘雨散,他的面颊在风雨中分外清寒孤僻。
“唐俪辞!”她低声叱了一声,“世上难道只有你施恩给别人,别人不得不接受,而没有你受谁相助的道理吗?既然你当阿谁是朋友,既然你坐在这里不能回国丈府,既然我找到了你,你当然要跟我走!继续坐下去,难道你指望杨桂华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你?还是指望所有的敌人统统变成瞎子看不见你的处境也都放你一马?还是你以为在这种风雨里坐下去,你的伤很快就能好?还是说――觉得受阿谁的恩惠会辱没了你?”她低声问,“你看不起我,是不是?”
这次唐俪辞笑了一笑,笑的意思,就是承认。
阿谁撑着淡紫色的油伞,亭亭站在风雨中,唐俪辞不再看她,闭上了眼睛。
她一直站着,并不走。
风雨渐渐大了,两个人的衣袂一湿再湿,都早已滴出水来,过了很久的时间,久得让唐俪辞确定她不会走。终于柔声道:“阿谁,你是个好姑娘,我说过喜欢你,希望你过得好,也说过希望你对我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爬上我的床为我生为我死……但是……”他说得很平静,“男人对女人有欲望,并不代表看得起她,也不代表要娶她为妻,难道以你的阅历仍然不明白?”
“我明白……”她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地道:“男人对女人有欲望,很多……是出于虚荣。”唐俪辞微笑了:“你是个很美的女人,有天生内秀之相,知书达理,逆来顺受,不会攀附哪一个男人,越是这样的女人,越容易令人想征服……郝文侯掳你,是因为你不屈,柳眼迷恋你,是因为你淡薄,我对你好,是因为你心里没有我。”他的语气越发心平气和。“阿谁,谁也没有尊重过你,因为谁也没有看得起你。男人其实并没有不同……对你,郝文侯是强暴,柳眼是凌辱,而我……不过是嫖娼而已。”睁开眼睛,他的眉眼都微笑得很文雅,“高雅的嫖娼而已。”
“啪啦”一声天空闪过了霹雳,阿谁的脸色在风雨中分外的苍白:“我知道唐公子说的是真心话。”唐俪辞眼前紫影一瓢,她弃去了那柄油伞,扶住了他的肩头,“风雨大了,走吧。”
他依旧坐着不动,雨水顺着银灰色的长发滑入衣襟,冰凉沁骨。阿谁用力地想把他扶起来:“再坐下去你我都受不了,雨太大了。”
雨太大了,雨伞已经挡不住。
“走吧。”
“你求我。”唐俪辞的语气和方才一样文雅温柔,“你求我带你走,你求我带你走。”
阿谁默然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求唐公子带我……回家。”
刹那腰间一紧,唐俪辞拦住了她的腰,她只觉身侧风雨一时凄厉,树木模糊,整个人就似飘了起来,往无边无际的暮霭中疾飞而去。
唐俪辞的身上是一片冰凉,她紧搂着他的肩头,过了好一会儿,似有所觉,抬起手来,手心里鲜红耀目,是满手的血。
高雅的嫖娼……
家妓就是家妓,婢女就是婢女。
风雨交加,愈摧愈急,一路上疾行,在她的感觉风狂如暴,雨打得她睁不开眼睛,耳畔哗啦的杂音,似乎是树木摇晃倾倒之声。十里的路程不过多时就已走完,等她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已经是杏阳书坊的后院。
唐俪辞的一袭白衣被雨洗得很白,看不出染血的痕迹,银灰色的长发披落了下来,雨湿之后越显顺滑,风雨中仍然站得很直,若不是明知他伤重,是根本看不出他有伤的吧……阿谁站直了身子,嘴唇微动,尚未开口,唐俪辞微微一笑:“求我到你家来,就让我站在门口吗?”
阿谁微微一顿,没有回答,打开了后门,家里并没有人,凤凤不在。唐俪辞踏入门来:“凤凤呢?”阿谁低声叹了一声道:“我把他寄在刘大妈家里,过会儿就要抱回来了,你……你先在客房里坐下吧。”她匆匆推开门,往刘大妈家走去。
凤凤在刘大妈家玩得很是开心,撕掉了刘家的窗纸,又打破了几个鸡蛋。刘大妈又是心疼又是骂,却总也舍不得在凤凤身上狠狠地揍几下。阿谁抱回凤凤的时候他还是笑得咯咯作响,咿咿呀呀地叫着,将人打得生疼,刚才在刘家胡闹的时候刘大妈必定吃了不少苦头。她心下甚是歉然,连声道歉,暗忖日后刘大妈如有困难,定要好好报答。
折返回家,她在门口微微停了一下,唐公子……不愿受一个娼妓的恩惠,他心情好的时候可以与所谓的娼妓倾心交谈,把酒言欢,但……在他心中,从来没有把她当成真正的朋友。即使伤重无法泰然自若,他依然要维持姿态,否则……就会觉得很不堪……
她怔怔地站在门口,被视为“娼妓”……他同样觉得很不堪,但人总是重视自己的感受,看不到其他人的悲哀。
要维持一份情谊很难,要哦伤害别人始终是很容易,甚至不需要有心。
“咿唔……唔……唔……”凤凤见她站在门口不进去,奇怪地抓着她的头发,用力地扯着,“妞……”他仍然不会叫娘,对着她也叫“妞妞”。阿谁淡淡一笑,摸了摸凤凤的背,轻轻地走了进去。
她觉得唐俪辞该在休息了,踏进门去,轻轻关上了房门,举目向客房里张望。
客房的地下有点点滴滴的斑迹,是血,她放轻脚步缓缓往里一探,唐俪辞之事对桌支颔,闭上了眼睛。那身潮湿的白衣还穿在身上,背后一片新鲜的血红在缓缓晕开,显然是受了伤,点点滴滴的雨水混合着鲜血滴落在地上,他闭目支颔,神情却很温和沉静。
仿佛只是微倦了稍稍打盹一样,随时都可以醒来,随时都可以离开。
微微张开了口,她想说什么,但终究是没有说,抱着凤凤她轻轻带上了客房的房门,转身回自己房间去。凤凤好奇地看着唐俪辞的房门,粉嫩的小手指指着客房的房门,“唔……唔唔……”阿谁将他抱回房里,给他换了身衣服洗了洗澡,端水出来的时候,唐俪辞房里没有半点动静。
他显然还坐在桌边假寐,并未移动。阿谁望着那房门轻轻叹了口气,口吃启动,却仍是没有说话,想劝他换身衣服,想叫他上床休息,想问他伤得如何……要不要请大夫。但是那温雅的神情面前,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雅的嫖娼……
平静的表情,温柔的言语,说出这五个字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不是朋友,隔阂隔得太清楚太远,远得连一句寻常的关怀都太僭越,只能沉默。
屋外的风雨很大,夹杂着电闪雷鸣。凤凤对着客房的方向咿咿呀呀说了半天,见阿谁并不回应,只好委屈地闭嘴,又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左邻右舍都已睡下,自半闭的窗户看去,点灯的屋宇寥寥无几,夜色黑而凄厉,风雨声如呼啸马奔,震得整间房屋都似在摇晃。她望着窗外,听着风雨,坐了很久,很久之后微微一笑,她竟不知道自己是该睡,还是不睡。
“笃笃笃……”门外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阿谁怔了一怔,站起身来,这种雨夜难道官兵还会趁夜找上门来?是又来巡查可疑的陌生人,还是杨桂华改变了主意,特地遣人来这里找唐俪辞?疑惑之间,她仍是打开了门。
门外是个穿着黑衣的少女,容色很是漂亮,腰侧悬着一柄长剑,见她开门,笑容便很灿烂:“我们可以在这里借住一宿吗?好大的风雨,错过宿头,都不知道去哪里吃饭,也走错路啦!”阿谁报以温柔的微笑:“姑娘是……”
“我姓玉,叫玉团儿。”门外的姑娘很大方,“我们是三个人,走来走去也只看到你家里有灯光,能借住吗?”
“三个人?”阿谁微微沉吟,打开大门,“寒舍地方狭小,若是几位不弃,勉强在厅中避雨吧。”杏阳书坊并不答,她也非书坊的主人,这书坊的主人姓余,自己住在城西。平如书坊由阿谁打理,也让她住在后院。阿谁在这后院长大,也算是余老的半个养女,但书坊毕竟并非豪门,后院只有三个房间,一间客房,一件卧房,还有一间不大的厅堂。
门外的黑衣少女盈盈而笑,笑容不见半分忧愁,回头招呼:“你们进来吧,这位姐姐很好,让我们住呢!”阿谁退了几步,让开位置,看了紧闭的客房门一眼,唐俪辞在里面,依然毫无声息。
门外走进一个黄衣男子,颈后插着一柄红色羽扇,背上背着一位黑衣人。她瞧了那黑衣人一眼,那人黑衣蒙面,伏在黄衣人背上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一双腿摇摇晃晃,却是断了。那黄衣人却是潇洒,虽然遍身湿透,仍是哈哈一笑:“冒昧打扰,姑娘切勿见怪,但不知此地有馒头包子否?我等远自少林寺而来,一路上赶路逃命,慌不择路,已有两顿未进食了。”
“逃命?”阿谁微微一怔,听这人说话的口吻必定是江湖中人了,“家里没有馒头包子,如果三位不嫌弃,我下厨做点素面。”她并未去猜测这突如其来的三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无论是敌是友,无论这三人想做什么她都无法抵挡,将来人想象得单纯和善又有何不可?她转身往厨房走去,伏在黄衣人背后的黑衣人听见她说话的语气,浑身一震,蓦地抬起头来。
这夜半敲门的三人自是柳眼、玉团儿和方平斋。自少林寺方丈会结束之后,方平斋在会上扬言要夺方丈之位,引得人人侧目,少林寺达摩院派下僧侣追踪方平斋三人,意图查明这三人的身份来历,方平斋本是不在乎有光头和尚形影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但柳眼毁容断足之事已经被宣扬开去,只怕光头和尚跟得久了认出柳眼的身份,这几天方平斋带着柳眼和玉团儿两人东躲西藏,自嵩山逃命似的直奔洛阳,好不容易摆脱跟踪的少林和尚,却撞上大雷雨,半夜三更无处落脚,瞧见一户人家亮着灯火,只得上前敲门求助,无巧不巧,他们敲开的是阿谁的房门。
柳眼蓦然抬起头来,他听见了阿谁的声音,这里是――他的目光透过蒙面黑纱,瞧见平淡无奇的桌椅摆设,简陋的厅堂里甚至连张佛图都没有贴,但……但他仍然感觉得到,这里有阿谁的气息。
他从郝文侯家里把她带走,那时候她是郝文侯的家妓,他从来没有问过她没有被掳为家妓之前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阿谁自己也从来不说从前。
从前……是些没有意义的故事,记得越清楚,越不肯放弃的,伤感就越多。
“喂!你想下来吗?”玉团儿瞧见了他抬起头,“饿了吗?”方平斋将他放在椅上,“你猜方才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