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女儿行-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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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就怪些。原来还好小时,她见着一个女子哭哭啼啼,恼她丈夫总不回家,在外面和别的女人鬼混,因记得我们门中有那么个‘枕头咒’,就偷学了教给她。所谓枕头咒却是倚仗着一点精诚控制别人心魔的,那还是最轻的一样,让自己喜欢的人只要不是挨着自己睡,一沾别人的枕头就会头疼欲裂。那次小殊她成功了,大是欢喜。可我却也没想到她后来,居然会再破禁忌,把别的不许素女门弟子修的毒术也修习了来。甚至为了修这‘阿堵’之术,不惜背离师门,另投北氓一派。这件事,不能不说起因于你也……关联到我了。”
韩锷怔怔地听着,他知道祖姑婆就是出身于素女门,她的这两个侄孙女也是。但当年小殊叛出素女门,另投北氓一派的事,他一直就迷迷糊糊,没搞清楚其中根底。隐隐听师父说来,却也不敢细问,甚至一直没弄清叛门的到底是阿姝还是小殊,只为她们的名字听起来却是一样的。
那时他还只不过十六岁。从那一年,祖姑婆与阿姝却就此没再和自己往来了。只听阿姝静静道:“小殊她叛门出教,其实就是为了你。当年……”
她面上微露苦笑:“你总还记得咱们长辈出于玩笑,曾有过让咱们俩儿结为姻缘的话头吧?”她的一双眼温温凉凉,不知算是一种什么样神色地看向韩锷。韩锷忆及那么久远的少年之事,只觉一股温柔也在心里漾了起来。其实那还是不知男女欢爱究竟为何物的少年时光了。可即曾有此言,虽后来彼此却莫名的缘断了,韩锷却一直还觉得阿姝是跟自己生命关联很深很深的那个人。那一点温柔倒不是起因于爱,而是共同回首看向曾经的似水流年时两个人心意相和的一点感慨。
只见阿姝用一笑掩住了心底的一点怅然:“从那时起,小殊对我的态度就变了。有时她远远的看着我,眼神里象满是嫌恶。我跟她说话,她也从来不理,后来……后来有一天她忽然和我好了起来,似是有什么事对不住我似的。我以为她后悔前一段时间对我态度太坏了,也没在意。可那以后不久——我那时跟祖姑婆住在宫中,却发现,好多男子见我的态度忽然变了,似是似想亲近却又敬而远之的模样。我本来在宫中女医房内做事,有些侍卫也常常偷空来玩的,可从那时起,却一切都变了。直到一年后,有一天祖姑婆把我叫到她身边,抓住我的脉腕,细查一个多时辰,才脸色大变,对我说‘姝儿,你难道没有发觉?你是什么时候给人下了忌体香了?’”
“‘忌体香’却是一样罕见的毒物。我们素女门中的忌体香却又与世俗不同。那药一下,初时很轻,慢慢浸入骨髓。据说中了这香的女子身上会有一种隐微的味道,这味道女子是闻不到的,但男子感觉得到。凡是男子感觉得到后,就只会对那女子只生敬意,再没有一点……亲近之念了。这本是素女门一向心贞的女子要任门主时才会被用上的药物,以确保贞洁,心无杂念。……‘究竟是谁下的?’祖姑婆一问,我当时身子就一抖,想起小殊妹对我的情形,马上就明白了。可我没有说,也不能说。祖姑婆想来也猜到了,她身子一阵轻颤,说道:‘冤孽呀,冤孽。可怜我一向只忙着别人的病,却连自己侄孙女的心病也没看出来,当真医者不自医吗?’”
阿姝说到这儿,身子轻轻一颤。可她这样的女子,就是这一颤也是细微的,细微得韩锷都感觉不到。韩锷不知不觉象小时那样的握住了她的手,不过小时,他握她的手多半是为了自己受了委屈遇到困难找她抚慰,这时却是长成后的自己将她抚慰了。却听阿姝道:“那以后几天,我都怔怔的。虽然那时我还不明白,却也知道,这忌体之香一旦种下,是解除不得的了。因为下药之人往往把她所有的怨毒都种了下去。如果要解,其中的一味药是要害了那下药之人的性命的。我知道自己此后的人生会大是不同了,那时却也没想到究竟会是何种不同。那以后,我只跟你见过一次吧?还是为了找你师父,以后就再没想见。你想来当时还很疑惑吧?”
韩锷想起当年的情形,确实也很疑惑,可却似乎……没有伤心。但这时他却为自己的不曾伤心对阿姝产生了一点惶愧来。他静静地握着阿姝的手,真不知她是如何辗转反侧地渡过那段时间的。阿姝脸上微微一笑:“我很怕姑婆她严罚小殊。没想,小殊却知道我们已经发觉了。有一天晚上,她忽来到我的床前。她以为我睡了,就一直在我床前跪在地上痛哭。我长这么大,一直和她在一起,就还从没见过她哭过。可那天,她真的哭得我心都碎了。我听她一遍遍地只说一句话:‘姝姐,我对不起你,可我也管不了我自己。我跟你不一样,我从来都管不住我自己’。我想起祖姑婆从来都说,殊儿的身骨异常,不象平常女子,先天胎里带出的就有一点热毒,她也无法化解的。我想起身把她抚慰,却没想那天晚上她原来早给我下了药,我只能一动不动地在床上听着。心知,以小殊那么强的性子,她就是道歉,也不容另人有一丝怜惜她的举动的。”
“我想跟她说我不怪她,却张不了口。我听她说了又说不自觉地流下泪,她从来都不流泪的。可她忽然恨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我,怒道‘你为什么是我姐姐?是我姐姐也就罢了,还要跟我孪生,还要跟我长得一模一样!还有,这般人见人爱的好性子。所有人都说,一个女子的好处,德容言工四样你都占全了。那我这个当妹妹的还怎么做?怎么做都脱不了你的规范了!我只能让你下毒不如我,心思狠辣不如我,算计手段不如我。可我就算做得成功,在人眼里我只是个小恶女,你却是仙女了!’”
“她恶恶地瞪着我,却又忽然温柔地道‘其实,我也好想做你呀……可这世上即有了你,我就只有做这样的自己了。但我也好高兴,我终于成功了,终于做了一个跟你完全不一样的自己了。可是,为什么在我终于成功时,终于跟小锷儿天天鬼闹,可以闹得他茶不思、饭不想、恨不得杀了我,让他再也想不到世上任何一个女子会象我这样时,你却一声不发地就把他抢了去?’她脸上的神色一时温和一时凶狠,我也从来没想到过小殊心里原来是这样的。我以前一直以为她不过脾气乖张些罢了,却听小殊道‘他们总以为是女子就该怎样怎样的,我偏偏不那样,偏偏要跟他闹,让他觉得我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个死小锷,他那么骄傲……呜呜……他总是那么骄傲,一点不体贴我,也不肯如对你一样对我好的’。她的脸色忽然变了,‘我跟你说这么多,是因为,我要走了。因为我已练了门中绝不许人修炼的‘阿堵’了,三样禁忌工夫我都学全了。那可真是一样好东西呀!会了它,你就可以完全控制住你喜欢的那个人了。阿姐,我对不住你,让你一辈子也亲近不了他了。那我也不要他好了,但我也绝不许别人碰他,不许他喜欢别人,要让他一辈子是你的。’”
“她说完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以后我才知道她是入了北氓派。北氓派中有一个我们素女门当年的弃徒、鬼姬。她当年在得不到人世的欢爱后所行悖逆才遭素女门之弃的。我其实知道,她们不是得不到人世的欢爱,是她们想要的是太和世上一般女子不一样了。这一直是我和祖姑婆的秘密。那以后,我们就总也没见你。如果,不是为了这个‘阿堵’,我想我现在也不会来看你的。”
韩锷怔怔地听着,慢慢忆起已在他记忆里模糊下去的大姝与小殊的当年。他想起更多的是她们当年的样子,心里温柔一起:对大姝,是温柔的牵系,对小殊,却是一种别样的痛。可这一念即起,却觉胸中的郁闷大是好了起来。——阿堵一盅,果然奇妙。他才明白,阿姝突然和自己讲起这些,原来是为了即然她也解不了那小殊下的盅毒,只有用这方法来尽量消解了。盅为心魔,也只有从心化解。只要让他不再想起方柠,多挂念起些从前,那盅毒也就为害不会如何之烈了。阿姝忽展颜一笑,似已对前尘旧事略无挂碍一般:“你这次塞外之行事做得很好呀,祖姑婆都在夸你呢。”
韩锷尴尬一笑:“姝姐,你从长安来,应该知道不少朝中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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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姝微笑道:“朝中要西征了。征调东南粮草的差事却派了杜檬。”她看了韩锷一眼。韩锷一愕,然后,心中一凉——杜檬也就是方柠的兄长吧?对、就是他——当真家国家国,家即是国!自己与数千将士塞外搏命,不过成全了他一个肥缺吧。韩锷怔了怔,苦苦道:“他们杜家这回可风光了?”
阿姝淡淡道:“详情我也不知,只听说东南膏腴数省的百姓就此苦了。洛阳韦杜二门,这些年门弟衰弱,所入者少,所出者多。但这下一来,似乎门庭重盛,歌舞成欢了。”韩锷只觉心中一恶,口中一吐,阿姝连忙用痰盒接住,只见他吐出了一口淤血。——韩锷只觉得心都灰了,他一向自珍自傲的与方柠那么纯柔的感情上,似乎瞬间就被这世事罩上了一层粘腥的说不出道不明的粘液。他闭目躺了一会,但说来也怪,他心内灰黯,情怀凝滞,那阿堵之毒暴发而起的肺腑伤势似就此通畅了许多。
到了第二天,韩锷已能下地。他一时对政务也不太关心。只觉,自己一切所为,枉称孤勇、损伤人命,最后,也只不过是为了那些尸位素餐者以邀爵禄罢了。余小计见他心情不好,倒时时陪着他。韩锷常常和小计到居延城外饮酒,有一次醉了后,他抓着余小计的手,半笑半皱着眉道:“小计,你说,女人是什么呢?女人……倒底是什么呢?”
第三章:迁转三州防御使
“小计,你干什么去了?”余小计脸红红地没有答话。韩锷见他溜进门来后神色间就一片迷茫,若有所失的样子,不由又追问了遍。余小计这才听清了似的,张口讷讷道:“我……进宫去了。居延王妃说是想见我,派了个侍者来,我就跟着进宫去了。”
韩锷认真望向他脸上,心中奇道:朴厄绯怎么会突然间想见小计?看到小计失神的神态,他忽联想到了什么,不由一笑道:“王妃很漂亮吧?”
余小计点点头:“嗯……”他的神态似乎还沉浸在惊见朴厄绯的情绪中。韩锷不由一笑,长长拖了声:“噢……”余小计还有点呆呆的,半晌才觉得韩锷的声音怪怪的。及看清了韩锷脸上的笑,回过神来,脸一红,一拳擂到韩锷后心上,叫道:“你‘噢’个什么?”
韩锷心道:小计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了,只是朴厄绯的年纪却大了些。他微微一笑:“我没‘噢’什么——倒是你,急个什么?”余小计更不好意思,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又一爪捏到韩锷身上,疼得他一咧嘴。要说起韩锷技成以来,行走江湖,让他挨这么多打的也只有这个小计了。只觉小计这次却是使了足劲儿,背心里一派火辣,知道小计真要恼了。见余小计就待说话,韩锷看着他的脸,忽有些怔忡。接着一把抓过他,把他拖到自己身前,两眼直盯到他的脸上,怔怔地直管看。
余小计先恼后羞,急怒道:“看个什么?”
韩锷这半年多来,与小计重逢后,一直军务繁忙,心里事多,倒真的还从未把小计这么认真打量过。一直以来除了觉得他身材猛地窜高外,也没别的感觉。这时直直向他脸上盯去,只见小计脸上的那块青记已经淡得差不多快不见了,露出眉峰挺秀,大大的两眼,尖尖的下颏,竟已出落成好俊秀的一个少年。韩锷自觉也不算丑,可这么一望之下,只觉比起这小弟,自己可是逊色多多。而且……小计那眉眼之间,依稀有点熟识,竟有点象是……韩锷皱了皱眉……当日曾匆匆一见过的,卫子衿的模样。
这个人韩锷久已未曾想起了。韩锷本对相貌不敏感,这时这么突然想起盯着余小计看,却是因为适才想到朴厄妃那倾城丽色,只怕当世再没有人配得上她了。由此脑子一转,却联想起那日芝兰院中所见的卫子衿的那难描难画的风神,似乎倒只有那个幽居芝兰院的男子论起容色来还能与她仿佛。他正自笑怎么想起朴厄绯时却联想起那么不相干的一个男子,眼角一扫时,这才突然注意到余小计的相貌的。那大大的双眼,尖尖的下颏,确实与卫子衿有一点象。
余小计被他盯得不耐,正要侧头,却被他手扳住了。余小计挣不脱,口里恼道:“锷哥,你再这么疯,我可要恼了啊!也没见你这样的,从跟杜方柠闹别扭,人就跟失心疯了似的。”他对杜方柠一向缺乏好感,称呼起来从来连名带姓,极不尊重。韩锷也不以为意,也不好跟他明讲,只笑道:“我就是要看看,怎么这两天出门,再也没人看我了?原来我身边果然珠玉在侧。你锷哥又老又丑,是再没人看的了。”
余小计脸一红,“呸”了一声,“你还丑,你丑会把我姐姐迷得五迷三道的?连死都怕死不利索,为了你还要还魂呢。”
他说及他的亡姐,却并无伤痛之意,韩锷倒是心头一惨。只听小计嘟嘟囔囔道:“我今天真倒霉,怎么老被人搬着脸儿看来看去的……我今天脸上长花儿了?”韩锷听说,奇道:“又有谁搬你的脸了?”
余小计脸一红,他跟锷哥一向并无顾忌,有什么说什么,但这时也不由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嘟囔道:“还不是居延王妃。她搬了我的脸,只管说人听不懂的,什么‘长大了,果然长大了’……”他那里犹自发表着不满,韩锷却愣住了,只觉这话背后必有干连。小计的身世本就象个迷:他的骨龄与实际年龄的不和,他突然的拨高,他在轮回巷里余家的出身来历,还有,那朴厄绯与余皇后的关系……他怔了怔,接着想起初到居延城时那个黑衣算命女子的话:“如果,你能弄清居延王宫里发生的事,你就能找到知道那药下落的人了;如果,你能干一件侠义的事,你就能得到她的帮助了;如果,你能帮助一个弱女子,你就能获得那个世上绝无仅有的药了”。她的话,难道指的是朴厄绯?却听门外连玉禀道:“韩帅,伊吾城格飞王子求见。”
韩锷静静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格飞王子的相貌。伊吾城的格飞王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