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女儿行-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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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锷一愣,却见陈希载一拍手,屏风后忽转出一个人来。韩锷拿眼一眼,却是三皇子贽平。韩锷愣了愣,连忙站起,迎出席外。没想那三皇子贽平才走到韩锷身边,韩锷方要躬身为礼,他却一拜先拜了下去。
这于朝廷礼数无论怎么说都不合,何况韩锷最怕的就是别人拜自己。他连忙伸手搀扶,惶惑道:“三皇子这是为何?”
那三皇子贽平却含泪道:“韩将军救我!韩将军如不救我,我情愿在此长跪不起。”
他话中的恐惧却似出于真诚。韩锷急道:“三皇子却有何难事?”
只听贽平垂泪道:“东宫要杀我!”韩锷的手一僵,登时僵在了那里。
只听贽平哀声道:“韩将军英勇果毅,是我现下唯一的希望了。韩将军如不救我,我情愿在这里跪死,也强如出去后受那手足之残。”
韩锷呆了一呆,他早料到陈希载请他绝非仅为客气,却再也没想到他会劝那三皇子行此一招。——三皇子贽平,大概就是仆射堂一力扶持,以求谋另立储嗣的那一招棋吧?韩锷有些悲哀地看着这个皇子的脸,只见他脸色苍白。陈希载曾说过他生性至仁,那倒不如说他生性软弱罢了。不错,如扶立这么一个皇帝,仆射堂下的百官僚属,以后的日子定比在太子贽华一旦登基后过得舒坦。可韩锷生性最厌恶的就是这种软弱,相比之下,他倒更喜欢太子贽华的还有一点野心的硬悍之气。可是,叫他助谁呢?如果他真的有那个能力,是扶佐这三皇子登基,用他的软弱换来朝政的平定,让这个朝廷慢慢的溃烂下去?还是力助东宫太子?任他继位,放任一己之脾性,横冲直撞,毁了这个已历百五十年的文官系统,最后多半闹得个内忧外患,无法收拾?
韩锷伸手强把那三皇子扶了起来,按到席上坐下。只听陈希载在旁唏嘘道:“今日真正的主人,其实就是三皇子。韩将军,三皇子是出于一片至诚之心,韩将军却不要会错皇子之意。”
怎么才算会错意?——韩锷望着陈希载那老谋深算,养尊处优,但皱纹深处却忧虑尽现的脸:你让我怎么想才不算会错意?
他在陈希载的目光背后却读出一份老辣。这位宰相,当朝数十年,权柄在握,如果皇上一旦猝死,他只怕是不甘心就那么让东宫登基的吧?长安附近,左金吾将军还出自仆射堂门下,而长安城边,共有禁军近十万。其中大多,只怕是无主见之辈。以韩锷兵部行走得来的判断,为宰相左袒的军中铁杆心腹与为太子右袒的军中实力只怕大致相当,各有近万。一旦激变,鹿死谁手,就要看天意了。所以自己虽份量不太大,在他们看来,却是必争的一股实力。
韩锷心中正自转念——那三皇子却不太会说话,似也看不清什么真正的局势,脑中的一点东西大概还都是陈希载教给他的,倒是陈希载掌控了席上话语的主动之势。他屡屡朝韩锷套话,韩锷只是虚应不答——也许,如能得紫宸俞九阙之助力,如果皇上的日子再能拖上两三年,这个难解难拆的局势在王横海将军与古超卓加上自己的努力下还可以真的顺延平定下去。但其间必有牺牲,不过总比一旦太子与百官直接冲突来得好吧?他现在不能多话,只有虚与委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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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皇子贽平真的象不太会说话,如陈希载所说的“仁恻”。他只是劝酒,这酒却把他自己先劝到了醉乡里去。看着伏在案上已酣睡过去的三皇子贽平,陈希载忽喟然一叹:“我前日到宫中面圣时,皇上确实老了,神思大不如前。圣上当时突然慨叹了一句:‘其实,我该还有一个皇儿。我最近做梦老梦到他还活着,隐约记得当时为他生辰不利,不易生养,是瞒过外面悄悄抱养去了。他如还在,现在也该十九了,也算长大了。他的名字,却该是贽计。”
他说时,一双眼扫了韩锷一眼。韩锷心中冷冷一惊,却听陈希载道:“我听圣上的意思,对贽计皇子青目有加。似也还在念着余皇后当年之情份。如他在,只怕皇上倒真想立他为嗣的。”
这分明是陈希载在做暗示:他已在让步,分明在说,只要不让太子贽华得继大统,别的,其实不用管什么三皇子,什么都可以商计。
韩锷心中却冷冷一转念:余婕,那个余姑娘,她的联横已越来越力。
一阵微风吹过床帏,余小计在梦中听到一声声玲佩的声音,那似乎是卫子衿身上的玲佩,一声声清脆,如他已缺失好久好久再也难以获得的东西。可那玲佩声中,却似有一袭长衫立着,那是一个模糊糊的影子……风吹来,抚过脸颊,让他感到了一点安适。他正在觉得心神舒泰时,却听得床边有个人叫道:“小计,小计。”
余小计一睁开眼,却见床边立的人是漠上玫——其实该是他的表姐余婕。余小计翻身坐起,却听余婕叹道:“小计,怎么,你做梦还在练功?这是很容易走火入魔的。”
余小计不答。余婕却看向他的眼里,低声道:“小计,我已看出来了,咱们大荒山无稽崖所传的《何典》你已练到了极荒僻的根里。”
余小计忽一皱眉,似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余婕却强迫他听地说道:“我不说你也该知道,那《何典》中的心法,有的太不切实,简直荒诞。你,别再练了,小心最后,害了自己。”
她的眼中有一点了解,话中也有一点别样的意思。余小计忽然怒声道:“我不用你管,我的命是自己的!再怎么荒僻,也是自己愿意。”
他这还是头一次反抗他的表姐。只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长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想做我自己而已。”
十七章:玉检赐书迷凤篆
“小计,你想不想和我回塞上去?”
韩锷轻叹般地说出了这一句。他也知这种愿望简直象一个梦一样,但正为它的遥远,在他的疲惫中,他才会突然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忙。三天前,他曾午夜出城,暗城里飞马去了新丰一趟。这一去,是为了私下约见王横海,他与他有好多事必须面商。他出门办事,唯一的顾虑本就是小计,但现在,他对小计的安危倒真的不用那么担心了。因为,他已请漠上玫助守这个大宅。
得“漠上玫”余婕助力之后,大宅内此时已密布了她们大荒山的十诧图。看到那阵势,韩锷就知,以东宫之力,就算加上龙门异与北氓鬼,要想攻入这宅院,刺杀余小计,就算倾尽全力,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何况他们还未见得就敢那么明来。
但由此让他心惊的却是漠上玫手下的实力——他现在在心中想到余婕时,却首先想到的称呼总是漠上玫。对于他而言,当日,那个在他心中以为柔婉的余婕当真早已经死去,活着的却是杀伐决断的女匪漠上玫。
余婕调来的人并不多,一共只有十六个,但人人俱是高手。韩锷真是一见心惊,大荒山居然还留有如此实力?余国丈当年所图也大,他们当日送余簌儿入宫想来就非无意了!只怕当年就是为这,东宫太子与洛阳城中的韦杜二姓在余皇后死后还一意对余家斩草除根。这些人布就的阵法,让韩锷一见也是心寒——就算他仗持长庚之利,与这历年苦修所得,面对这样的一群人,一个阵,他也毫无自信走出去。
而余婕的实力断非仅此。她的“来仪”门秘传消息之能更足以让韩锷心惊,且其势力密匝长安洛阳两都之境。朴厄绯呀朴厄绯,余婕呀余婕,她们的事安排的可真是妥当啊!出面的只是余婕这一个小女子,但她的背后,究竟藏了多少大荒山当年劫后残存的实力?
余小计听得,眼中却突地一亮:“想,怎么不想!”
他面色急切,似乎想马上跟着他锷哥回到塞上一般。
但韩锷却心中一叹:哪有那么容易走得开?目下的长安,与平时看起来无异,但他已深深觉查,这锅水已经将沸!也许是自己和小计的到来,加快了那矛盾的爆发吧?长安城中,暗流涌动,东宫与仆射堂均已蠢蠢欲动了。他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古超卓之军已至洛阳。他与王横海俱在局中,消息灵敏,传回的关于仆射堂与东宫透给他们的信息都是:两边都已准备发动了,却又都有所顾忌。
难道,他们真的不惜玉碎宫倾,毁生民平静于一旦?只为以求自保,以逞己欲!韩锷与王横海、古超卓的联系目下靠的却是余婕的“来仪”一门了。韩锷心中一叹:这混水,自己已是越淌越深了。
他静了静,才道:“那,小计,你不想当皇帝?”
他又加重了一句:“你是更想回塞上,还是更想当皇帝?”他这话象是在玩笑地说的,余小计却知他不是玩笑。这还是他兄弟间第一次正式提起这个郑重的话题。韩锷看着小计的脸,看着他唇上微微的唇髭,看着他突起的硬硬的喉节——小计真的长大了。他在等着他的一个回答,自己静静地半笑着继续道:“你只当锷哥说的是笑话。你要是真想,也许咱们真的还有那么点机会。你一朝坐镇九五之基,那威风,可就大了。”
然后,他心底猛地就似轻松了一截,而且吃惊地发现:如果小计真的有那份野心,那谋求继位之举的选择似乎比退归塞外的选择还来得轻松些。为只为,这趟混水他们已涉入太深吧?他头一次感到,原来这世上的选择,进比退反而更容易!有无数推波逐澜的势道就逼着你那么前行着。而退,要想洒然一笑的退,原来才真的是如此不易。
余小计的面色也难得的正经起来。他抱着膝盖坐着,想起自己如真的黄袍加身,位正紫薇,坐拥天下,高居九五,以一种俯视的姿态看着这世间万物——锷哥即然如此郑重的提及,想来不会是全无把握——那倒真的也算威风。可他这么想着,却觉得,他并没什么获得,而是一切都空了。他所拥有的一切实在的生活的感受都空了。九五之尊的位置离这人世有多远?离那星空有多远》离所有真正的欢乐哀愁又有多远——跟它相比,那哀愁起码也是切实的,又……会让自己离锷哥有多远?
他想了好久,才肯定的道:“我不愿意。”
韩锷拿眼看着他:“真的不愿意?”
余小计点点头,却没有多做解释。他与韩锷之间,本已只需一个回答,而不需解释。韩锷脸上微微一笑,似乎轻轻松了口气。但他笑着道:“你给锷哥出了个大难题呀。现在这个长安,咱们想波澜不惊的全身而退,只怕比想争夺什么还要不易。”他摇摇头:“因为进,只有成与败的两个结局,那结局都是咱们自己的,自己选择,自己承负,那还好说,顶多是个死。但退,我们已经来了,麻烦已经种下,成与败却是要留给别人担负的。那一场动乱,你我怕也担负不起。”
他们正说着,却忽见连玉走来,只见他在韩锷耳边耳语了几句,韩锷的脸色就微变了。连玉说的是:前日御使台已经有御使上书,参洛阳韦家不法之事;今日情况更恶,又有御使上书,参太子妃之父曹蓄厚诸多不法事。更有参这卖官贪赃之事,干联东宫太子,并有实据若干,一一详列。
这事没那么简单——仆射堂忍不住了,已经发动。接下来的几天,韩锷忙得更是脚不沾地。因为,朝中那参太子的折子与谏书雪片般飞来,从各州各府到朝中谏官,御使台,乃至三省六部,都有奏议。
陈希载已经发动了他属下的文官系统,看来这一次打定主意要适机扳倒太子。而圣上的旨意也颇为严切,似极为动怒,已令详查太子妃之父曹蓄厚被所有被谏官所参之事是否为实。
三天之内,旨意频下,命逮捕曹蓄厚,查证其实;接着又命封其家产,拿其党羽;后来甚至已圣谕严斥太子妃,令其幽居。让韩锷万没料到的是,这本属大理寺的事,圣上居然下谕命他参同办理。
这一下他等于已卷入漩涡的正中。韩锷一时只觉风云色变。——没想,这日晚间,肖珏突然深夜来见韩锷,从怀中掏出了一卷密旨。
韩锷看罢,沉吟不语。圣旨大意是说:近日圣闻,当日余皇后产子时曾遭陷害,幸邀天之幸,并未身死。命韩卿着意访查其下落,又闻余皇后死前曾留有血书一纸,望韩卿详查云云。
韩锷心头细想之下:难道,当日余家灭门,为的就是这纸血书?那当日紫宸所想要的,洛阳王也想要的,甚到曾与方柠引起争夺的,还有于自望为其身死的,最后为杜方柠在利与君手中抢走的,是不是就是这卷血书?
——那血书内容会干联什么?韩锷想起皇上身边的那个内侍,也想起余婕与朴厄绯倾力所图之事,难道——那血书的内容,就是可以证明小计真的是皇子?
十八章:金华归架冷龙鳞
一架荼蘼架下,杜方柠倚藤而坐。
当日是谁说过“开到荼蘼花事了”的?那架荼蘼枝叶扶疏——这花开时,也当真绚烂。可那绚烂也似平庸的,真的有那么一点“了局”的意思。
但杜方柠不信,那些花信花期,不过总被一些庸人强比人事罢了。不过近日,东宫真的乱了。有秘旨下来,严禁东宫门下近日随意走动。——杜方柠现在所处,是她杜家在永兴坊内的一处小宅子。这宅院幽深,一向为杜方柠所喜,她来长安时,就常住在这里。这是她一个人的地方,甚或当初,与韩锷并称“乐游双侣”时,在那个外人还不知“索女”方柠就是她韦门杜氏时,她有时常生发绮怀:想的是如果有一朝与韩锷真的两情相悦,她首选的与之相伴的地方就是这一处有荼蘼花架的宅子了。
不过——那也已成过去。时间过得可真快,一切都在翻覆变幻中。她好笑地想到,连自己一向智计多出的三叔杜香山也开始愁眉不展了。而连那一向自负得不得了,眼高于顶的商山四皓四个老头似也已经开始面色晦暗。但杜方柠依旧不信。她轻轻翻出自己的手掌来看,上面细细地生着茧子,那是她苦习技击术时留下的,她一向认真的将之修剪——他们、都算不上男人!杜方柠的眼里有着一丝冷睨。东宫门下,最近被仆射堂看得够紧了。但,她只是一个女子,还没有谁把她认真在意。曹蓄厚一案,已闹得东宫焦头烂额,他们只顾着处理眼前的危局——真正碰到大难时,他们只知扬汤止沸,而从没想过斧底抽薪吧?枉他们或金紫加身,或身负绝技,原来也只不过是些庸人!只要朝廷风向一变,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