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曲-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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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的天子赵匡胤却如一摊软泥般的跌坐在地,手里拿着一根水晶镇纸,不停的拼命戳地,发出“咔咔”怪声。
这幅画面诡异之极,若非亲眼瞧见,谁会想到太祖皇帝与自己的亲兄弟晋王赵光义饮酒会是如此情形。他大气也不敢出,忽见赵匡胤拿起水晶镇纸指着赵光义,拼起力气大叫道:“你做的好事……”又转过头盯着花蕊夫人,重复道:“你做的好事!”后面一句声音却小了许多。
花蕊夫人微一犹豫,退后两步,对赵光义使个眼色。赵光义心下跳得犹如擂鼓,狠令自己朝赵匡胤走去。见他已睡倒在地,手中依然紧握水晶镇纸微微抽动,想是欲借镇纸戳地宣泄一腔愤怒,到此时却已无力施为了。
赵光义不敢去碰他瞪视自己的目光,将他拦腰抱起进了里间。片刻后独自走了出来,阴沉着一张青白俊脸朝花蕊夫人点了点头,转身出门而去。花蕊夫人瞧着掉落在地的水晶镇纸,走近内室屏风一侧张望片刻,这才从侧门离开。
躲在室外的张继昭瞧得这一幕,不由感慨万端。看样子一切顺利,不出意外的话,花蕊夫人应算得已为后蜀皇帝孟昶报了杀身之仇。
他赶紧施展轻功回到原处,脑海中不停回响一个声音:“一切总算结束了。”但却感觉不到丝毫欢喜,内心里隐隐盼望着花蕊夫人报仇之路永远也不要完结,此时眼看一切将要结束,深藏在心底的不舍越发强烈,犹如有万千虫蚁正缓缓啃噬着他的躯体,连手足也麻痹了。
花蕊夫人疾步来到寝宫背后,长长的吁了口气,感慨道:“继昭,我替哥哥报仇了!”
张继昭心乱若丝,闻言只道:“好,好!”
花蕊夫人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说道:“走罢!”
张继昭连忙除下自己的外袍,遮住她的头顶,快步往她寝宫回去。才跨进寝宫,便听禁漏敲响,已是四更时分。二人也不多话,花蕊夫人径直去了内室,片刻后换了一身内监服饰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幅卷起的图画,正是她供奉的孟昶画像。
此时离皇宫开门还有一段时分,二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好。张继昭只觉沉默欲将自己逼得出不了气一般,连忙找个话题,道:“孟昶在天有灵,也该感激你了。”
花蕊夫人道:“为夫报仇,本就应该。”
张继昭摇头道:“我是说你谎称孟昶的画像是送子张仙这事,眼下宫中也好,民间也罢,但凡求子的女子都去供奉了一幅他的画像,就连赵匡胤也给他磕了好几年的头,也算是种缘法。”
花蕊夫人微微一笑,神思早已飞回了十年前歌舞升平的后蜀王宫。怔怔的想了片刻,问道:“你真要去做和尚么?”
张继昭嘿嘿苦笑,说道:“我已无法再给你什么了,做个和尚,希望平下自己的心境,安然了此一生!”
花蕊夫人听他说得凄惨,眼中顿时噙了泪水,微微有些情动,道:“我知你一直在背后管我叫‘蕊儿’的,今后不必再叫我的封号了,就唤我作蕊儿罢!”
张继昭心中愁苦正浓,听她忽出如此温柔之言,竟似被蝎子蜇了一下,身子一颤退后一步,哽噎道:“慧妃娘娘,我……哪还有资格这样叫你?此生出家侍佛,希望修得来世圆满吧!”登时多少年来的为情所苦,全在这一刻爆发出来,眼泪夺眶而出。
花蕊夫人也潸然泪下,上前轻抚他的肩膀,柔声道:“若真有来世,我一定会好生报答你的。”
二人一番说话,已至宫门开时。当下收拾心情,由张继昭带路出了皇宫。他本就是掌管内需的差事,在皇宫内外进出甚为平常,花蕊夫人将头面裹住,在这寒冷的冬日里也不引人注目。
二人先到曲院街的民宅内换了百姓装束,快步又往马行街孟承欢与菊娘的住处而去。
第一章十年一梦(三)
不一刻,两人来到地头。张继昭上前轻叩门扉,那门应声打开,只见孟承欢被厚厚的棉袄裹得严严实实站在当中,菊娘荆钗布裙跪下道:“慧妃娘娘。”
花蕊夫人连忙上前将她搀扶起身,道:“唐菊,我早已不是什么慧妃了,你替哥哥抚养他的骨肉成人,应是我向你跪恩才是。”
唐菊道声“不敢”,对孟承欢招手道:“欢儿,过来磕头,这是你的大娘。”
孟承欢应声上前,敬敬恭恭向花蕊夫人磕了三个响头。花蕊夫人见他长得如同孟昶再世,又见他听话乖巧,心下喜欢不已,连忙除下头巾,露出她那绝世的美貌,蹲下身子扶起他来,柔声道:“好孩儿,好孩儿,都长这般大了!”
孟承欢与她陡然面对,一怔之下惊叫道:“你不是哭娘子么?怎……怎的成了我大娘?”
唐菊与张继昭俱是一怔,哭笑不得。唐菊斥道:“胡说什么,这是你大娘,你睁眼看清楚了。”
花蕊夫人也是一怔,轻笑道:“不妨,不妨,看来郑国夫人与我真是很像呐!”
孟承欢情知认错了人,连忙跪下又磕了几个头,说道:“大娘莫怪,孩儿眼神不好,大娘原比哭娘子好看多了。”
花蕊夫人哈哈大笑,将他拉起身搂进怀中,恍惚间犹如孟昶便在眼前。
唐菊道:“慧妃娘娘,你别怪他……”花蕊夫人打断她道:“我知道,听说南唐元宗与郑国夫人便住在这里左近,想来欢儿见惯了郑国夫人的模样,以至……”说到此处忽然话头一转,问道:“我与郑国夫人真是这般相像么?”
原来大宋朝于年前灭了南唐王朝,南唐后主李煜与小周后被押来东京城,李煜被赵匡胤封了个违命侯,小周后被封作郑国夫人,便住在马行街里巷深处。
传闻那小周后与花蕊夫人长得颇为相似,被垂涎花蕊夫人美色已久的晋王赵光义多番骚扰,却因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一腔怨气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悲愤无处发泄,便常常在家中啼哭不止,或是怒斥李煜,以至街坊尽知。孟承欢与小伙伴们儿童心性,哪里懂得大人们人生无奈的痛苦,只觉如此又哭又闹的女子着实好笑,便给小周后取了个“哭娘子”的诨号。
花蕊夫人与小周后的样貌确有几分相似,但毕竟不是孪生姐妹,他仔细一瞧,已看出花蕊夫人与整日哭哭啼啼的小周后绝非一人,小周后清丽婉转,而面前的这个“大娘”却显得雍容华贵,当下叩头谢罪,嘴里不忘将“大娘”捧上一捧。
张继昭正色道:“让欢儿给他爹上香吧。”
花蕊夫人站起身来,将孟昶的画像展开挂在神龛上,说道:“欢儿,跪下。”
孟承欢微微犹豫,偷眼去看唐菊,见她面无表情,当下依言跪下。花蕊夫人又道:“这是你爹,今日大仇已报,你给他叩头上香罢。”
孟承欢接过张继昭递来燃好的红香,拜了几拜,把香插在香炉里。
张继昭将他扶起,正色道:“欢儿,你记好,你爹名叫孟昶,原是后蜀王朝的皇帝,他被赵家人害了性命,如今你大娘忍辱负重,终于给他报了深仇。大娘名叫费蕊儿,你长大后,别忘了祖宗牌位供奉上你大娘。”
花蕊夫人待他说完,将孟承欢拉到自己身前,轻抚他的额头,说道:“你的亲娘早已在国破时死在敌人手上,你爹为了蜀国百姓不作无畏死伤,甘愿做了赵家人的俘虏,他一点也不懦弱,他……他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我虽然是你名义上的大娘,但你小娘一手一脚将你抚养成人,你今后要好生孝敬她才是。”
孟承欢年纪虽小,却极为懂事,虽然今日之事来得突然,却也心中不乱,闻言连连点头答应。
花蕊夫人满意的点点头,对唐菊道:“他的父仇既然已报,我希望他日后能够平安快活的过日子,别让他一生活得不快活,好么?”又蹲下身子对孟承欢说道:“好孩子,你爹当年最是对女子心好,你也要学他一样,但凡女子哭泣都是有着伤心的事,原本不该去取笑的。你要记着,一定要对女子好言好语,答应大娘么?”
孟承欢虽是初次见她,却见她实在是美丽万方,言语温柔可亲,直如母亲一般,当下连不迭的点头答应。他从小只知有个小娘,对亲娘、父亲毫无一丝记忆,如今骤然听见亲爹亲娘,却不及眼前的小娘和这名自称大娘的女人来得亲切。
花蕊夫人又将他拥入怀里搂抱片刻,然后说道:“你们赶紧走吧,宫里只怕已经闹翻天了。”
唐菊微微一惊,问道:“慧妃娘娘,你不跟我们一道走么?”
花蕊夫人淡然一笑,道:“我若要走,大家都走不出东京城。你们好生保重吧。”
唐菊听她言语悲切,虽然长久以来心存妒意,却也不由自主跪下说道:“慧妃娘娘,你放心,我定会将欢儿平安抚养成人。”
张继昭早知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反倒比眼前两个女人清醒得多,插言道:“时候不早,该动身了。”
花蕊夫人颇有不舍,抚摸着孟承欢的脸颊,说道:“欢儿,再叫我一声大娘。”
孟承欢见她眼中已有泪水,当下恭敬的跪下磕头叫道:“大娘,等欢儿长大后,一定回来接你。”他小小年纪不知此中关节,只觉得面前这名初次见面的大娘对自己语重心长,日后定当予以报答才对。
花蕊夫人又是欢喜,又是伤感,恋恋不舍的与张继昭一同去了。唐菊将孟昶的画像收好,跌坐在床上默然无语,孟承欢上前牵着她的手,说道:“小娘对我最好,我也对小娘最好。”二人母子情深,紧紧相拥。
张继昭将花蕊夫人送归皇宫,不敢再多看一眼她的面容,生怕自己一回头便再也没有勇气离去,垂头道了“珍重”,逃也似的疾步往回。
唐菊早已将行李收拾妥贴,等着他回来便即出发。她这两日来情绪波动甚大,也不愿去关心此行去往何方,恍恍惚惚随着张继昭走了数日,到了华山脚下。
张继昭说道:“我师叔便在这山上修道,只愿他能指点欢儿,度他成仙之途,也算了结蕊儿心愿。”说完便去置备登山用具。
唐菊带着孟承欢等在山下,忽听锣声一响,有人游街大叫:“太祖驾崩,晋王继位,改元太平兴国。”声音响亮刺耳,在这萧瑟的冬日远远传开。
唐菊心中一惊,虽早已心中有数,蓦然听见这个消息还是心头激跳,连忙拉了孟承欢站去偏僻一角。
是日雪后初晴,遥望高耸入云的山峰,被阳光照耀染上金色,与山上白雪相映成趣,令人望之心神欲飞,俗世中的杂念大为消减。
孟承欢自小长于繁华京都,何曾想像过世间竟会有如此壮丽景致,将脖子也望得酸了,这才惊叹道:“小娘,这山可真大真高!”
唐菊笑道:“咱们蜀中家乡多的是各式各样的山呀水呀的!”
孟承欢收回目光,又见玉泉道院门侧一块大石前插满香烛,积雪虽厚,却不停有人来向那大石虔诚跪拜。奇道:“小娘,这些人跪那石头做啥?”
唐菊打眼望去,蹙眉道:“多半是石头仙吧?你张叔叔怎的还不回来?”此处虽处华山脚下北麓入口,却丝毫没有乡间僻野的冷清,数个村镇邻接座落,不乏各色店铺,张继昭去了已有一个多时辰,算来早应采办完毕所需事物返回才是。她心下略感不耐,对孟承欢道:“找个干爽的地方坐坐去。”
二人环顾四周,均觉只有那块大石最是好坐,牵手走了过去,见那大石确也稀奇,数日大雪过后,竟未有丝毫积雪,面上光溜平整,如同一张石床。不由啧啧称奇,围着看了一周,又见一名老妇颤颤巍巍前来对石跪拜上香。孟承欢上前问道:“老婆婆,你在拜这石头大仙么?”
那老妇跪拜完毕,起身笑道:“小哥是外乡来的吧?这石头怎是什么大仙。”
孟承欢奇道:“那你拜它做啥?”
那老妇道:“这道观里的扶摇子道长是个活神仙,方圆十里之内的村民得他点化不在少数,前年他主持修建这玉泉院时,曾在这石头上大睡三月不醒,大家都说这石头沾了他的仙气,拜了能去病养身,于是本乡人打从这里经过,都会拜上一拜。”
孟承欢道过谢,看那老妇离去的背影走得颤颤巍巍,心中同情大盛,暗道:“只盼这石头真个沾了仙气,令老婆婆从此身体强健。”转过头来,却见唐菊盘膝坐在石上,左手捏诀,抿嘴笑道:“承欢吾儿,还不给你的神仙小娘跪拜行礼么?”
唐菊自十七岁起便带着他隐于东京城中,一直未改少女心性,二人相互间逗趣原是常事。孟承欢见有游戏可做,满心欢喜,嘻嘻笑着拜倒在地,道:“孩儿求神仙小娘大施法力,日后开开心心,再别难过流泪了。”话音未落,忽听风声传来,自己竟被唐菊一脚踢翻在地,心下惊骇想道:“糟了,惹小娘生气了?”又听唐菊急道:“欢儿快跑。”连忙抬头一看,只见方才自己跪下的地方一名手持短刀的壮汉仰天栽在地上,咽喉处开了一个筷子般粗细的血洞,正要竭力爬起身来。
孟承欢慌乱间情知遇到危险,当下想也不想,抄起地上一块硬石砸在那人面门,手底感到如击面袋,竟觉一股揪紧心窝的难受。那人被砸得鼻骨全塌,嘴里扑簌簌喷出血沫黑水,全身筛糠般的抖动不止,眼看是活不成了。
孟承欢强按心惊,转头再看唐菊,正好见她自大石上翻身后跃,从自背后挥刀砍来的一名壮汉头上倒翻而过,经过那人头顶时,迅速拔出用作发簪的一尺钢针,狠狠插进那人的左颈里面。那壮汉喉头“咕咕”作响,直挺挺摔在大石上,青紫的面孔恰好耷在他的眼前。
他惊叫一声,连连蹬腿往后躲避。唐菊抢上将他拉起身来,柔声安慰道:“欢儿别怕,欢儿乖……”,披散下来的发丝从他面上扫过,令他稍稍安下心来。
唐菊举目四望,又见玉泉院里冲出两名壮汉,心下不由大震。方才之所以能一击杀敌,全因敌人心存轻视,被她突施杀手侥幸得手,若真要面对面厮杀,岂能那般易于?
她连忙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