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山河-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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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上前向赵桓道了声万福,便规规矩矩地在一旁站着。赵桓不开口,她也只在一旁装作不知道。好不容易等赵桓练完了一篇鸡爪子爬似的草书,净了手,才听见他出声问道:“皇妹可知道,朕为何唤你来此?”
“官家是想听真话呢,还是假话?”
赵桓一愣,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朕要听不真不假的。”
赵瑗莞尔一笑,目光落在那篇草书上,轻声说道:“官家的书法造诣,素来是极高的。”所以决计写不出这鸡爪子爬似的草书,虽然草书一向以“狂”“乱”著称。
赵桓又是一愣,而后苦笑一声:“嬛嬛果然是玲珑剔透之人。”
字由心生。
字乱了,心便乱了。
“朕被人威胁了,自从你的好夫婿决意撕毁澶渊之盟以后。”赵桓将那篇写废的书法团成一团,拢进衣袖里,慢慢地在屋里踱着步,“西辽皇帝是个顶厉害的人,朕觉得与嬛嬛你不相上下。唔,他派了好几个使者过来,说是要与朕先礼后兵。幸亏西军打得漂亮,西辽皇帝也只能‘礼’,不敢轻举妄‘兵’。嬛嬛,在你看来,西辽的威胁,可以算做几分?”
赵瑗思考片刻,答道:“半点威胁也没有。”
“胡言乱语!……”
“臣妹并非胡言。敢问皇兄,您是信不过西北宿将,还是信不过我燕云健儿?”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赵桓,眸中渐渐沉淀出几分温柔安抚之意。
赵桓一愣。
没错,西夏国灭之后,万里戈壁便成了大宋与西辽间的第一道关卡;就算耶律大石破得了戈壁滩、夺得下河套平原,还剩着一个燕云十六州与他死磕,接下来才是繁华盛景的汴梁城。
他认认真真地想了很久,紧锁的眉头渐渐打开,随后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他似乎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一时间似乎扫除了胸。中所有的闷气。等他笑够了,才和蔼可亲地走上前去,扶了扶赵瑗的发簪,说道:“随朕来。”
赵瑗称是。
西辽国使与东西两府的相公们,已经在垂拱殿中等候很久了。
北宋神宗之后,朝中大权在握的衙门,只剩下中书门、枢密院和御史台,再加上一个户部。中书门司文,称东府;枢密院司武,称西府。说得通俗一些,中书门等同于中。央办公。厅加上国。务。院参。事室加公。务员局加农业。部加住。房和城。乡建设。部,而枢密院则等同于中。央。军。委加国。防。部,御史台干的是检。察。院的活儿,户部当然就是财。政。部。
所以,赵桓把这些当朝大员们和外国使臣晾在外头小半日,着实有些不近人情。
好不容易等到赵桓接见,这些平素顶天儿的大员们又都齐齐愣住了:官家今日心情格外好,仿佛胸中郁结之气被一扫而空。最最关键的是,官家身边,居然站着一位帝姬。
垂拱殿是什么地方,怎容一位帝姬自由来去?
可那人是柔福帝姬,大宋唯一一位有封。邑的国公主,挽大宋于将倾的天纵奇才。
联系到这位帝姬平素诡谲的行事风格,所有人心中都泛起了嘀咕。
来者不善。
赵瑗倒不在乎这些当朝大员们心中想的是什么。准确地说,她从来就不曾在乎过。只要他们能够扶着大宋安安稳稳向前走,那便罢了;若是不能,她不介意将一切打碎了重新来过。
相公们开始奏事,有一搭没一搭地磨嘴皮子。方才在大朝会上不敢说的、不方便说的,如今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核心的议题,自然是“谨防西北生变”。
赵瑗恼了。
虽然她不大喜欢护短,但这回,她是真真切切地恼了。
都说文人最害怕的就是拿刀枪的武将,本朝太。祖也干过杯酒释兵。权的事儿,太。宗也签过澶渊之盟,年年向大辽进贡岁币。但国泰民安,是买得到的么!
不长利爪尖牙的小肥羊,不被饿狼吃掉才有鬼。
用军。汉们的粗话说,就是“弟兄们用血换来的平安,不是让你们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赵桓一直关注着赵瑗的神情,连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也没有放过。他很清楚这位皇妹的本事,也很想看看这位皇妹会如何行事。“谨防西北生变”这个议题,其实从西夏国覆灭的那一天起,就已经被摆到台面上来了……
“敢问诸位相公。”赵瑗巧笑嫣然,“在西辽使节面前商议这等要事,果真合适么?”
“帝姬尚能进入垂拱殿中,西辽使节如何不能议事?”说话的是个脑子拎不清的郎官。
“此事与我大辽息息相关,宋国不能撇开我国,私自议定。”西辽使节一本正经,“我大辽,正处在宋国以西。”
赵瑗被气笑了:“本国内。政,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外使置喙?”
“帝姬此言差矣。”西辽使节继续一本正经,“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本使节所代表的,正是大辽无疑。柔福帝姬这般小家子气,实在有违一位大国公主气度。”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可惜都是露出獠牙的恶狼。
“使节大人。”赵瑗悠然开口,“假设今日,您才是我大宋的中流砥柱;而诸位相公则是辽国的重臣,设身处地一番,自然知晓症结所在。”她停了停,又说道,“换位思考之后,依旧维持原先看法不变的……恕本帝姬狭隘,只能认为各位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本意是‘宁可向大辽进贡岁币、永久称臣,也不能让武官凌驾于文臣之上’。”
此言一处,倒有七八成的大员们变了脸色。
无论多么冠冕堂皇的措辞,本质不过是一张遮。羞布。西辽要钱,而另一些人要永久保留文臣至高无上的地位,一拍即合,仅此而已。
赵瑗偏头,冲赵桓微微一笑:“皇兄以为如何?”
赵桓冷汗涔涔。
有些事情捅破了,不过是一层窗户纸。
有些事情撕开了,也仅仅是一层遮。羞布。
关键是,有没有人胆敢在官家面前,干脆利落地撕开它。
“本帝姬曾听闻,有一位昏庸的妇人,晚年曾说过这样一番话。”赵瑗站起身来,盯着西辽使节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道,“‘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诸位相公大约晓得,什么才叫‘结与国之欢心’罢?那便是毁掉大国重。器,拔掉尖牙利爪,撕毁藩篱屏障,将大好河山坦。露于外敌之前。”她冷冷地笑了一会,又一字一字地问道,“既然诸位相公皆有此意,那本帝姬便提议西军解甲,自除服舆,将燕云十六州‘还归’耶律皇帝,可好?”
“嬛嬛!”赵桓惊得跳了起来。
“你们不过是看着牙齿磨利了,爪子磨尖了,想收拢到自个儿麾下罢了。”赵瑗笑得愈发冰冷,“可书生如何收拢这些利爪?书生天生文弱。所以啊,你们只能给天下洗脑,‘好男不当兵’,‘书中自有颜如玉’。自个儿领着高。俸,却酿成了仁宗、神宗年间极高的贪腐……”
“嬛嬛……”赵桓试图阻止她。
“本帝姬素来是个刺儿头,不怕死,自然也不怕沉塘。若是诸位相公想做吕后,想用竹签儿将本帝姬活活扎死,本帝姬也绝不皱一皱眉。本帝姬自认比不上韩信韩大将军,但至少,比戚夫人还是要好一些的。”
“嬛嬛。”这已经是赵桓第三次试图阻止她。
“本朝重文轻武、文强武弱是出了名的,读书人端的架子也是顶高的。士子们爱狎。妓,歌姬便比公主帝姬们还要名贵;士子们爱纤足,天下女子便纷纷缠足;士子们不爱武人,于是武人地位低贱如尘土,直到山河破碎……”赵瑗从左到右缓缓扫了一眼,眼眶有些泛红,“若不是你们早生了两百年,我真想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崖山’!”
什么叫“崖山”,诸位相公们自然是不懂的。
事实上,除了赵瑗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听懂。
赵瑗笑容愈发冰冷,缓缓转头,对赵桓说道:“此间利害,皇兄应当晓得。”
赵桓很头疼。
其间的利害关系他当然懂。在金国呆了这么久,想了这么久,就算是个傻子,也该想通透了。
更何况他这位好皇妹一仗接着一仗,每打一仗就给他好好上了一课。这么长时间下来,若是真有人起了二心,这位皇妹铁定比他还要敏。感。
可问题是……
连王安石这等天下第一刺儿头都失败了,自家皇妹居然想要单挑天下的读书人,委实太过任性妄为。
第107章 女书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威胁外邦的话谁都爱听,无论是官家还是东西两府的相公。赵瑗一番话说得痛快,旁人也听得痛快,只除了那位面色铁青的西辽使节。
东西两府的相公们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挪了挪位子,分左右站开,而那位使节大人则不尴不尬地站在中间,颇有遗世独立的派头。只可惜这世上遗世独立的公子多了去,也不差这位番邦贵使一人,故而饱读诗书的相公们是半点赞赏的态势也没有。
“嬛嬛……”赵桓压低了声音,“你……你这么做,不会捅出什么篓子罢?”
赵瑗微微抿了抿唇角,眼底渐渐透出了几分锋芒。
这个动作是她未婚夫常做的,如今却也被她学了来。眸光流转之间,隐隐有着磐石一般的坚定。
篓子?
大宋帝姬最不害怕的就是篓子。
只要西辽胆敢越境,她一定会把大宋立国数百年来的帐,好好同他们清算一回!
许是赵瑗的目光太过犀利,又或许是柔福帝姬的名头太过响亮,下方站着的人倒有大半被震慑住了,长久说不出半句话来。西辽使节倒是想说,可被柔福帝姬眼刀子一扫,瞬间便将所有的话都给吞到了肚子里去。他甚至怀疑,如果自己惹恼了这位姑奶奶,是否还有命回西辽去。
“嬛嬛啊……”赵桓憋了半日,终于憋出一句话来,“你与使节大人一同退下罢。朕……唔,朕还有些事情,想要同相公们议议。今日午间你也不必回宫了,便在朕的福宁宫用膳罢。”
赵瑗微微一愣,低眉顺眼地称了声是。
最突兀的两个人走了,垂拱殿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相公们齐齐抹了把汗,七嘴八舌地开始向赵桓进言,内容无非是柔福帝姬今日诸多逾越,公主犯法与庶民同罪,还望官家好生管教。赵桓听了许久,偶尔轻轻地“嗯”上一声,却并不评议。
北宋皇族的性子素来温和,出了这样一位激。进的柔福帝姬,实属异类。
君臣们商议了好一会儿,也拿不定什么主意。赵桓虽然觉得自家妹子字字在理,可惜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空中楼阁,没有半点施行的可能性。又过了好一会儿,外间又有内侍来报,说是柔福帝姬召集了不少帝姬郡主,说是要教她们一些新鲜的玩意儿。
“什么新鲜玩意儿?”赵桓有些好奇。能够贸然闯入垂拱殿,中断议政的,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据说,是‘女书’。”内侍据实禀告。
事实上,除了赵瑗本人,谁也不知道女书是个什么新奇物事。
“还教授了一些算学的新鲜法子,用的也是‘女书’。”
君臣面面相觑。
赵桓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摒退内侍,决定等午间再好好问问她。横竖这位妹子做不出什么坏事来。‘女书’?听上去倒像是一种新的字体。
赵瑗当然想不到垂拱殿内又发生了什么,只是趁着大家还有些崇拜她这个光环笼罩的帝姬,慢慢埋下几颗毫不起眼的种子。她想要的不止是文武平权,还有男女平权。
这种事情可不是耍耍嘴皮子就能办到的,起码要花上好几代人的工夫来潜移默化。
但至少,至少她能让天下女子的地位,不再那么卑微。
梁红玉和她的女兵。营已经是一个极好的开端,这个世界的女子也大多向往填诗做词。既然如此,她不妨再多多教授一些后世的学识。最起码能让这些女孩子明白,她们并不比男人差。
而这些学识的基础,她选择了女书,世间唯一一种母女相传的文字。
这种文字,还是她上辈子向外祖母学过来的,这世上,已经很少有人会用了。
至于可能因此造成的社。会动。荡……
她真的、只是、埋下了几颗种子、而已。
至于这些种子能不能长成参天大树,赵瑗以为,大概自己曾曾曾曾孙辈可以告诉她。
女书起源于绣品,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们倒是学的极快。赵瑗零零碎碎地教了一些,又同她们玩闹了好一会儿,便该去福宁宫用膳了。不知怎么地,她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九曲回廊、亭台楼阁、红墙绿瓦……
她沿着来时的道路一路去往福宁宫,规规矩矩地向赵桓道了声万福,而后悄无声息地抬了抬眼,发现赵桓神情淡然。两人分君臣入了席,慢慢用着午膳,一时无话。
宋代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餐饭赵瑗倒是吃得很是享受。
用罢午膳之后,赵桓才摒退了侍奉的一干宫人,皱着眉同赵瑗说道:“你今日在垂拱殿中,委实太过莽撞。”
赵瑗一怔。
“你可晓得,今日过后,会有多少人跟朕递折子,弹劾于你?指不定连你的国公主封号也要扒。了去。”赵桓眉头皱得愈发深了,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依皇兄之见如何?”
“朕想不出额外的法子。”赵桓烦躁地在屋子里踱着步,面色颇为苦恼,“朕甚至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