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山河-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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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瑗抱着膝,坐在沾满夜露的草地上,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发愣。半人多高的茅草将她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也恰到好处地挡住了旁人的视线。
沙沙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紧接着便是甲叶交撞的喀喀声:“帝姬。”
“我早已说过……”
“帝姬。”身后那人依旧坚持,持着长剑半跪在半步开外的地方,眼神晦暗莫名,“帝姬方才欲言又止。”
赵瑗轻轻摇头,笑了一下:“只需照着你们想要的去做就是了。”
“若是依帝姬之意呢?”
“我说过……”
“我想听听您的意思。”那人的声音极为醇和,在夜风中远远透了开去,分外动听。
赵瑗叹了口气,还是将自己先前的一些思虑和盘托出。包括宗弼进入“假金营”后的猜测,包括骤然消失的宋俘,还有残留一地的猩红……“若宗弼是个聪明人,那么我们很难瞒过他;若他是个蠢人,那么也没必要做这么一场戏。”
种沂微微愣了一下,良久之后,方才问道:“那依帝姬的意思呢?”
“囚起来。”
“囚?”种沂愣住了。
赵瑗缓缓点头:“骗不过宗弼亲眼所见,总能骗过旁人的‘亲耳听闻’。”
他没听懂。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赵瑗的印象又深刻了几分。
——身为帝姬,她自幼生长于皇权倾轧之中。
——所以,她对宗弼的揣测和论定,或许会比我,比我们,都要精准。
种沂低低说了声“好”,执起配剑,起身离去。走了没两步,他忽然停下来,转身看着赵瑗,目光灼灼:“在帝姬看来……在您看来,面上刺金,是一件无法容忍的丑。事么?”
赵瑗一愣,缓缓扭头。
月光下少年身形挺拔长眉入鬓,面上却有一个淡淡的青色痕迹,如同洪荒狰狞的兽,平添了几分凛冽的气息。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宋朝重文轻武,一旦入营,必须在脸上刺字。
即便是昔年鼎鼎有名的北宋战神狄青,也依旧免不了这场“刺配”的命运。
“这些文字么……”
赵瑗浅浅笑开,明眸之中光华流转。
“你不觉得很像青铜器上的铭文,凛冽、且肃杀?”
种沂一愣。
赵瑗一字一字地说道:“利剑出鞘,厮战于野,如铿铿龙吟。”
“龙吟大泽。”种沂低声重复着,眼中渐渐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神采,“祖父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官家泽被天下,复燕云、平西夏、逐金辽……帝姬以为,我当得上那柄利剑么?”
“非卿莫属。”
种沂忽然笑了,朝赵瑗行了个硬气且挺拔的礼,转身离去。
赵瑗继续抱着膝头发呆,思考着若是他们当真这么做了……后头的事情,一定有趣得很。
只是每每想起宋朝那条特别操。蛋的规定,总是会替他们觉得不值。
强虏、天下、黄河……
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总在她的脑子里盘桓着,久久挥之不去。她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想着,竟然渐渐睡了过去。
醒来时,营帐鸣金。
一乘轻骑朝这边飞奔而来,铠甲在霞光中泛起粼粼冷光。
宗弼来了。
然后,他被囚。禁了。
赵瑗先是惊讶宗弼来得如此之快,随后又觉得不过是理所当然。
她比照着一国帝姬的服舆,略加梳洗打扮之后,由十八名黑衣黑甲的种家子弟领着,来到了宗弼面前。
四目相对。
赵瑗忽然笑了。
她先是浅笑再是大笑最后笑得前仰后合丝毫不顾仪态,最后走上前去,弯下腰,用字正腔圆的女真话问宗弼:“想不想知道,你的结局会是什么?”
宗弼没有说话,目光却是冷的。
赵瑗依旧自顾自地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会想,‘唔,今天着实是我大意了,只带了很少的几个人来,陷入了宋人的计策里。没想到宋人竟然能抢先一步,更没想到宋人竟然偷偷渡过了黄河!不出三天,这些消息就会传到上京去,到时候……这处破烂到了极点的营帐,能拦下我么?’”
宗弼脸色微微一变,却又瞬间恢复如常。
这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明显被赵瑗捕捉到了。赵瑗轻轻嗤笑一声,继续问道:“你猜猜,为什么头一个来见你的人,是我?”
“哼。”宗弼又微微冷笑了一下。
“你不说。”赵瑗用了肯定的句式,“那么我再来猜一猜。‘宋人狡诈,妄图以女子之身来羞辱我,想我堂堂大金勇士、勇猛善战的第四皇子,怎么能被一个女人,甚至像女人一样孱弱的宋人激怒?哈,来得好,今夜你就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这一回,宗弼脸色彻底变了。
“最末一句是我临时加上去的。”赵瑗浑然不在意地耸耸肩,“看来我猜对了大半。四皇子,我们宋人有个游戏,唤作‘棋’。每走一步,都要预先揣测到三四步之后,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对手的。四皇子殿下,您一定会很喜欢这个游戏的。”
“看来你是极精通‘棋’的帝姬。”宗弼的声音有些沙哑。
“错了,我不懂棋,但我略懂一点棋术。”赵瑗笑吟吟地说道,“方才我对你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一步棋。你的每一个反应,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包括现在。如果你愿意,可以猜猜我接下来想要做什么,为什么——会以一国帝姬的身份,来挑衅你?”
宗弼被赵瑗七绕八绕地绕晕了,额头上青。筋暴起,嘶嘶地吼叫一声,立刻就要将赵瑗脆弱的小身板给拆碎。十八位黑甲武士齐齐将宗弼困了起来,暗红色的披风在营帐之中分外耀眼。
宗弼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睁圆了双眼,似乎已经明白了。
赵瑗微微颔首,抬头挺胸,学着柔福记忆中汴梁贵女们的矜骄范儿,施施转身,略略收了大袖,不紧不慢地朝帐子外头走去。
每走一步,宗弼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表情也越痛苦一分。
等到赵瑗完全走出营帐之外,里头又是一声声嘶力竭的吼叫,接着是一句字正腔圆的汴梁官话:“狡诈如狐的宋人,总有一天我要削掉你的头盖骨盛酒!”
“……我还是不大明白。”伫立在营帐外的种沂有些挫败。
金营中的另一个头儿,吴玠吴大人则是冷着脸看赵瑗,手一直没有离开过剑柄。
赵瑗转头朝营帐中瞥了一眼,笑着说道:“可以向上京传信了。”
“传什么?”种沂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二皇子暴毙,四皇子夺营。”
“可宗弼……”
“‘四皇子’,‘夺营’。”赵瑗又刻意强调了一遍,朝营帐中努努嘴,示意“四皇子在我们手上”。若是种沂还不明白,那她就……
“……原来是这样。”种沂长长吁了口气,“你之所以要囚。禁四皇子,就是为了冒他的名?”
赵瑗微微颔首。
“之所以留着他的性命,也是为了将来上京‘来使’,至少要留着一个活人对峙?”
赵瑗轻轻“唔”了一声。
“那我们……”
“扶灵上京。”
种沂瞥了吴玠一眼,眼里总算有了几分笑意:“从今往后,你就是金国四皇子完颜宗弼,可以在金营之中发号施令了。唔,他的那些令旗令箭……”
“都在我这里。”吴玠答得很干脆,而后朝赵瑗拱了拱手,“娘子大才。”
赵瑗表情有些扭曲。
“娘子”什么的,是对少女的敬称,敬称……唐朝的驸马也经常称“公主娘子”……呵呵总比晋朝的“小姑子”好多了呵呵……她真的很不习惯啊摔!!!
帝姬殿下在两位诧异的目光中略微调整了表情,依旧一脸的淡定和仪态万方。至于里头那位金国四皇子、金营里残留的金兵、还有四皇子麾下的那支强大军队……她相信将军们会处理好的。
“只是……”种沂有些犹豫地开口,“我们当真不去奉迎二位官家么?”
赵瑗叹了口气。
“相信我,我比谁都更加焦急。二位官家,一是我的父亲,一是我的兄长……可当下的情形,你捏个沙盘来仔细瞧瞧,当真适合去迎回二位官家么?”
第12章 童贯遗风
种沂沉默。
吴玠也沉默。
赵瑗朝两人略略点了点头,又回去换上了一身素白的衣服——这是“白丁”的服色。帝姬的朝服终究是过于复杂了些,也难受了一些。
最终还是种沂憋不住问她:“你——你为什么要以一国帝姬的身份,去挑衅兀术?我记得……”你明明不大喜欢这个身份。
赵瑗轻轻“唔”了一声:“你没发觉他很生气么?”
“什么?”种沂微微一愣。
赵瑗笑了:“若我是个一般的宋俘,那么他只能感觉到,我在羞。辱他这个统帅;若我是一国帝姬,那么我就是在羞。辱他这个皇子和统帅。你没发现么?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激怒他。”
种沂沉默了片刻,才问道:“激怒?”
“怒火攻心时,人通常会失去理智。”赵瑗尽量说得浅显一些。
“可你后来又……”
“对,我在‘挑衅’他,也在‘激怒’他。甚至到后来,我清清楚楚地向他挑明,我就是在激怒他。虽然他明知这是我的计策,他还是失控了。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情绪也控制不了,那么他还能做些什么?”赵瑗莞尔一笑,“他会对自己感觉到失望。当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愤怒的情绪,又对自己倍加失望时……你觉得,他会做些什么?”
种沂目瞪口呆。
他早知道赵瑗说的每一个字都意味深长,却没想到连宗弼的每一个反应都在她的掌控之下。
他忍不住觉得喉咙有些干。
赵瑗继续说道:“当一个人处于极端愤怒、又极端自我否定的情绪下,经常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也比较容易掌控。唔,方才我的措辞似乎奇异了些,你能听懂么?”
种沂似懂非懂,最后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你很可怕。”
赵瑗颇有些得意:“那是自然。”
“你一向是这样……”种沂摇摇头,叹息一声,“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起,你就是这样。你不像个平常的帝姬,甚至不像个平常的女子。你聪明得过分,也聪明得有些残忍。”
赵瑗轻轻“唔”了一声,“我喜欢这个评价。”
种沂一字一字地说道:“多智近妖。”
赵瑗笑得前仰后合:“那我不妨当个祸国殃民的妖女。祸的是金国,殃的是金兵。”
种沂沉默。
“公子多虑了。”赵瑗收敛了笑容,认认真真地说道,“我很清楚什么是自己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正因为我清楚自己的手段,所以我才会慎用这些手段。何况我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女子,你手中佩剑轻轻一刺,我立刻一命呜呼。”
种沂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公子预备什么时候北上,与我一同祸害金国?”赵瑗笑弯了一双眉眼。
种沂再次愣住了:“我?”
“自然是你,或者吴大人。”赵瑗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这儿,我可没法子女扮男装。”
种沂不知想起了什么,耳根微红。
赵瑗无谓地耸耸肩,又披上了蓑衣和斗笠,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不会骑马。
一个不会骑马的帝姬,在这乱世之中,无异于累赘。
她正琢磨着应该怎样把这块短板补足,忽然听见了一些近乎愤怒的吼声,字正腔圆的女真话:
“老子进寨子的第一刻就感觉有问题!你还老说没有没有!”
“能怪我吗?四大王自己也觉得有问题,还不是进来了!”
“现在四大王被关起来来,外面至少三五万宋军,恐怕没杀出去,狼刀都磨钝了!”
“这么大声气,怕宋人听不见吗!”
“你凭什么管我!”
“……”
紧接着就没声音了,再接着,囚。禁宗弼亲兵的营寨里传出了砰砰的声音,没过多久,里头就抬出了一具尸体,外加一条断掉的胳膊。
失血这样多,恐怕断掉胳膊的那位仁兄也活不过今晚了。
种沂忽然有些后怕:“这就是‘愤怒’?”
赵瑗点点头:“是。所以才会让你将他们分开关押。如果当时宗弼在场,肯定会强力弹压这股情绪,因为他是所有人的头儿。如果他顺势纠集所有人奋力杀出重围,我们不一定拦得住。事实上,我们还可以分别向他们撒一些小谎。”
“撒谎?”种沂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赵瑗笑得有些残忍:“‘囚徒悖论’。”
“囚徒悖论”,是博弈论里的一个经典案例。
当两位囚徒同时处在极端愤怒的情绪下,比如现在,这个经典案例恐怕会更加“经典”。
最理想的结果,是两位囚徒从双赢变成双输,然后狱。警变成最大的赢家。
赵瑗随即又开始琢磨着怎样去撒这个小谎。
也真难为她脑子里同时转两件事情居然不会乱。
“鸿翎急使——”
悠远绵长的声音遥遥传来,有几分急促,又有几分惶恐。种沂对赵瑗说了声抱歉,转身便去了主营帐中。赵瑗合计了一下,知道“金营中其实住着宋军”的,约莫也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