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弦濯香令·胭脂雨-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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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妆将信将疑,你真的可以将邪气移到我的体内?
石猴得意,别人是否能做到,我不敢肯定,但我一定可以。只要你是心甘情愿将你的身体交给我来操纵。心若不诚,邪气就不能在你我之间传递,这也是我一直没能摆脱邪气的原因,但我想,你比我更希望我活着。
郁妆想了想,便点头同意了。
后来,陶夜稀追踪黑雾,追不到石猴,却只看到郁妆。石猴以为自己摆脱威胁,正值得意忘形之际,却又不想在山中遇见了斩妖师。
斩妖师和陶夜稀不同,但对于妖孽,他也是一样杀无赦。
石猴还是死了。
陶夜稀站在城楼上看到的烟尘,正是石猴的身体爆裂所产生的,紧接着,天空被染红,胭脂雨落下,樱素镇难逃劫难。
郁妆没有想到她的一番苦心最后还是白费,她知道只要尽量少地接触雨水,就有更多的可能避免受到伤害。看见烟尘的那一刻,她也看见城楼上的陶夜稀,她知道胭脂雨即将袭来,她匆匆地抓了身边仅有的一把伞,直奔陶夜稀而去。
那一刻,她顾不得别人。
只能顾着他。
后来甚至为了替他挡雨,而将自己的脸暴露在雨幕里,便那样受到腐蚀,她的脸毁了。胭脂雨对每个人造成的伤害是因人而异的,陶夜稀只是右手受到轻微的麻痹,就好像被掌力震伤,稍稍修养便能好,可郁妆的脸却再也难以复元。
泪水深深地嵌进双颊的道道沟壑。
只有一双明眸。
陶夜稀听罢郁妆的讲述,已是后悔得无地自容。郁妆却柔声道,这不怪你,其实,在我的预见里,你和石猴同归于尽,而胭脂雨落下来,我也躲避不及,会被雨淋伤,我的脸就和现在一样,所以,我也是有私心的。我那么费力想阻止你,不光是为了樱素镇,也是为了自己,是怕自己应了劫,真的容颜尽毁,可如今看来,我救了你,却还是没能救我自己。
陶夜稀沉默着。
沉默如黑夜里的一盏明灯,只让郁妆觉得自己的容貌更加丑陋,她转过脸去,拿袖子挡着,轻声道,请你,别看我的脸。
陶夜稀问,还有补救的办法吗?
郁妆黯然摇头,没有。这场劫难,能渡过的便是万幸。以后这里不会再有那样骇人的雨了。而眼下的樱素镇,要抚平这道伤口,只能靠着时间,靠着他们自己了。
【天涯海角】
寂寂暗夜,郁妆听见一声凝重的叹息。
对不起。
这三个字就像刚才的胭脂雨一样噬进她心底,她强颜欢笑,道,我是宁可听你对我说声多谢。——可是到如今,岂是几声抱歉或感激可以弥补,美貌之于女子,堪比性命一样重要,她却为了他而丢失,他心中愧疚不已。
那几日,郁妆脸上的伤口时有泛疼,陶夜稀都陪着她,照顾她。她说你其实不必理我,你应该回濯香门复命了。
陶夜稀顽皮地笑,没关系的,我闲人一个,在外多逗留几日也无妨,濯香门人才济济,不会独缺我一个的。
郁妆以轻纱遮面,只露出水灵灵的眸子,道,你该不会是还想着如何从我身上拿走那团邪气吧?如今石猴以死,你我都束手无策了。陶夜稀揉了揉鼻子郁姑娘见外了不是,咱们也算经历生死,我若还把你看做我的一个任务,那也太没有良心了,我陶夜稀怎么说也是个重情义知回报的人。
郁妆的明眸忽然变做一汪深潭,朦胧暧昧,似是装起了谁也看不懂的忧伤。
巫衣教的教徒仍然死守着教主的命令——捉拿叛徒——他们要活捉郁妆。尽管胭脂雨淋坏了不少追兵,但前仆后继,他们还是又找到了郁妆和陶夜稀。
霜风阵阵。
已是寒冷的严冬天气。
陶夜稀端了一碗又一碗热腾腾的粥,从客栈的厨房回来,忽然感到刺骨的杀气,他将粥碗向柱子上一摔,飞溅的粥水炸出了躲藏的官兵。客栈顿时混乱,陶夜稀冲入房间,一把抓起郁妆的手,两个人越窗而走,正落在一匹拴在路边 的马背上。
马蹄急急。
一路向西飞驰。
巫衣教似是布下了天罗地网,早已料到他们会乘马飞逃,因而黑衣的骑士早就严阵以待,一直穷追不舍。
出来樱素镇,从茫茫的官道,到崎岖的山路,陶夜稀一直紧紧地勒着缰绳,他看得出郁妆的眼睛里有痛意,知道她的伤又在作祟了,他无暇分身一面照顾她,再一面对敌,因此只想带着她摆脱巫衣教的追捕。
郁姑娘,你再忍忍。
郁妆咬紧了牙,我拖累你了。
陶夜稀摇头,怎么说这样的话,我岂是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辈。正说着,前方只见茫茫山尖,原来他们已到了悬崖边。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夺命的弓箭已经如雪片般簌簌飞来,陶夜稀舞开长袍,如布下一道防护的网,将弓箭纷纷斥退,可他却没有留意到胯下慌乱失神的马,箭刺入马的后蹄,那马儿突然狂奔乱跳,拉不住,一用劲儿,将陶夜稀和郁妆抛出几丈远。
陶夜稀在半空翻了两个筋斗,借着一丛茱萸的尖,踩回地面,手中玉笛抛出,直撞上郁妆的后腰,打了个回旋,也将郁妆稳稳地托起,安然落地。他们彼此相看一眼,马蹄声夹着利箭划破长空的声音紧紧逼近。
他们各自向左右站开,衣襟猎猎,已是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
【无量献祭】
陶夜稀没有想到,那场仗,还没有打就已经终结。他只感到胸口的大穴一阵酥麻,惊愕之中意识到竟然是郁妆对他用了隔空点穴,他一心注视着前方的敌人,完全没有防备自己身边的女子。他后悔太迟,只觉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朦胧中,陶夜稀好像看到了他的师姐沈月蛮,女子赤着脚坐在树上,纤细的小腿一晃一晃,快乐地朝他招手。那是濯香门的后山。他们时常在那里赏月观景,也时常对饮练剑,总之,只要有沈月蛮的地方便是光彩旖旎。
陶夜稀痴痴地笑了起来。
突然所有的景色一黑,瞬间消失不见,陶夜稀猛地睁开眼睛,原来是一场梦。他依然还在最初昏倒的地方,那个悬崖边,周围干干净净的,既没有人影,也没有打斗的痕迹。陶夜稀似是明白了什么,拔腿便朝山下而去。
巫衣教离樱素镇大约有三四天的路程,陶夜稀马不停蹄,赶到巫衣教所在的幽霞岭,暗中捉了一名教徒审问,郁妆果然回来了。
是被迫的。
因为,当日在悬崖上的时候,郁妆和带人追捕她的左护法商议,只要她乖乖地跟他们回巫衣教,他们便放过陶夜稀,不伤他毫分。
陶夜稀觉得自己欠了这女子实在太多的情。大概是这辈子也还不清的了。他向那名俘虏逼问出入教的捷径,幽灵城堡一般的巫衣教,处处充斥着淫邪的鬼魅般的潮气。陶夜稀小心翼翼地躲开了巡逻的卫兵,朝着地牢而去。
经过第三重石门的时候,光线陡然增亮了不少。
头顶传来一个朗朗的声音,陶夜稀,当日在山顶,我念在圣女替你求情,放过了你,没想到你却主动送上门来了。
陶夜稀抬头一看,长长的石阶顶端,说话的是独眼的左护法。而他的右边,像龙床般的椅子上,正坐着巫衣教的教主,萧如令。
萧如令的身旁,还有一个人。
郁妆。
不戴面纱的郁妆。
她的脸已经恢复了往昔的光彩,如无暇的白璧,美艳绝伦。只不过眸子里的哀戚犹在。只听她悲声一叹,陶夜稀,你还来做什么?
来救你啊。陶夜稀揉了揉鼻子,你可以舍身救我,我岂能丢下你独自偷欢?只不过,美人娘子,你的脸怎么好了?是这位英俊潇洒的大叔治好你的吗?他指着萧如令,萧如令的眼角轻抬,微微看向郁妆,郁妆会意,低头解释,教主毋须担忧,陶夜稀唤我娘子,只是嘴上占些便宜,我与他并无越轨的行为,我至今仍是完璧之身,教主大可放心地将我献祭给无量神。
何谓献祭给无量神?陶夜稀听郁妆那样说,急忙问道。
急躁的左护法尤其不耐烦,喝道,教主,何必跟这小子多费唇舌,不如杀了他?刚说完,犹在已是抢先一步,挡在左护法面前,教主,献祭的仪式即将开始,何必再这个时候动血腥,我答应你的事,言出必行,我只希望教主能念在我们主仆一场,答应我最后的心愿。
你要我放过他?
是。
萧如令看了看陶夜稀,嘴角浮起阴险的笑,我何必跟一个后辈计较?陶少侠,你既然来了,便是我无意间的客人,和不留下来观赏我教中最盛大的仪式?话毕,两旁的教徒已是握紧了刀剑,恶狠狠地瞪着陶夜稀。
陶夜稀知道,萧如令这样做表面看来是邀请,实则软禁,想防止他破坏献祭。他便暗暗地握紧了吹魂笛,真气流转,准备大战一场。
郁妆看出陶夜稀的意图,忽然朝着台阶下走来,一边走一边道,献祭是巫衣教百年相传的习俗,每隔一个甲子,便会有一名圣女被作为贡品,以鲜血滴入无量潭,向无量神表达俯首称臣之意。无论多少次,多少年,一旦鲜血将无量潭的潭水彻底染红,无量神便会眷顾那一届的教主,使教主获得无上的神力,可称霸天下。
郁妆顿了顿,再道,圣女须得保有处子之身,且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损伤,所以教主不惜耗费功力替我解除胭脂雨烙下的残疾,以密宗之法助我恢复容貌,因为,倘若我并非完璧之身,又或者,带有任何的邪魔妖气,献祭便会失效,到时候,整个巫衣教都会受到无量神的惩罚。
陶夜稀看着郁妆近在咫尺的眼眸,她是善于用眼睛说话的女子,她的眼神若有所指,陶夜稀忽然回味起她刚才的那番话。
——不能带有任何邪魔妖气。
可是,郁妆的身上有石猴给她的归蟒邪气,只不过这巫衣教里的人似乎没有一个可以像陶夜稀这样,看到黑雾的存在。
陶夜稀顿时领悟到郁妆的用意,他揉了揉鼻子,望着高高在上的萧如令,拱手道,既然教主盛意拳拳相邀,那晚辈唯有却之不恭了。
【碧落烟尘】
当郁妆的鲜血从白皙的手腕上流下来,滴落,一颗一颗像朱砂般落进暗红的水潭的时候,陶夜稀坐在观望台上。
周围都是密切监视着他的教徒。
尤其是那左护法,哪怕只有一只眼睛,也凌厉得像鹰。陶夜稀没有机会单独接触郁妆,他一直在想着郁妆说的,受到无量神的惩罚,他打醒了十二分的精神,随时准备着应对突发的危机。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郁妆的脸色由红转白,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陶夜稀坐不住了,想要冲过去,左护法却按住了他的肩,他的右手一用力,真气已将玉笛灌满。
忽然之间,水潭里的水犹如被狂风吹皱。
整个幽霞岭都开始晃动,
无量潭周围的人纷纷乱了阵脚。那晃动越来越激烈,两侧的山石似有下滑滚落的痕迹。陶夜稀看左护法分神,立刻反手推开了他朝着潭水边奔去,正接住摇摇欲坠的郁妆的身体。他道,我带你走。两个人披荆斩棘,一面应付萧如令的追击,一面躲避山石的崩塌和地面的裂缝。
这就是所谓的无量神的惩罚吧。
献祭了被邪气侵占的女子,那鲜血如污秽,惹无量神发怒,以至于整个幽霞岭都陷入崩塌之中。顷刻间,巫衣教血流成河。
陶夜稀带着郁妆,九死一生,总算到了一片空旷的平地。幽霞岭的晃动渐渐停止了,他们气喘吁吁坐下来,陶夜稀拭了拭额头的汗,道,现在那帮人自顾不暇,想必也不会死追着我们了。还是你的计策管用,我看那萧大叔此刻想必气得捶胸顿足了。
刚说完,便觉得左侧的人软绵绵倒过来,头撞到肩膀上。陶夜稀连忙扶了郁妆,你怎么了?郁妆喘息不定,摇头道,萧如令说了,他可以治我,也可以毁我,倘若我动了异心,不按照他的意愿完成献祭,将自己的鲜血奉献给无量神,那么,就算我侥幸再次逃出巫衣教,我的体内也已经种下了剧毒,毒气攻心,便是我命丧之时。
他也在气得咬牙切齿,好个狠毒的萧如令。你别怕,我再回去,找萧如令拿解药。
郁妆没做声,只沉醉于彼此依偎的暧昧姿势,一双手轻轻握着陶夜稀的胳膊,粉面挨着他的肩,吹气如兰,此刻正是巫衣教最混乱的时候,若要偷袭萧如令,最易得手,你且听我细细地跟你讲讲教中的机关布阵,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陶夜稀点点头,柔声问,你累不累,要不要歇息一阵?
郁妆摇头,然后仿佛自言自语般,对陶夜稀讲起巫衣教的地形机关,甚至是萧如令和左护法的武功路数,以及破解的方法。陶夜稀听得很仔细,丝毫也不敢松懈,突然觉得左侧肋骨一阵酥麻,顿时全身动弹不得。
郁妆再次封了他的穴道。
这一次他没有昏倒,而是清醒地坐着,僵硬着,只有两颗眼珠子还能转动,他拼命地想要去看郁妆,郁妆仍是偎着他的肩。
——对不起,我不想你再为我冒险。
——十二个时辰以后,你的穴道会自动解开,到那时,我的毒也早已经发作,不在人世了。你便不需要再为我去闯巫衣教。你不是教主和左护法的对手。女子说着,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就像在陶夜稀的肩上开出一朵绚烂的花,却又随时都会枯萎掉。
就那样坐着,一个时辰,再一个时辰,直到天色渐渐暗去,漫天的繁星在头顶铺开。清朗的冬夜,很冷,冷得郁妆浑身瑟缩。
她抱紧了陶夜稀。
可是,那力度却在一点一点地减弱。她缓缓地撑起身子,转过来面对着陶夜稀,渐渐靠近,吻上他微微发凉的唇。
陶夜稀的心狠狠一颤。
紧接着唇齿间有咸咸的泪水滋味,他看着女子近在咫尺的脸,由模糊到清晰,那么美,却那么绝望。他听她细声道,将我葬在一个你永远不会经过的地方,那样,我才不会看见你与别的女子亲近。后来的陶夜稀总要想起当时的郁妆,她故作的戏谑,难掩她心底真实的暗伤。
陶夜稀爱的人不是郁妆,
那冰雪聪明的女子,何尝不知道。她知道陶夜稀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源于感激,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她只在临死之前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那一点儿小勇气,小霸道,就是她仅有的权利。她故意连陶夜稀的哑穴也一起封了,也是怕他会说出她不想听的话。
听不到,便可以在心中留下一份侥幸。
一点儿自欺欺人的盼望。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