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戎-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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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那汉子!”欧阳适叫道:“到村里领粮食去!”
那人却不理会,仍然呆呆望着大海。欧阳适问陈阿大:“这人是个傻子?”
“这个……应该不是吧。”
欧阳适又问:“那他干嘛这样?”
“这个……我哪里知道。”
欧阳适见他说话神色有些异样,脸色便带上几分凶狠:“姓陈的,你给我说实话!你这些人究竟是怎么骗来的!”说着手按刀柄。
陈阿大大惊,这半年来他租到海船后,干的其实也是半海盗的勾当,在海峡附近已经闯出不小的名头,但在欧阳适面前却还是个什么也算不上的小角色,被他找个理由杀了还不是像捏死一只蚂蚁?忙道:“将军!这些人大都是流亡到淮南东道海边的灾民!要不信你逐个问去!不过有几十个确实是我在海岛上招来的……那个岛民。”
“招来?我怕是骗来的吧。算了。”欧阳适道:“这些人若种不了田就让他们上船做水军。但那个人呢?”
陈阿大指着那个发呆的汉子说:“欧阳将军你是说他?嗯,这家伙来历和别人有些不同。唉,我就跟你实说了吧。年中时我们趁着南风到了沙门岛……”
欧阳适奇道:“沙门岛?你们用这两条破船居然去得了沙门岛?好本事啊!”
陈阿大陪笑道:“顺风!刚好顺风。”
欧阳适问:“你们去沙门岛干什么?”
陈阿大道:“是这样的,两年前我弟弟犯了军法,被发配到沙门岛上……”
“哦,所以你就去把他救出来?”
“是,是,我们在沙门岛一个偏僻的角落下锚,和我老弟陈阿三联系上以后正要走,却发现这个人在海边发呆。我们怕他去告发,便把他也带走了。一开始还想拉他入伙,谁知道这家伙到了船上也是整天发呆!我想想把他放在船上还是不妥,便让他和灾民一起上岸来。”
欧阳适点头道:“你们居然没想到杀人灭口而只是把他带走,看来你这海贼还坏得不到家。不错,不错。可是他一个傻子,你们带来给我还要我一贯钱,那不是摆明了占我便宜么?”
陈阿二忙道:“欧阳将军你神通广大,也许能治好他也说不定。再说这人是个读书人,也许对将军你有用。”
“读书人?怎么又变成读书人了?”
“他全身衣服破破烂烂的,不过有时候口里会溜出些酸气,我想这人也许是被朝廷流放的官员也说不定。”
“被朝廷流放的官员?”
“我也只是猜。”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姓陈的我告诉你,你有胆尽管瞒着我干海盗勾当去,没被我捉住就算你本事。不过你要是敢打着你爷爷我的旗号为非作歹,那你就算逃到麻逸去我也能把你揪回来!”
陈阿大忙道:“不敢不敢!欧阳将军的本事和面子整个东海谁不知道!四大家族见了您的帖子没敢说个不字的。陈阿大就是吃了鲨鱼胆也不敢在您面前使坏啊!”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欧阳适闻言一笑,把他打发了。跟着走到那汉子面前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那汉子抬头瞧了他一眼,随手拿起一支枯枝在沙滩上写了“陳正彙”三个字,欧阳适看得皱眉道:“陈正果……成正果?好俗气的名字。”
那汉子听得翻白眼,把最后一个字抹了,改成一个“滙”字,欧阳适叫道:“原来读汇啊,那直接叫陈正汇就好了,干嘛还用这么偏的字。给你起名字的人一定脑袋有毛病。”
那汉子陈正汇大怒道:“岛夷蛮荒,不知孝道礼仪!”他用了孝道二字,想必这名字是他父母起的了。
欧阳适见他发怒,心道:“看来这人不是傻子。”便大笑起来:“原来你并不是哑巴。我还怕你哑了呢。我说姓陈的,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跑到沙门岛去了?那里可是流放罪人的地方。”
陈正汇哼了一声也不说话,欧阳适这几年多多少少受了杨应麒的影响,见他是几万个移民里最像读书人的,心里便多了两分优容,耐着心道:“姓……这个……正汇兄,这里海风大,还是进村去吧。我给你洗尘压惊。”
陈正汇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听欧阳适尽量用读书人口吻对自己说话,便起身道:“我说,你们这里是什么海夷岛国?为何诱拐我中华百姓。”
第七十六章 海外桃源来异客(下)
欧阳适听了陈正汇的话心道:“这人不但不是傻子,而且精明得很!他不和陈阿二他们说话,要么就是不屑,要么就是为了自保而装疯卖傻!”却不答陈正汇的话,反问道:“听正汇兄你一口的汴梁口音,是中原人士吧?”
陈正汇奇道:“你一个海外夷族,居然听得出汴梁口音!哼,我是福建人,不过在汴京读过书,所以言语雅正。”
欧阳适笑道:“原来如此,那咱们就是一家人啦。我不是什么夷族!我也是汉人来着。”见陈正汇脸上有不信的意思,便问道:“正汇兄你几年没回中原了?”
陈正汇怔了一下道:“几年?我也记不得了,我被流放的时候,是大宋政和元年。”
欧阳适惊道:“政和元年!那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陈正汇道:“你国也得到我大宋颁赐的历法了么?居然知道我大宋纪元。”向周围国家颁历是东方世界的外交大事,周边国家若得中国颁历,便是在国际上得到中国的承认。
欧阳适笑道:“我们和大宋的联系从来就没断过。”
陈正汇一听又问:“那你知不知道这几年里大宋发生的事情?”他打听这个,显然是身在海外,心系中原。
欧阳适道:“倒也知道一些。去年是大宋政和七年,听说今年改元了,是重和元年了。”
“改元?”陈正汇惊道:“皇上驾崩了么?”
“这个……好像不是。”欧阳适道:“道君皇帝还好好在那里呢。至于他为什么改元,我也不是很清楚。”
陈正汇舒了一口气,喃喃道:“政和七年……重和元年……”长长一叹:“一晃快七年了!”
这时两人走近,欧阳适发现他其实还很年轻,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心道:“其实这人蛮可怜的,七年前被流放的时候他应该才二十出头,七年的青春就这样在荒岛中白白丢掉。”
陈正汇又问:“这几年大宋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欧阳适道:“你问朝廷的,还是民间的?”
陈正汇迟疑了一下道:“朝廷的。”
欧阳适道:“想想好像和七年前没什么变化。虽然改元,但皇帝还是原来那位,宰相还是蔡京,不过朝局好像比七年前更坏了,百姓过得也更苦。”
听到“蔡京”的名字陈正汇哼了一声道:“奸相!祸国殃民!他怎么还不死!”
欧阳适奇道:“你认得他?”
陈正汇哼了一声不答,欧阳适道:“莫非你就是得罪他被流放的?七年前你才二十出头吧?居然就能得罪蔡京,了不起啊了不起!”
陈正汇却不受他吹捧,说道:“你刚才还没回答我的话呢,为何引诱我大宋百姓到此?”
欧阳适心想你这人果然有点酸!也不想想自己现在是什么出境,居然这样跟我说话。但想起杨应麒对读书人历来都很有雅量的样子,自己可不能输给他!便耐心说道:“别把我们说得这么坏!我刚才和你说了,我们不是夷族,都是汉人。大宋这些年来政局大坏,我们在老家活不下去,才被迫从大宋逃到这里来。”他说到这里换了一副心情,觉得自己礼下敬贤,大有古人之风,舌头也开始大了起来:“我记得古代有个姓陶的,好像写了篇什么《桃花记》的,说一群百姓受不了秦国暴政逃到一个山谷里……”
他还没说完陈正汇纠正道:“不是《桃花记》,是《桃花源记》。什么姓陶的!那是大诗人、大隐士陶潜渊明。”
“嗯,是了,就是那个‘掏钱’。”欧阳适笑道:“我们这里也和那个桃花源差不多。大家在大宋……嗯,在蔡京当权之下活不下去了,只好跑到海外来。我们出力流汗,总算在这个大岛上整治出这么一块地方来,可以过日子了。”
他引出陶渊明的典故,陈正汇一听脸色便大和。所谓苛政猛于虎,百姓逃避苛政,那是圣人也同情的行为。
欧阳适又道:“还有刚才你看到的,并不是我们动什么坏心思去诱惑大宋百姓。今年东南各路遭了水灾,加上人祸,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们也不像那桃花源里的人那么自私,既然有个好活路,便要让同族的兄弟知道。所以才雇了那批船夫到沿海各地去传音信、接父老。至于陈阿大跑到沙门岛去,却不是我的指使。”跟着便把陈阿二去沙门岛的原因解释了一下。
陈正汇听到这里敌意全消,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些许敬意来:“原来如此。那你们也不算外夷,而是义士了。方才陈某人唐突了,还请见谅。”又请教欧阳适姓名。
欧阳适笑道:“我复姓欧阳,名适,舒适的适。这里的人口顺,都叫我欧阳将军。陈兄,我看你不如便先在这里住下吧。有句唐诗怎么说来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必曾相识’?咱们在这里遇上也是缘分。”
陈正汇微微一笑,也不去挑欧阳适引诗里的错别字,心想这些人原来都是同胞,只是来海外避难而已,虽然不是儒林高士,但也深受我汉邦文化之熏陶,心里又多了几分亲切。
两人进了村,陈正汇见有专人正在给新来的移民派发工具口粮、安排住处,心道:“他果然没有骗我。”对欧阳适更添好感。
欧阳适安排他住在自己隔壁,他屋里有一大堆杨应麒送他的书籍,自己从来不看,刚好送给陈正汇。陈正汇书荒了好几年了,忽然在海外得了几百卷的书竟然兴奋得睡不着觉,通宵玩赏。这几百卷书以儒家正典为主,旁及《孙子》、《管子》等,也都是正学,甚合他的口味。第二日欧阳适来到见他居然抱着书歪倒在地上瞌睡,不由好笑,心道:“这人要是去见应麒,多半对他胃口。”
陈正汇就这样安心在岛上住下。欧阳适等人自称汉部,来岛上的移民也都如此跟着这样自称,陈正汇一开始丝毫不以为意,但慢慢地就看出一些端倪来,觉得欧阳适并不是如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他花了几天时间把鸡笼港和靠港的村庄走了个遍,问询各处民情,渐觉其立村、建制、司法都有一套严密的体系在,越往细里看就越是心惊:“这分明是一套可大可小的治国之道!大合圣人之心!他们是不知不觉这样形成的么?还是说这欧阳适是个大智若愚的天才?”暗里旁观,见欧阳适指挥水师兵卫打击海盗、威慑土著的手段,心道:“这人也是个将才。不过好像不怎么读书,那怎么能建立这样一片基业?”
因见汉部官吏行事堂正,偶尔便在旁提一些意见。他本是个容易激愤的书生,但在沙门岛数年已磨平了棱角。由于幼承家学,底子本来就厚,人又聪颖,这些日子在流求边看边学,用后世一句通用政治话语来讲,叫做“有了理论加实际”,所提意见便句句切中大流求岛军政之弊。欧阳适听他说的有理,便一一依行。这一来,欧阳适佩服陈正汇有真本事,陈正汇也感怀欧阳适能知遇自己,两人的交谊又深一层。
陈正汇在岛上住了两月后,对港口与各村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欧阳适见状,想起杨应麒任用杨朴的旧例,便干脆把政务都交给了他。陈正汇也不推辞,在他看来,治理这样一个小地方对自己而言真是牛刀杀鸡了。他心里也不以汉部官吏自居,不过是把这件事情当作流放期间的一个寄托罢了。
第七十七章 大流求归宿彷徨(上)
一个多月下来,陈正汇洗脱了被在沙门岛期间的荒殆气息,一日比一日斯文、沉着。剃了发须、穿上新衣后,便焕发出一个青年学士的风采来。他在大流求岛边理民政边读书,村民们敬他有学问,都唤他正汇先生。
这日他读尽宋版书籍,读到津门所印四史,见其点校与中原版本大大不同,心里已是一奇,翻到最后见后面嵌着数千字笔记,一开始论的是管仲与儒门在治道上的异同、长短,后来渐渐说到财务、人事管理的细处,却是件件与此岛已有之体制暗合。
陈正汇一口气将这篇笔记看完,连连拍案:“原来此岛之治,由此而来!”看这篇笔记的署名,心道:“这杨应麒却是哪个大儒?是这几年才成名的么?还是说是一个未出世的隐士?”
陈正汇将这篇文字细细品味,与这段时间的见闻以及父亲的教诲互相印证,眼前便出现了一片更加广阔的天空,心道:“这篇文字说的只是治道的一般原理,和这个岛的情况略有出入。真要把这个地方治理好,还得稍加修改才行。”心里想着,随手将修正的想法一条条地列下来,列了二十七条后回头再看,心中颇为满意:“我在沙门岛上思而不学,但七年的静思究竟不是完全白过。所以这两个月重操书卷才能一日千里。就是父亲在此,也必然夸我所学有进。”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蠢蠢欲动起来——世上的聪明颖悟之士,无论他擅长的是工虞之道还是管理之学,一旦有所创见都会有付诸实践的冲动。陈正汇没机会去当大宋的宰相把他的理想推行全国,但想现在有个小岛可以发挥,倒也聊胜于无。于是他拿了这二十七条纲领来找欧阳适,欧阳适一条条地看下来,只看了七八条便又是佩服又是不耐烦,连连点头道:“好好好!正汇兄你果然是有学问的人,只来了不到两个月就看出这么多问题,而且每个问题都有应对的办法!我看你提的意见都很好,就按照你说的办吧。不过咱们这里地方虽小,现在也有上万人口,算是个小县了,成员又杂,你行事之际可得谨慎些。”
陈正汇道:“这个自然!”顿了顿问道:“欧阳兄,你送给我的书是从哪里买来的?”
“是我七弟送给我的啊,怎么了?”
陈正汇道:“七弟?那书中夹着一篇笔记,署名是位叫杨应麒的大儒,不知可是这几年崛起的士林新秀?”
欧阳适莞尔道:“大儒?哈哈!什么大儒!他就是我七弟,一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子!今年才十八岁!他还写了什么笔记?奇怪,我怎么没注意到了。想来是这小子写了之后放错地方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