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归梦满清山-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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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辩解的话已经顶到了嗓子眼,可望着他那落在阴影里越发显得晦暗的脸色,竟是一下子全都忘记了。
他忽然又若无其事的笑笑道:“想起当初在婉晶娜瞧见你的那一回,看着倒是个聪明伶俐的人儿,可一说话怎么就傻了呱唧的。后来又看你欢天喜地的整治吃食,心里便认定了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该是欣然答应的。只是没想到,自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儿,还没开口,就被你直截了当的倔了回来,碰了自己个灰头土脸……”
“允祥,你……”没想到他会提起那么多年前的事情,心底一软,竟生出几分愧疚。
“后来我总是在想,要是当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早早的吧你娶进门呢?或许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轻瞟了我一眼,继续自顾自地叨念着,“不过这世上,奇#書*網收集整理终究没有卖后悔药的。别人说什么千岁万岁,还不都是胡扯。人生几十年,一眨眼的功夫,也就过去了。只是想着,能多做些让自己也让别人开心的事儿,少些遗憾,也就知足了。”
“允祥……”我又低声唤了他一句,只是依旧不知该如何接口。瞧着他那满头已见花白的发鬓,眼角渐深的纹理,竟有些微微的惊惧了。雍正八年的夏天,眼前的生命便会走到尽头,然后是雍正十三年,那个人也会,也会……我已不能再往下想。
“其实,人有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总不是心里想的那样。”十三淡淡的,继续审时度势的补上了一句。
春日里明媚的日光落在身前的地上,那一丛丛嫩绿的草叶正快乐的破土而出。一个遥远的声音,似乎是在心底里寂静的回响……
是谁说过的,我所能做的,我真正需要做的,只是希望生命的每一天多一点阳光照亮天空,多一点鲜花盛开在路旁,多一点爱给自己所爱的人,多一点被爱温暖自己的心房。
恍然间抬起头,竟和不远处孙太医的目光对了个正着,那眼神,似乎有些闪烁不定,只一刹那间,便若无其事的挪开了。
①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这两句取自李商隐的《谒山》,全诗为: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讲的是时间流逝无法阻止,其中麻姑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女仙,她自称曾在短时间内三见沧海变为桑田;由此认定沧海归属于麻姑,并想到要向麻姑买下整个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的意思是说,刚刚还展现在面前的浩渺无际的沧海仿佛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了一杯冰冷的春露。由此来体现时间消逝之快,比喻回首过去时的沧桑无奈之感。
其实我还看过一个更有趣的解释,文中的用意也是用它演化来的。相传麻姑是个能在短时间内能将沧海变为桑田的女仙,葛洪《神仙传》里说:有樵夫山中遇一仙女,自称麻姑 ,和他长遇长相知,携手不知年月。但此人不甘寂寞,重回红尘。在红尘中历尽苦处后,又想回去找麻姑,重回以往时光。结果,麻姑凝神一笑,只给他一杯冰冷的春露。
星辰碧落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抬眼扫过满屋子里横七竖八的书本,不禁无奈的笑出了声。这些个小女娃儿,还真是不好调教,不过区区二十几个字,背了一个时辰竟还是记了上句没下句的,可一说到下课,却全都一溜烟的跑了出去,真真枉费我这些日子的心思。这要是换作乐乐,还不早就……
乐乐……
挂在嘴角的笑容还未完全展开,脑海中便猛地滑入一片冰冷,将那些还来不及停滞的思绪,瞬间便冻住了,然后重重的,砸到心坎上,留下一块真实得几近虚无的空洞。四周是静悄悄的,但我却常常听得见那黑暗的空洞里痛苦的呐喊,那是我的女儿曾经存在却又消逝的地方,即使我不愿意去体会,不愿意去琢磨,却依旧无法抗拒内心里的某种感受。它就像一只潜藏在黑暗中的怪兽,会时不时地探出头,张扬着洁白锋利的牙齿,把那颗脆弱的心撕咬得伤痕累累。
渐渐的,窗外的天色暗了下去,一阵阵的风吹过,敲打着窗棱。在一个人的孤单和静默里,什么都不能想,却依旧会疲惫不堪,我无力的靠在椅背上,看着门窗映在地上的影子一点一点变得模糊……
“又偷懒,还不赶紧做饭去?”随着一声戏谑的低喝,硬硬的扇骨便落在了我的头上。
“哎呦!”大叫着抬头一看,竟是十三站在面前,一脸似笑非笑的望着我。
“王爷家里有的是厨子,凭啥非得要我给你做吃的?”一边揉着微痛的额头,一边禁不住对他侧目而视。
他忽然沉下脸,哗的一声展开折扇,不慌不忙的摇动着道:“你这辈子欠了我这么多,不是说好了都做成吃的还给我吗?”
“什么……”迷茫着刚要争辩,屋子里的景象却一下子幻化了,又是那一排低矮的厢房,窗格上都镶着铸铁的护栏。
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熟悉,每一次,我都看见自己站在那扇破旧的厚厚的木门跟前,只是门上那把生锈的大锁,却一次又一次,将人世间所有的希望与快乐都封印了。
突然间“咣当”一声,沉重的铁锁竟自动落下了,随着两扇门板吱吱呀呀的开启,我终于看见屋子里面…………是十三,斜斜的躺在地上,皎洁的月光下,瘦弱的四肢伸展着,空洞无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旁边还有一个人,散乱的目光穿过我的身体落在很远之外的某个地方,支离破碎的声音在耳边反反复复的回响,“十三弟,你怎么,怎么就不等等我……”
那声音犹如刺骨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我无助的抱住双臂,把头深深的埋了下去,似乎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
“如玉,如玉……”
猛地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如雾气般散了开去,“允祥,”我气喘吁吁的抓住一只手臂,感觉无比的庆幸,“你没死,你没死……”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是啊,那只是个梦,我刚刚才见过他。”
“你……”
恍然间抬起头,望见孙太医温和的眉宇间淡薄的倦意,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赶忙松了手,低着头的道:“我总是看见他死了,白天晚上都是这样。”
他再自然不过的向后退了一步,对着屋子里暗黑虚无的空气轻叹了一声,说:“看如今十三爷的身子,也是捱不了几日了。”
“……”
想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卡在喉咙里,甚至连呼吸也被阻隔了。我愣愣的瞧着他,第一次感觉这个温文尔雅的医生有些冷酷无情。那是,那是我心底一直小心翼翼隐藏着的一个伤口,却被他狠狠地揭开,堂而皇之的曝露于空气和尘埃之下。
“其实,王爷对自己的身子明白得很。”他依旧昂着头,却似乎洞悉了我的一切想法,“只不过,不过我想,你要是能去看看他,兴许会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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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头一次来交辉园了,跟在引路的太监身后,走过如往昔般笔直的长廊,沉默的水榭,蜿蜒的曲桥,院子里充满着温暖的青草气息,枝头的残花摇摇欲坠,淡绿色的湖水波光涟漪。
来来往往的人都走得很快,但是小心翼翼的,似乎生怕弄出什么响动会打破四下里沉闷的死寂。
我下意识的摁了摁胸口,才可以感觉到那紧贴着手指的心跳是一如既往的平缓有力。抬起头,眼前是六角形的拱门,从这里到含晖楼的门口,不过一箭之遥,只是忽然觉得,所有曾经走过的路,再也没有比此刻脚下的更加艰难坎坷。
西梢间里的软踏上,十三似乎还在昏睡着,远远的望去,本就瘦削的双颊,此刻更是深深的凹了下去,暗淡的面容,落在帷幔的阴影里,更是瞧不出一点光泽。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跟前,站定了,才看出他正微睁着双眼望向窗外,那目光,仿佛释然通透,却又像是满怀质疑。
“允祥……”我试着轻唤了一句。
他没有答话,目光依旧凝住在窗格上。似乎隔了许久,才用一种梦幻般的声音对着我道:“玉儿,我刚才梦见你给我做了一桌子的点心,里面有各色各样的花瓣。可你怎么凶巴巴的,非让我一定要在天黑之前都吃完了。”
眼睛里突然生出火辣辣的刺痛,连带鼻翼和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我回过头狠狠地闭了闭眼,才勉强对着他道:“你,你这人真是不厚道,这么多的好处你记不住,就偏偏想着人家的不好。”
“说的是啊,”他微不可见的点了点道,“一眨眼都二十多年了,怎么就到临走了,还要带着这样的记性进棺……”
“不是!”没等他说完,我已经大声地叫了出来,蹲下身拉住他枯瘦的右手,泪水已是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别,你别这么说,上次跟雅柔去大觉寺上香,让迦陵禅师给你算过,整整九十二年阳寿,还差,差的远呢……”
“九十二年……性音这个老糊涂,一定是喝多了酒,把一天当成六个时辰了。”他接过话头,嘴角溢出恍若自嘲般的笑意。窗外的夕阳,正是最灿烂夺目的时刻,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洒在他的脸上,给那笑容镀上一层暖暖的金色。我一下子想起初见时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意气风发,渊亭岳峙,有英挺俊朗的身姿和睥睨天下的目光……
“玉儿,你是最清楚明白的一个,又何苦用那些个劳什子鬼话骗我。该来的,谁又能躲的过呢?”可还未等那笑容完全敛去,他的声音便哽咽了起来,冰凉的手掌死死攥住我的手腕,攥得那么紧,似乎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最不愿割舍下的。
“我……”
往事种种,一一从心底浮起清晰的轮廓,只是匆匆如碧空流云一般,片刻也无法驻足。
门外忽然间变得嘈杂起来,只一瞬间又平息了下去。虚掩着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了,弘昌站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阿玛,高公公派,派人送信儿来说,皇上,皇上正往咱们园子里来了。”
“哦……”允祥低低的应了一声,抓着我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你去吧,带着弟弟们迎驾,无论如何也要把皇上劝回去。”
“阿玛,不好,您这……”弘昌似乎有些不解,齿缝中挤出几个不连贯的词儿,却还是躬身退了出去。
我分明感觉胸膛里的那颗心重重的抖了一下,然后沿着血管一直传递到指尖。只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微垂下眼睑,嘴里仿佛喃喃自语的解释着:“小孩子不懂事,我现在这副样子,怎么能,不能让四哥瞧见哪。”
一种异样的疼痛把整个人充得满满的,或许,无论到了什么样的时候,他都不会忘记全力维护那个人心里的感受吧。我不知道,也许永远也分辨不清,一个人的付出,和另外一个人的所得,究竟哪一个才会更沉重些?
“玉儿,帮我最后一个忙。” 手腕上的力道渐渐松开了,可口中的语气却是不容置疑,“这个,是我一直带在身边的,帮我交给四哥,就算是留个念想吧。”
低下头,一个小巧精致的玻璃鼻烟壶正从他的指缝间滑落到我的掌心里。我本能的感到自己犹豫了一下,仿佛是那温热的带着淡淡体温的玻璃灼伤了我的皮肤。我知道自己并没有拒绝的勇气,可却只是呆呆望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忽然,门外的空气再一次变得杂乱起来,脚步声、话语声隐约可闻。允祥的身子一颤,嘶哑的喘息仿佛是从肺里直接压了出来。我急急的去拿桌子上的茶杯,却失手掉落在地上,清脆的碎响传遍整个屋子,溅起一连串的回响。
“你还是,还是这么个冒,冒失性子。”允祥的脸涨得红红的,却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走吧,帘子后面有,有个小门,最多,我不告诉他,你来过了。”
再也没有犹豫的地步,只能点点头应了下来。紧紧地合上手掌,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去。床上的允祥似乎是想努力的转过头,却只挣扎了两下,身子便软了下去。
“皇上驾到。”
进退两难之间,高无庸熟悉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口。我来不及思索,飞快的转过身掀起门帘,只是一刹那间,却依旧瞥见有石青色的衣襟从大门口飘了进来……
踉跄着,走过一条昏暗的走廊,推开一扇门,红到极致的晚霞登时把眼前照得一片通亮。我不自觉地向前迈了几步,避开刺眼的日光,却恰好可以看清对面墙上一幅字:
高唐疑雨,洛浦无舟。何处相望?山边一楼。峰因五妇,石是三侯。险逾地肺,危凌天柱。禁苑斜通,春人恒聚。树里闻歌,枝中见舞。恰对妆台,诸窗并开。斜看己识,试唤便回。岂同织女,非秋不来。
这是什么?
我愕然睁大了眼睛。
挂在澄心堂书斋里,临过无数遍的《后唐望美人山铭》,就连横竖撇捺间的勾连顿挫,我也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末尾,末尾初,那本该是董华亭题款的地方,怎么会,怎么会明明白白印着朝阳居士①的印宝……
窗外的日光好像猛地闪了一下,很多年前的一个情景霎时在眼前拉开了帷幕:那是在木兰围场,他说要把自己的字跟我交换,可我心里想的,却只是,只是如何骗到四爷的墨宝……
原来,原来我一直挂在墙上的,何止是一幅字,那是一个人,多年之前,未曾了却的心愿。
隐隐的哭声,似有若无的传了进来,紧接着一个炸雷,又将所有的声音都湮没了。手腕一松,一个滑腻腻的东西掉落在地上。我慌忙蹲下身,捡起已经碎成了两截的鼻烟壶,颤抖着,却无论如何也拼不到一处。
一条长长的裂痕,从瓶口处一直伸延到瓶底,将瓶身上一个少女的背影堪堪劈成两半。
泪水,忽然毫无征兆的掉落了下来,合着窗外骤然而降的大雨,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淋湿了。
我看不见她的容貌,心里却清清楚楚知道她的样子,那个背身而立的少女,昂首站在一片海棠树下,点点绛红色的花瓣随风而下,落在她的头顶、肩膀……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
我知道,尽管时间过了那么久,尽管每一颗心都被更迭的岁月打上无可磨灭的印记,可在他心里,她永远、永远,都还是当年的模样……
①朝阳居士:十三的号,好像是四四给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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