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轻若尘埃-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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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抬眼就看见了,却憋了很久才问:“又要走?”
“今天约了一个手术,下午就得去医院。”他随口答,就好像在说要跟朋友去喝茶。
“什么手术?你哪里不舒服?”她几乎噎住。
“小手术,就跟割阑尾差不多。”他回答,说了等于没说。
她努力平静,不想大惊小怪,只说:“那我陪你去吧。”
他拉上旅行袋的拉链,问她:“你下午没课?”
“没有。”她撒谎。
他一定看得出她在胡说,却没有揭穿她,笑了笑说:“那就去吧。”
到了医院,林薇还是没闹明白陈效要做的是什么手术,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住院手续都已经办了,住院部大厅有护士接他,就连护工也请好了。等进了病房,护士给他量身高、体重、血压、体温,替他戴上手环,主刀医生也来了,术前的谈话、签字都是他一个人。林薇只有在门外等着的份,不禁觉得自己并没有必要来这一趟。
傍晚,陈效进了手术室。他的一干资料交到林薇手上,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他要做的是室上速射频消融术。她看不懂术语,只能去病房护士站找了个值班的小医生细问。那医生大约是新人,很热心的向她解释。果然,跟陈效说的一样,室上速射频消融术是很小的手术,只要局部麻醉,一般两个小时就做完了。从事导管消融的医生几乎人人能做,相当于普外科的阑尾手术。
答疑完毕,小医生问她:“你是病人家属?”
“我是他公司的职员。”林薇回答。
“咦?他说你是亲属啊。”旁边一个护士凑过来插嘴。
林薇愣了愣,面不改色的解释:“哦,我们是表亲,我在他公司工作。”
小医生将信将疑的看着她,她只能岔开话题,问:“这个病要不要紧?”
“不算什么大病,就是发作起来挺难受的,心跳到一百八、九十,”小医生回答,“做过这个手术,一般都能根治,以后只要保养得当,就没有妨碍。”
“手术后有什么要注意的?”林薇又问。
“嗯……不要太累,戒烟,限酒。”很普通的建议。
既然医生都这么说,林薇就放下心来等,只是有些奇怪,那段日子,陈效大多数时间在香港,那里的医疗条件怎么说也比上海好,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回来这里做手术,大约人都是这样的,随便什么事情,还是在熟悉地方做最安心,哪怕是陈效这样的。
两个小时过去,陈效没有被送回病房,林薇又去手术室看,“手术中”的灯还亮着。她想问里面的情况,却怎么都找不到医生,只能在手术室外面等着,她等了很久很久,不曾吃饭,厕所也不敢去上,生怕他出来的时候,外面没人。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几乎要哭出来,只是硬撑在那里,他们非亲非故,她搞不懂自己怎么回事,只能这样解释——他做手术没人陪着,好像是太可怜了,四个小时之后,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主刀医生像英雄一样走出来,说手术比较复杂,但他英明神武不畏艰难,终于成功地将病灶彻底消除了。
照理应该附和两句的,林薇却没给人家面子,直接问:“病人呢?什么时候能送回病房?”
医生倒没觉得扫兴,还是跟英雄似的回答:“病人对麻醉反应比较大,大概要在苏醒室观察一会儿,马上就推出来了。”
林薇突然有种虚脱般轻松,饿得要死,却一动都不想动,在病房里坐等。
陈效很快就被送回来了,他神志清醒,看到她就说:“林薇……”
她却打断他,说:“手术完了少说话,好好休息,我回去拿点东西。”
此时已是夜里十点多,她急匆匆从医院出来,拦了辆出租车回和平花园,大约是因为饿,说话声音发颤,手脚都是软的。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着急的避出去。
直到半夜,林薇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医院,病房里只开了一盏小灯,四下寂静,只有监视器发出的嘟嘟声。陈效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神色安宁,似乎一切都好。
林薇以为他睡了,放下心来看着他,却没想到他突然睁开眼,对她说:“把那玩意儿关了,我受不了那声音。”
“什么?”林薇吓了一跳。
“就是那个。”他指指自己左边,看起来像是个电子血压计,每隔半小时自动测一次血压。
“我去问问护士……”她走过去看了看,不敢擅动。
“问什么问,关掉关掉。”他抓住她的手。
她觉得他的手有点热,又摸了摸他的额头。他在发烧。她急起来,伸手按铃,走廊上传来软底鞋的声音,护士来了,问了什么情况,又返回去拿耳温枪。
她站在病床边等。
“林薇,”陈效叫她。
“怎么了?觉得哪里不好?”她问,又伸手摸他的额头。
“没有什么不好,”他拿掉她的手,“你得跟着我。”
“什么?”她不懂。
“别去那里上班,跟着我。”他重复。
她想起中午的对话,他问她毕业后打算干什么,她说要去那间美资公司上班。
“凭什么啊?”她存心跟他抬杠。
“我欠你的,”他笑答,“你不是让王俊跟我说,我欠你的吗?”
她一阵尴尬,没想到这句话真传到他那边去了,表面上却还是嘴硬,道:“怎么事情反过来了?你欠我的,反倒要我跟着你?”
他却不跟她讲道理,反而问:“这个实习是谁叫你去做的?”
“就一个老师。”她回答。
“你们学校的老师?”
“嗯。”
“真TM猥琐。”
“什么?”
“我说这事儿真猥琐,为人师表,却喜欢上自己的学生。”他摇头。
“你怎么知道?”她看着他。
“想知道总能知道的。”他又笑。
“跟你有关系吗?!”她有些光火,又不敢动他。
第八章 (2)
很快,护士拿了耳温枪回来,替陈效量了体温——三十九度多。
林薇刚才就觉得他说的那些话不像是他平常的做派,现在总算找到答案了,他大约是烧糊涂了,在说胡话。
护士看到体温,就找了值班医生过来,其余指标均属正常,但手术后高烧总不是好事。值班医生又打电话给主治医生,得到的指示是密切观察,等早上查房再说。
护士按医嘱用了药,临走又提醒林薇:“有什么事就按铃,还有,别老让他说话,这都几点了,休息不好,身体怎么恢复?”
林薇连忙答应了,医生护士走掉,病房里又只剩她跟陈效两个人,陈效闭着眼睛,却开口道:“你还没说好不好。”
“什么好不好?”林薇问。
“以后跟着我。”他答。
林薇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说:“听见护士说什么没有?叫你别说话。”
他真的就静下来。她完全没想到他这么听话,隔了一会儿反倒问他:“你很早就知道自己有这个病?”
“也不是很早,”他回答,“第一次发作就是几个月之前。”
几个月之前?几个月前,他曾经被捕,关了三天,而后被保外就医。
她灵光一现,好似想通的事情的因果,问:“是在警察局吗?”
他终于睁开眼睛,转过头看着她笑:“就你跟我两个人知道,你别说出去。”
那个笑容,让她莫名其妙的觉得自己被刺中了心脏。
在人前,他翻手为风覆手为雨,即使身陷囹圄,照样能全身而退,她曾以为他无所不能,而这风光的一切背后,终究还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好像这场手术,还有他曾经对她说过的他与李夏那场婚姻的代价,他女儿恨他,就像他恨陈康峪一样,一个轮回,跳不出去的轮回。而这些都只是她看到、听到的,除此之外,应该还有许多,他藏着掖着,只让人看到最光鲜的那一面。
她第一次觉得他其实没有那么厉害,更加没有什么神奇的地方。他只是一个男人,会苦恼,也会有病痛,会从香港飞回上海做一个手术,会在她面前收拾住院要用的东西,等着她问,再仿佛不经意的提起来……,她惯性般的想下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在自作多情,忍不住就笑了。
陈效看见,就问:“在笑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她回答。
他果然就没再问下去,又闭上眼睛,像是睡了。林薇也是累极,可神经吊在那里,靠在沙发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隔一会儿就起来试一试他的体温。午夜之前,陈效的高烧似乎退了,但很快又升上来,就这样反复,直到凌晨。他出了汗,睡得也不安稳,但热度总算是降下去了。林薇放下心来,只是觉得头痛,趴在床沿上,才闭了闭眼睛,就睡过去了。
再醒过来已经是清早,主刀大夫来查房,替陈效检查,结论是他恢复得很好,仅仅几个小时之前的那场高烧似乎就这么了无踪影的过去了。
大夫身后跟着几个小医生,其中一个林薇觉得有点眼熟,仔细看了看,才认出来是昨天给她解释啥叫“室上速”,什么又是“射频消融术”的值班医生。那人本来是戴眼镜的,此时却把眼睛摘了,显得眉目清朗,她不自觉地盯着他看,凛凛,她又想起凛凛,如果凛凛还活着,有一天大概也会是这个样子的。
直到医生们陆陆续续走掉,林薇还对着那群着白袍的身影发呆,陈效一直看着她,突然开口说:“知道吗,何齐从疗养院出来了。”
前一夜睡得不好,她整个人都有些木了,以至于听到这句话都不知该如何反应。她没回头,缓了许久才问:“哦,他好吗?”
“应该很好,”陈效回答,“听说正在申请进医学院,换了别人恐怕是不可能成功的,不过谁知道呢,他是何齐。”
林薇在其中辨出一丝讥诮,国外的医学院不是很容易就能考上的,而何齐念书又绝对算不上用功,更何况还经过了这样一场变故,差不多两年了,他漫长的Gap year终于结束,他好吗?看起来怎么样?他是最散漫的人,为什么要去学医?他也不曾忘记林凛吗?她忍不住去想,一颗心像是被人捏在手里,不知轻重的揉着,透不过气来的痛。
她记得自己对陈效说过,不要再跟她提起何齐,为什么不放过她?为什么还要告诉她?几句话就让她整个人几乎垮下去,她恨到切齿,默默站在那里很久,待到平静才回过头。陈效还是躺在病床上,似乎精神很好,与昨夜烧糊涂了时候相比,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林薇看着他,他也不避讳她的目光。他大概真的是好了,又变成那个打不死战不胜的坏人,她这样想,突然就有种顿悟,不光是她放不下那件事,陈效也有难以释怀的地方——她曾是何齐的女人,这一点,他可能永远不能接受,就好像那时,何齐看到她走进雨林道别墅的铁门,脸上是那种表情,她形容不好,就像是眼瞧着什么东西破碎了。陈效也是一样的,他或许会对她说:林薇,你得跟着我,但他们之间,大概也仅限于此了,而且,还得趁他神志不清的时候。
又一个死局,她苦笑,对自己说:林薇,你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又撞进另一个死局。
手术之后照理是要住院三天的,但陈效只呆了不到两天,就办手续出院了,他还是来去匆匆的,离开上海,飞到香港去。
随后的几个月,林薇不时地在新闻看到他的名字,华善堂成功回购了中资股份,上海公司从合资企业变成了外商独资。由于这笔交易牵涉到一块百多年历史的老字号牌匾,还有几张中药古方,有不少愤青开骂,说是贱卖了祖产,又有专家大声疾呼,中医药业知识产权流失严重,面临重重危机!
一时间,陈效好似站在风口浪尖,被人指名道姓的批驳责骂。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出来说过什么,香港总公司倒是开过一次记者招待会,但也只是例行公事的走过场,现场很是冷清,不多的几个媒体提问也是一片祥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公关公司老早安排好了的。
林薇觉得这事情不该这样处理,但她又算老几呢?远在上海的一个大三学生而已,眼看就要升大四了,不如好好打算一下自己,还比较实际。陈效总不至于轮到她去操心,他不是总说自己是坏人嘛,被人骂,说不定正是他的毕生心愿,或许就在此时此刻,他正站在某个极高处的角落,避过所有人的耳目,笑看着风云呢。
直到几个月过去,众人骂他都骂烦了,媒体也找到新焦点,报道别的天灾人祸去了,陈效和华善堂在公众视野中渐渐淡去。暑假也来了,林薇还是去化学公司打杂,虽说职位还是实习生,却也是第二年的老员工了,有些才进公司的职员年纪大过她,做起事情来反倒比她还生嫩。她跟着罗杰做一个项目,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她在做,一干报告的页脚却都没有她的名字。她无所谓被人抢去功劳,渐渐发现自己对很多事情都是无所谓的,只要薪水照发,加班工资照领就行。安对她还是不错的,实习生的报酬按小时算,她的时薪比别的实习生都要高。
后来回想起来,那是她过的最悠然,最自由的日子,一个人住,手里有足够的钱,想吃什么就去买来吃,有新电影上映就去看,总是站在柜台前面,对售票员说:“一张票子,最后一排中间的位子。”
“就一张?”有时候,售票员会跟她再确认一遍。
“一张。”她点头重复,一点都不觉得孤独,唯一的不方便,大概就是不能选双号的位子。
总的来说,她过得不错,怡然自得,只除了那一次,夜里,她突然接到陈效的电话。
“林薇。”他叫她的名字,声音通过电话线传进来,带着一点沙沙的电流声,但没有影响,他不必说,她就知道是谁。
他会对她说什么?她愣在那里,仅一瞬间,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结果是猜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