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运 九宸-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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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鸣宫的昏景很美,一觉醒来,延陵易靠在榻间淡淡的笑,顾顾盼暮霭生辉。若是一声囚禁在这四角朱墙飞檐的狭隘中未尝不是美差。在这幽鸣宫厮守,与他日夜相对,再没有天下,没有他人,没有生死。最后一并老去,死去。二十年来从未想象过的人生,在脑海中几笔勾勒而出,她突然觉得圆满。美好的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睡前尹文衍泽予自己列的一局棋,仍印在脑中,记忆犹新。他问自己看懂了几成,她说只看懂了三成,四成糊涂,余三更是全无头绪。如今又想起了那棋,不由得出榻信步而上,立在棋桌前沉默不语。
紫檀木打造的棋盘之上,黑白行列,经纬纵横,六合之地,作伏设诈,要厄相劫。盘上张弓开列你我争锋的局势并不美好,任一枚象牙棋子都泛着血腥气,透隐步步杀机与颠覆。
各守之势皆是万般重要,寸步不让。如今这盘棋,布局厚实,棋之布陈,如兵列阵前而候敌待发,鼎峙之势强弱未分,取舍更不明。
帘侧有人步入,是望舒入室添备生果糕点,一并道出尹文衍泽与圣元帝在南侧书房下棋的口信。延陵易先是微愣,及后整衣梳鬓妥当后才由内室出,迈不及三两步,便见昨夜给她掌灯的公公侯在书房前。
延陵易微一点头,示意他前去传报,未料那公公只将腰弓下,推开半扇门请她:“皇上说了,延陵王可不经通传。”
铜炉凝烟,檀香浮绕,延陵易轻步穿过隔断,脚下无声。
尹文衍泽背对而坐,白皙双指捏攥一枚黑子悬在棋盘之上,久久未落。
对面撑额凝思的圣元帝散了眸光,正瞥向轻步走上的延陵易,下巴一抬示意其免礼不跪,延陵易继而进步,伫立尹文衍泽身后,未出一身。
棋枰是由圣元帝随身而戴,纹路以象牙精工镶成,十九条细纹纵横其上,漆绘云纹花鸟。十七星位嵌冷暖玉配金银挫的蕊沿,似十七多镶玉金花。盘中局面与内室棋上黑白双子之势相近,尹文衍泽不愧是是默棋的高手,每每与圣元帝弈毕,都要先默下棋局再冥想对应之策,如此一子一措,他探得是君心,不求赢,唯望不失。
尹文衍泽捏子悬了许久,终是静静点下,落子无声。圣元帝轻一陡笑,须眉上挑,白子应手极快,似一盘棋早已在心中。闲雅之间,全无凝重紧张,仿若生死胜负皆不过是一场棋盘之戏。如今之观,衍泽之黑子落点精妙,圣元帝之白子占地厚实。
各占之势泾渭分明,左白右黑,中枢之地零星几子尚有争夺之机。右侧下盘,俱是尹文衍泽之势,无以能争。然要兼顾上方之阵,便累了几番气力。偏偏圣元帝攻势凌厉两门夹击,欲上铡龙首并右刺龙腹。连步飞跳已将黑龙之首团团锁住,再以立二拆三,立三拆四,行如流水,腾挪有致。上侧稳攻之余,并对右盘黑子的攻势一环凌接一环,且不不诡异,怪招不绝。
如此之局,尹文衍泽弃首而守右才是要道,上侧之局势比要失,不过是早晚之间。然右侧黑龙根基沉稳,白子若要倾覆黑子,却不是三两子得轻易。以尹文衍泽的精妙落子,若能保住右势,再步步加厚边角,行左突围,反危局为赢势,并非无望。
只眼下,尹文衍泽步步紧盯上势,盘角曲四劫尽亡,明明是当弃的死棋,他却执着于上势求片刻苟延,浑然不顾右膛大刀被单切直入。圣元帝以一步大飞,直切断右侧黑子之势,若尹文衍泽再不后撤护保,全盘既失!
“这便是两处有情方可断。”圣元帝朗朗而笑,善意题解道,“衍泽,你再不回盯自己的地盘,便要以小失大了。”
两处有情方可断!他言出几字时,目光却是紧紧逼过延陵易,再回至尹文衍泽。一句有情,才可断。其意深远,尹文衍泽确是因有情,才被人夺了可断之机。
忽而静下,尹文衍泽未执棋,空握着一拳怔愣久久。虚眸间不落痕迹的淡然一笑,嘲得是自己!冷袖垂下,于身后探了延陵易的腕子,紧紧握上,不送。
延陵易一惊,才是明白,他从始至终便知道自己玉身后。
汗湿的掌心黏着她右腕,她附上左手,交握贴紧。如今棋子翻飞于玉指间,更如着利器在手,厮杀于此一刻。他既然说过,生死皆罢,不离则好。这一盘棋,又能如何。不过是陪着他输,陪着他赢。
“延陵王,你助衍泽一番罢。”圣元帝擒着冷子,低低一笑,语义深长。
延陵易紧紧盯过右盘之势,复又看向尹文衍泽,声音淡而又淡:“延陵易棋艺不精,只乱读棋经棋谱,唯懂弃子争先,舍小就大,逢危必弃。”她不过将实言脱口罢了,上方之势,不失也会失,保不住,为何还要累自己失了大局?!
蓝田墨玉打造的棋钵便置于眼前,内有兽骨而制的黑白二子,竖***。她替他执起了棋,以另一只未由他握紧的手若他**,**替他弃。
黑子即要稳入右下宫位时,尹文衍泽忽而抬了左腕断住落子之势。由她指尖夺过黑子,无以犹豫,宽袖轻扫,“砰”一声点落。
黑子落入上方星位之侧,七死八活!
拼尽最后一丝生机,为上势延了八子存一时活眼,也是自弃了右膛已由白子狠狠切入边地的艰险腹地。他宁为死棋争得一息喘息,却不顾下方转生之机,生断了夺逼天元收官赢子的道路。
如此…如今只余气尽棋亡…空余那上方星位的气脉又有何用,不过是一同死而已。
是,他便是看不得她先离一步,便是死,也要并同。
一子代一人,一位取一势,那上方星位所保全的黑子,不是他人,便是他!
他不弃她!死也不肯!
寂寞掩埋了一切,静得全无声息。
圣元帝目前一片昏花,紧紧盯着落下的黑子。面色恍离。
钵中白子狠狠攥在掌中,他不甘心!良久抬眸,寒光逼仄:“衍泽,焉能以一子颠覆天下大势?”
“父皇,衍泽不弃。”他言声极为平静,苍白的笑努力噙起,似是祈求,似是絮说,他只要他能知道,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也许与他想给的,甚至于天下人希冀的都不一样。
“棋盘之上无夫妻无父子,义不及朋友,情不通夫妻。衍泽,你随朕下了二十几年得棋,仍是糊涂吗?”
这盘棋以天地为枰,百姓为棋子,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弃的是天子之棋,对的是帝王霸业。
尹文衍泽垂睑低眸,浅浅一笑:“所以…衍泽输了。”
一掌冰冷的寒子纷纷落在他的额上,肩头,胸前,能掷的,圣元帝皆是掷了,无以可留,也留不下。他一世苦心积虑为他争求保延的臻至,却不及一枚弃子,一个女人。舔犊之心,裂如碎帛。噬骨之痛,翻滚延绵。
尹文衍泽淡然起身,执着延陵易一并跪下,迎向那一双赤红深邃、从前坚韧无比如今脆弱不堪的眸子,敛息听着天子声声震怒。
“混账!你没有言输的资格!朕不给你言输的路可走!朕这一生。未输过,你只有赢,替朕赢下去!”
他生生叱骂,晃动着憔悴的身形,他老了,真的老了。岁月的斑驳爬满了他的额头,华发白丝染不出青黑墨色。他是天子,也是人父,苍苍生黎民是他的子孙,眼前之人,更是!他连着与自己最亲最近的血脉,他们的瞳眼是一般颜色,他凝着他的时候,便如同恍惚看过少时的自己,那般温润,那般生机。他不过是想将自己毕生所有延续给这个与自己血脉最亲最近亦最像自己的人,才以天地为局,以权臣为子,步步紧钻细营,谋江山大计。他之心,更是磐石之坚。天下乱势力他都以一臂相抗,为何却独独挡不住他一个“输了”!他便是要输,也不当输得如此狼狈窝囊!
书房内那一盏油灯忽灭忽亮,映着玄色龙袍飘摆地异常憔悴。延陵易唯有低眸,勾紧尹文衍泽的一手,十指冰凉的交错,他的坚定,传入她心,他的裂痛,一同撕扯在胸口。他们便定定跪着,一动不动的承受风雨狂骤,全然忘了时间,忘了周身一切,甚至忘了圣元帝扬甩长袖震怒离去的背影。
那样的静,静到世间只余二人气息腾转。
尹文衍泽淡淡起身,一如他跪地时的淡然,不出一声地步向那棋盘,纵横经纬,这一句绝妙的好棋,由他毁了。气息不转,他以沉溺在棋中,不动分毫。那白龙,寸地必争的白龙蜿蜒直上,只逼得黑子步步再退,而后再无声息可取,唯有落一子入天元。圣元帝所为一切,不过是逼得他自入天元正位,掌天元而得天下。他的苦心,他并非一时得知,只是……万想不到,圣意苦心,如此坚决!
延陵易缓缓走上前去,没有出声,却反由他搅在身侧,头埋入她胸前,紧紧阖目,他浅了一息,似叹:“我未想到…他如此爱我。”然他却也如此要他失望,绝望!
“后悔吗?”她捧起他的脸,见那清眸中纵下两行冷泪,勉力一笑。
“呆子。”他一抬指勾了她鼻尖,无奈而笑,“即便是要悔,不敢弃你。”
她收了笑,平静地凝他,那目光太灼人,他忍不住抬手遮上她双眸而后轻轻问出声:“若我今日错了子,或是没能断下你的棋。你当如何?!”
当如何?!弃她吗?!
她轻笑两声,紧贴他额头,咬上他的唇,言声含糊起:“当如何?!你若敢弃,我便杀。”
第二卷 时乱 第二十九章 宸后
时近子夜,由幽鸣宫而出软轿徐徐抬入东宫殿,由风翻起的轿帘映出延陵易沉黯的冷眸。月光冷如凉水,凄凄地落了她半张容颜。汗湿的十指交错成安心的姿势,微凉的后脊件随着沉一吸气僵冷一直。
荣后召见!四宇传入幽鸣宫时,她自尹文衍泽瞳中看到隐隐的忧虑。
临行片刻,他紧着自己腕子,不容松片刻。无奈她怎般安慰,他眸中浮动之忧色,只浅不淡。
蓦然下轿,薄风肆意穿过胸膛,后脊的湿汗凉了。
飞楼高设,雕阁巍峨,琳宫云殿层层合抱。琴声妖娆迷乱,乍起乍隐,空有凤求凰之音,却失了凤凰。
又是百敕寻星台,又闻凤求凰的琴音。
台上宫人悄然退下,寻星台上空余一影,月白淡雅的烟纱裙绣着几只淡蓝色蝴蝶,翩若惊飞。大朵银织牡丹坠在宽大的展袖间,随风舞起,衬出身姿妖娆。那身影单手扶栏愣下许久,另手执杯,三千青丝如墨玉披落,映着乌发华彩流溢,月波明润。
“听说宁嬷嬷没了。”
空冷的声音转过穿云高台,重重散入延陵易耳间,她脚下微顿,未跪未拜,低声应了一言。
宁嬷嬷没了,那么抚养自己十年,怆然离去的嬷嬷,恍惚间离了人世。荣后转身回望,一步一步迎向延陵易,宽大裙幅逶迤拖曳,洒出蓝绣银刺的凤蝶,妩媚雍华。眉心一点朱砂,却似凝血,朱唇更艳,甫一陡便漾出浅笑:“你可知,南荣气数已尽。”
延陵易更近半步,想及半刻之前那一盘玲珑棋局,纵横十九道间,个中玄机是千言万语参不破。依照棋局之意,盘中上方所指南荣之势,已由圣元帝团团控握。恰在此时,荣后言及南荣气数不剩。长风直入,身子未抖,静得失了声息。这么些年,那个像谜雾梦魇般生生遏断自己喉咙的南荣一族,倒是什么?!
荣后沿着碧栏深浅皆是一步,杯中浓酒溢出馥香,醇厚清洌。满月入酒,波盈凉光,甜中夹苦的涩缓缓滑过喉咙,她低肆浅笑,言得轻松:“如若有来生,我不要再姓南荣,不会再入宫。我也许会成为普通的女子,守着最平凡的乡下日子。也许会是京中有名的歌伎,终日舞着最精致的长龙水袖。我还会垂垂老去,会看着子孙溢满天真的面容,我会随着他们一并笑。再如果…那个许诺要陪我终老的男人先走了一步,我会为他十里送丧,为他长歌当哭,抱着他的灵位哭得死去活来,然后便耐心等待,数着流去的岁月,候等时光带我走,黄泉之下再相见。这些我都要一一做过。来世,我再不是南荣后裔,只是这样的女人。延陵易,下一世,你又愿意做什么呢?”
子时更漏声漫过,滴滴答答的砸在心口,风一过,满地碎瑛拂落,飘摆如絮。她苍白的笑容,映在延陵易瞳中。尔后缓缓溢出的血,在唇侧勾起妖娆的弧度,丝丝蔓延。月白的浅纱,染了朱色,绣蝶的淡蓝化做高贵的紫,一她瑛落,星星点点缀上明艳的红。她抽搐着,笑意不减,描尽短暂人生中最后一笔凄艳。
烈色划破瞳眸,延陵易猛然挪向她身前,双手接住她软软滑下的冷肩,攥在掌中,清瘦地只余凉骨,渗人的冰冷。
青丝拂乱,延陵易凄厉地凝着她渐渐抬不起的双睫:“文佐尘说宸帝早是不在,我问你,寻星台闭室中日夜抚琴的人又是惟?!”便是那一日由文佐尘口中得出这一句实言,自己才能片刻唬住圣元帝。不是禅让受袭,而是杀主篡位,若要天下皆知,圣元帝颜面何存?!大郢国威,又何在?!
最后一分沉定在对方不多的清醒中渐渐散去,延陵易越攥越紧,那个真相,似乎只与自己隔了一层纱,便在这满地碎红之间,如此近,又如此遥远。随着荣后身子越发冷去,她竟觉得她会抓不到这一切的真实。
荣后微薄一笑,贴在她怀中,眼底蕴有一丝释然:“你…知道了,我也是才不久…”气息越来越淡,是谁,不是谁,早已不重要。她便要走了,这一回,是真的要离开。方方那个人来过了,她的丈夫,第一次握紧了自己的腕子,指间的老茧很疼,却暖,像父亲的温度。有了这一握,这一盏鸩酒,她也会饮的半滴不剩。她知道,她终要离开,她绝不可以比他活得更久。从她第一次赐尹文衍泽汤药时,便猜到会有这么一天。那个人…怎么会容许自己加害他最宠爱的儿子?!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他终会送自己步上这一条路。从她嫁给他的第一日,便开始等着这杯赏赐。
一杯深红色的浓酒,她等了许多年。
“荣后,南荣梦…”延陵易摇紧了她双肩,不允她就此睡下,那个答案,自己一定要知道!
疲惫的阖目,再不想醒来,再不愿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