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运 九宸-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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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头疑虑冲冲,不知这半刻前还温言宽语的人怎就变得如此暴佞,莫非他宫中之喜…只她言不得?!
“延陵易…爷因着谁得了这子嗣单薄的名声,你不清楚吗?”他手间终是一软,力度缓下,却也不肯全然松去。眼中寒光锃锃,他看她看得眸底涌了痛意。再没有一个女人,能要自己痛成这个模样,只这年过二十仍嫁不出的冷面女人能做到。他都不记得自己是为了她等下多少年,能做的,不能做得,只她延陵易说一个字,他都是尽力做下的。这些年连着子嗣单薄的名声都为她背了。若不是上月前被圣元帝以酒灌醉,玄音的喜真不是该从何而来了。他不是阳事不能举的尹文衍泽,更不是终日流连龙阳好癖的延陵空,她怎么也能信了世间谣言…。。他不是薄子,而是认定了他的嗣,只能出自某一个女人。
延陵易,你是要我等到何时。
六月十五,圣元帝因着云南四派戈乱心生烦躁又中了恶暑,连以三日辍朝不更后,闷在长安宫避暑。这一夜圣元帝传旨宣七皇子昱瑾王入殿奉棋。
长安宫是圣元帝最亲睐的寝殿,因正对以东风,夏暑时便更会常日宿于此宫。
大殿宫灯长明,亮如白昼,每步出五步,皆旋立有窑青釉狮形灯盏。一盏之内有菊、莲、牡丹三式花纹。
狮背处立以ju花瓣状盏口,盏内印了折枝牡丹艳,壁模更是绘着青色莲纹。时灯亮起,由着姜黄光色落下,盈在通体青色玄壁间,足以照明,又不会刺目。
檀木为梁,白玉凿地,熏香漫布,软帐云叠,由风吹涌旖ni一堂。宫毯绣以盛世连锦盘图,是西域进贡的羊绒,耗以绣匠百余人之力才完成了这一副举世大作。此时由大殿正主龙位铺展而下,一路袭至殿尾,足有丈余。尹文衍泽抬步而入,见这贵重宫毯铺起,却有心不想踩践,轻着步子绕了别处走来。
正位陈着梨花木镂雕软榻,镶有云母翡翠,熠熠流光。榻上翻着棋谱的圣元帝瞥眼见儿子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由得道:“毯子即是要人踩得,用不得绕,只踩上步过来就好。”圣元帝如今四十有五,因着朝事所累生了华发半鬓,眸眼隽明,爽朗清举,实有不凡之姿。月白牙色的常服软袍质地极柔,绣以单色龙章,闷夜里穿这一身,最是轻快。
尹文衍泽仍是坚持绕步迎上,双膝及地跪请了圣安。方退到一处立着,温意嫣然,看得圣元帝都有些收不拢视线,实也不知自己怎就这般生了个尤是祸害人间的儿子。宽袖忙挥了棋盘上两色子,一指掠上对面软席:“坐吧,朕好久没与你杀上几盘了。”
尹文衍泽依言缓缓落坐,指尖方触及通透奇润的冷白玉棋子,便听圣元帝幽幽道:“听说…前日里你三哥送上的西域名妓,又被你原封不动退了回?!”
尹文衍泽面上微凝,簇眉间淡淡地笑:“父皇,莫要再难为儿臣了。”
圣云帝翻了两眼棋谱,眼也未抬,只推了几步棋,声音不重:“你…还是不行?!”这些年,他这个为人父的,没少为儿子寻访各地神医。龙生九子,他九个儿子,除了最小的年不过十二龄,其他八子皆以正常得很,偏这本是金贵苗子的嫡皇子得了这无后之症,实在是他心头多年笼罩不散的阴影。
尹文衍泽面有难色,只唇边一抖,略显僵硬道:“儿臣,早是死心了的。”
“你三哥说这次来的西域名妓那方面功力是最好的。他自己都不舍得用,送了你是有心帮你调调。不想你还是不行…”圣元帝叹了口气,如不是这嫡皇子身患男阳不举之隐疾,他又怎会将储位让给皇贵妃之子尹文尚即?!未想那尹文尚即确是个能举的,却是多年来不生子。
无嗣,即是江山不稳之兆。随着年纪大下,他心头愁团更重,朝堂上之事更以越发吃力,有心想传位,却迟迟等不到后嗣降临。所以这一次,尹文尚即侍妾得喜,他甚为关照。
尹文衍泽吸了口气,一心想将话题扯开,推了棋子儿便道:“父皇,云南那边——”
“别给朕提云南那两个字!”圣元帝猛扬了火气,一手甩了半盅棋子,碎玉及地,铃铛作响,其声怒道,“那四派平息了不过几年光景又是动手争抢起来,活要气得朕吐血。往些年只朝廷劝下,他们各退一步,便也了了。今年反是叫嚣个不停,朕已有心遣钱箬率兵前去平息,把那四派党首压桌面上调停!”
“往年朝廷明以调停,实是暗中掏钱压事。如今照着办即可。父皇更该宽心,不该恼到入了暑气。”
“户部那些牛犊子扯着劲儿跟朕言掏不出银子。”圣元帝一手紧抚着前额,横眉直皱起,“连着太子也言涝事用度超了岁额,此时不该出纳。”
“父皇既然从库中掏不出银子,就从臣下们手中要啊。”尹文衍泽落字轻言,只盘上最后一出气口由他死死封住。
圣元帝手中捏攥的黑子落地,念着他话意琢磨过来,微以噙笑。再回眼望了棋上,不由得干笑了两声,扬声道自己输了一盘,亦是第一次无骂无责好脾气地认了输。
第八章 喜兆
一斛明月当空,四下俱静。
六耳白莲棠花亭间浮动着水气弥蒙,这一夜极是燥,燥得人眠不下。
白釉刻花壶顶滚着热雾,六瓣牡丹壶口斜下一流,满了半盏。最热的时节,尹文衍泽都要饮下最烫的茗茶,这习惯坚持了许多年,没有一次例外。高领纹襟,玉带文印,皆是一丝不苟,并未因天气燥热松散几分。
其身侧坐下的皇子少傅文佐尘确是个不拘小节的,如此闷夜实以承受不住,便亲手裁剪了宽袖,落得半袖青布衫招摇于昱瑾王府上下。穿得如此轻透,仍是嫌热,时不时猛摇起洒金团香扇,沉香木浓重的薰气便也扰了亭中清淡的竹香。尹文衍泽身袭特质,对各式浓重香覃都是敏感,唯竹薰能让他心沉目定。
文佐尘摇了三两下团扇,微有烦躁地掠了昱瑾王几眼,想不出如此闷夜他倒是如何看得进去枯燥的《四元玉鉴》。
阖紧全书,尹文衍泽面含笑意,抚卷微叹了道:“可惜李冶早生了六十余年。若能亲眼历证四元术,他天元术中的不破谜解,即是可解了。”言着以扇柄代笔,蘸了杯中冷下的清茗,列下繁难的天地人物四元组式用以术法一一相解。
文佐尘灌下几口冷酒,偏头瞅了眼他术中算式,不出声的咧嘴一笑,他来自现代,看了这奇特列法很熟悉,大致是与几百年后现代数学的高次联立方程组相近。魂入大郢十年,同自己能谈起算术章法的人,也只独一个昱瑾王。
凭心而论,尹文衍泽对算术的造诣相比同期之人确实罕见,别说精读《算经十书》,自古留下的各类演段算法,不伦谬正,他皆会虚心拜读,遇到谬误不仅是标出,反是要亲自演算论证古人算法错在了何处。
“虽说是基于前人天元术的式法,然朱世杰不可谓不高明。如此这般,四元四式消以三元三式,再消作二元二式,终化了一元一式,便可以解。有了这四元宝法,天下便无不可解之繁杂。”尹文衍泽一手推了案,大获心得。他自幼痴好算法,他人身陷官场宦途之时,他反是坠了演法筹算。他人于高堂庙宇观天下盛景,他的演练簿中也自有一番天地。
“我们那里…管四元术叫分离系数表示法,王爷方才说的去元,念作消元法。”文佐尘换了持扇的手,声音轻悠。三年的光景,他一门心思做昱瑾王的幕僚,却是日日夜夜为其究讲算法演道。这样安稳乐哉的日子,于大郢朝上下,却也不多见了。
“是吗?”尹文衍泽只淡淡笑了道。文少傅言中的家乡,总是过为奇特了些,如他人一般的另类。
“云南那边…我看王爷倒似一点也不急。”文佐尘只轻轻一转,即把话头绕回了政事。比起数学算法,他更痴迷朝中的腥风血雨,他实为考古探密而来,将日回去还要编撰奇代古书,并不仅仅是想搬弄古法演算。
“银子能压下的事,为何要急。”尹文衍泽答得随意,连眉头都未皱起。
文佐尘不由得静下,扇面划过冷石案,顿了道:“王爷是同皇上提了借银子的事?!”
“提了。”尹文衍泽唇边淡淡拢了笑意,眼眸清定。
“这一次,岂不是称了延陵家的心思?!王爷不大喜好做成人之美的事,何以此举…”这朝中能有底气借钱予皇家怕也只有那一门。文佐尘言着黯下冷睫,想及当年借着古人的诗词论道四处游荡被延陵王慧眼识“珠”,而后入延陵府五年,皆是督导着那女子。延陵易的行事作风尤以狠辣为要,许是这一次底气足了,谋算起来反不屑于遮遮掩掩。选了老本家云南生乱,更是言意凿凿明确了要圣元帝遂了她的愿。
尹文衍泽竟不等文佐尘言毕,即截了他的话道:“算不上成人之美,只想看看那女人倒是要什么。”眸中如蕴着静川清波,十为明润。浅笑习惯地掠上唇边,缓缓弯作一抹深意。
文佐尘眼皮轻跳,抬头迎上,声有沉涟:“不是…延陵王位吗?”许是他心中从未有生疑,那女人,是天生的王位归属,骨子带来的龙姿凤章无以遮泯。
尹文衍泽含笑起身,转向了云池垣壁的方向,那一处有清风徐来,每至湖心荡漾处却由着波光散去,总也汇不入六耳花亭。从前文佐尘便也抱怨过,为何不将花亭雅阁设了湖心处,憋这一处闷燥,是他不知道,闷才得心冷,热到极处才能沉思。人言冷处偏佳,他尹文衍泽却喜热喜燥,是众人皆不喜的东西,才有获来的价值。
……
延陵王府,夜难安。
片刻前传旨太监来报,准延陵大小姐明日入宫觐见。消息一时间袭满了全府,本是闷热的夏夜更添了躁息。风亭水榭间筑着易居水阁,楼阁建于湖心央处,最是避暑纳凉。亭楼四角各架着一樽高达三四尺的铸铜鎏金宝塔熏炉,周壁嵌有掐丝珐琅,炉内燃松枝艾叶,是有驱蚊避水虫的功效。
贤儿手托青丝錾刻百玉盏款步而来,杯内盛有温水。延陵易有夜起用水的习惯,所以每半刻,都要由丫头候在外间不时地换递上温水,水一凉下,便是要撤了换过。纵是酷暑之夜,也不敢递去凉水。
贤儿步至阁前,只对向守着屋外忠儿轻道:“主子睡下了?!”耳边蝉音出奇地响,如此夜里也只她主子从来都能睡下。
忠儿一手接过托盏,声亦淡淡的:“还未。说是燥,便在侧间软阁浸着香汤。”
“该不是…袭王一事来了苗头,兴奋地睡不下?!”
“要得你胡说。”忠儿瞪了她一眼,“还不快到前院里叫人把这躁死人的破蝉消了去。”
这楼阁全以精致贵木雕镂搭营,并不十分消声。
延陵易本是沉了池底良久,隔着水音,阁外之音隐隐听入耳,微睁了目,缓缓吐着气浮出水面。
汤池以羊脂白玉雕砌,四壁绘有浮生百画,池底绽放以大片妖娆掐丝鎏银五彩海棠,伴着粼粼水波望下,竟是栩栩如生。白釉青瓷莲花瓣中滚动着吐水凤珠,温香水流自珠口汩汩贯下。室间熏以荷香,透着别样清馨。端云持架上平铺有静衫,依是她倾慕的素色……
延陵易静静扬了手,绕至后颈轻轻附上,那里…还余着尹文尚即的吻痕,无论泡了多少次汤浴,总也不散。连着几日,无论多闷燥,她只能穿高领夹襟的袍衫才能挡去。然那印记,却要她心神不宁,生怕落入人眼。只此时,才得以全然放松。而后身子像后靠去,倚着池壁,后脊抵上流水柱,恨不得以水流冲去那后颈的污痕。无力地垂了双睫,轻阖双目。
“延陵易…爷因着谁得了这子嗣单薄的名声,你不清楚吗?”这一声复又袭上,逼迫着她神经突跳,纵是浸在热汤之中,依是冷得发颤。
十指紧紧相攥。长甲痛戳在手心,疼了心口。她猛地睁眼,额上浸着冷汗,寂寂出声:“是我吗……”
第九章 忠奸贤佞
阁外忠儿听了里间动静,忙托着壶盏进了外阁,却隔着侧间软帘沉下步子,静等那帘子一掀而起。
不出半刻,那帘子由里间人挥手扬起,延陵易着了素衫淡然迎出。
忠儿递了温水过去,低低唤了声“主子”。
“冷了。”延陵易只指尖隔了瓷盏轻轻一触,便道了这水不合温度。
“啊?”忠儿心下一紧,欲将盏杯抽回,“这就去换。”
延陵易却端了盏近唇,勉强泯下几口,淡道:“不必了。”而后抬步错身而出,却不是朝向寝间的方向。
苍兰正殿,奉以延陵王灵位。
夜风拂至时,竟添了几丝凉气。延陵易轻推了半门直入堂间,慢慢踱至案台之前,冷袖转过灵案,出手扶正了牌位,静静审视过刻印的朱漆红字,“延陵王”三字醒目,刺入了眼底,激起颤悸的疼痛。
她忆起年幼时,他携着自己游历京城上下,方圆几百里间的冷川奇岭,皆印着他二人一大一小的足迹。他手心的温度总是暖过自己,所以她习惯了将自己的手包裹于他掌中。这世间,也只他一人,能握紧她的手。再没有一个人如他一般,能将自己看得如此透辟明彻。他对她而言,不仅仅是慈父,也是师长知己。
她没有燃香,面对着他,只静静凝视即好,熏香会迷了眼,叫人看不清。
“忠臣吗?”她微眯了双目,凝向那灵位,唇边隐有颤意,“从一而终的忠臣,却要于身后被世人诟病为佞贼。甘心吗?父亲…如此一生,你可有甘心?!”延陵沛文,你侍应三主,以命承任,鞠躬尽瘁。不该得那欺主瞒天、勾盟反贼、图以篡谋的骂名。
她尤记得他离世前手中紧紧攥握的御旨文批,硕大的一个朱红“佞”字,是皇帝对他延陵沛文一生忠贤的论道。这就是圣元帝对三朝元老,开国功臣的恩宠。他是昏聩君王,一句不分青红皂白的“贼党乱臣”是刺了他的心,更要了他的命。
然,因何要认?!又为何定要选择以那种方式离开?!你一心要保全的又是什么?
是延陵一门百年不落的王位,还是为人父的仁慈?!
时至今日,她掌心仍是在痛,只因还染着他的血褪色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