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4幽鬼之宫(承前)-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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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自己也说过袭击人类是尸鬼的天性,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命,尸鬼非袭击人类不可。没错,尸鬼就像肉食动物,藉着其他生命的牺牲来保全自己的生命,难道为了这种猎杀的天性,肉食动物就该被判处有罪吗?
不过站在牺牲者的角度而言,那的确是不应该发生的惨剧。没有任何猎物自愿成为狮子的腹中物,更不可能将肉食动物的猎杀行为视为天经地义。
你只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敏夫说的没错,静信的确不愿意成为杀人凶手。自己不是尸鬼,所以才会尊重尸鬼的自由,才会容许他们伤害村民,静信觉得敏夫说中了自己的盲点。
可是。藉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线,静信仰望空无一物的祭坛。
祭坛上面没有神,无法指点一条明路。静信必须自己找出答案,如今他却陷入一片迷惘。
会在这种地方陷入迷惘的人,恐怕也只有静信而已。从这点看来,静信的确是个异端者。
即使摸索出正确的答案,也未必能到达最后的终点。正确的答案不一定是正确的判断,正如迷失荒野的他献出最珍贵的祭品、神却认为他背离了契约一样。静信与这个世界之间,存在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闷闷不乐的静信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觉得现在的心情比前往教堂之前更加郁闷。
当他踏入墓地的时候,前方传来有人从小径一旁的树林冲进另一端的声响。严格说来应该是有人发现了静信的身影,慌慌张张地躲了起来才对。
静信拿起手电简,照亮声响的方向。夜风吹动枯萎的秋草,墓园两旁的分界木匍匐在黑暗之中。
大概在那个方向。手电筒愈照愈远,全新的卒塔婆耸立在灯光之前。结城夏野的坟墓,卒塔婆底下摆着小小的花束,看起来颇为新鲜,好像才被人摘下不久。
花束是由生长在附近的野花野草所组成的,看来有人趁着夜色前来扫墓,一连好几天都是如此。村子里竟然还有人敢在这种时候跑进墓园,静信不但很想会会这号人物,也想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将花束放在夏野的坟前。
“……是谁?”
对着黑暗发话的自己让静信感到有些滑稽。
“是谁在那里?”
没有回答。一阵夜风拂过枯草,发出阵阵的沙沙声。
我想向你道谢,相信夏野一定也很感谢你。如果可以的话,请你白天的时候再来扫墓,还是说你有非在夜里扫墓不可的理由?”
草丛中突然传出微弱的声响。静信原本以为是小动物的叫声,可是仔细一听,断断续续的声响却是人类的声音没错,好像有个人正躲在黑暗当中喃喃自语。
“请问你是哪一位?夜晚的山路十分危险,我送你回去吧?”
细微的声响再度传来,静信不由得背脊一凉。
(不行,我不能出去。请你快点离开吧。)
静信竖耳倾听,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副住持,请你快点离开,不要一直看着我。”
静信松了口气,那的确是人类的声带所发出的声音没错。看来似乎有个村民正躲在黑暗中。那个人对静信完全没有敌意。
“你是哪位?”
“不死心的静信再度询问。草丛中的声音十分年轻,静信觉得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
“晚上很危险。”
“我只能在晚上的时候活动。”
“请你站出来。”
“不行,我没脸见人。”
“为什么?”
若有似无的呜咽从黑暗传出。
“……因为杀死夏野的人就是我。”
静信突然想起一个人。
“你是武藤家的……”
“请不要说出我是谁,忘了这件事吧。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告诉我的父亲、以及我的家人。”
静信点点头。
“好,我答应你。”
“副住持不怕我吗?”
“嗯,不怕。”
对方似乎松了口气。
“这件事千万别让我父亲知道,以后我不会再到这来了。”
“我会忘了你,以后也不会接近墓园。”
所以你可以继续扫墓。话还没出口,静信就听到对方的啜泣。
“我不会来了。其实我一直在这里等夏野复活,想跟他当面道歉,可是他大概不会复活了。直到今天还是没有迹象,夏野大概真的死了。”
说到这里,对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是被我害死的,是我害他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回来。我是杀害他的凶手,可是我却比任何人更加哀悼夏野的死。”
“我能体会你的感受。”
静信的安慰触动了对方的情绪。
“副住持,夏野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那个家伙虽然个性别扭了点,说起话来没大没笑,骨子里却是个善良的人。如今那个善良的人被我杀死了,永远消失了。我根本不像伤害他,可是不攻击夏野的话,他们就要我对自己的弟妹下手……”
静信闻言,不由得眉头紧皱。
“我不想动手,却别无选择。那些人全都是冷酷无情的家伙,再怎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可悲的是我已经成为他们的同伴,没有他们的协助,恐怕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成问题。”
秋风伴随着呜咽,令人格外鼻酸。
“他们是一群冷血的恶鬼,没有半点人性,根本不该存活在这个世界。可是我已经成为他们的同伴,也跟他们一样袭击村民、害死了夏野。”
“你是受他们胁迫,并非出于自己所愿。”
“是的,我要保护自己的家人,才不得不攻击夏野。可是这并不能替我所犯下的罪行开脱,因为……因为我来这里之前,又袭击了另一个村民。”
静信默然不语。
“很讽刺吧?到夏野的坟前祈求宽恕的我认为杀生是不对的行为,同时也对命令我伤害他人的那些家伙充满了怨恨;可是我却主动攻击其他的猎物。或许伤害夏野真的是出于无奈,如今不再有人命令我杀生、他们也不再拿家人的生命来威胁我,可是我却无法就此收手。为了填饱肚子,我必须想办法找东西吃,明知不该伤害无辜的村民,却还是不得不走回老路子。”
静信无言以对。
“肚子饿的时候,根本不觉得杀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已经杀了夏野,再多杀几个人还不是一样?虽然我很不愿意伤害无辜,可是一旦停止袭击,牺牲者势必会恢复意识,然后在村子里大肆宣扬自己的遭遇。我不想曝光,更不希望父母和家人知道我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再说若村民发现我的行踪,我的家人一定会受到大家的非议和责难。所以我只能继续袭击猎物,直到猎物死亡为止。
“这不是你的错。”
袭击人类是尸鬼的生存手段,他们需要让自己活下去的猎物,这就是猎食者的本性,然而他的良心却未死去。即使肉体已经成为另外一种形式,内心却依然保有身为人类的意识,对于成为尸鬼的他来说,这种安排未免太过残酷。
“之前我总认为是他们逼我害死夏野的,最近却开始怀疑事情是否真是如此。没错,如果我不肯下手,他们就要对我的家人不利,而且我相信那些人绝对说到做到。他们知道夏野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故意命令我去攻击夏野,于是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的家人。可是仔细一想,他们并不能限制其他同伴的行动,万一其他同伴跑去攻击我的家人呢?那岂不是落得同样的结果?一想到这里,我才发现早日离开外场才是最安全的方法;可是如果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夏野就不会牺牲了。”
“你的意思是……”
“我应该事先警告夏野,告诉他赶紧远离外场,可是我却没有这么做。副住持,你认为是他们逼迫我攻击夏野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攻击的行为是出于我的自愿。唯有攻击猎物才得以生存,所以我非杀人不可,其他的同伴也一样。住在外场的人都难逃被攻击的命运,即是我不对夏野出手,他迟早也会被其他同伴盯上。既然逃不过、既然非死不可,与其死在陌生人的手上,还不如让我这个好朋友来送他一程。”
对方说完之后,发出自我解嘲的笑声。
“我太自私、也太一厢情愿了。如果猎物是不认识的陌生人,对方绝对不会原谅我的行为;可是夏野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即使对他做出同样的事情,他一定可以体谅我的苦衷、宽恕我的不是。或许副住持会觉得奇怪,既然夏野愿意宽恕我,难道我的父母、我的亲生弟妹就不会宽恕我吗?或许会,也或许不会。可是我无法伤害自己的家人,所以只好选择伤害夏野。”
对方的干哭声逐渐变成又细又尖的呜咽。
“每天晚上我都来到这里,希望他跟我一样重新复活。我一直把夏野当成弟弟,不希望他就这样死去,然而这也是出于自私的想法。如果夏野真的复活了,我就不用背负杀人的罪名;如果夏野并未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我的行为就只是单纯的攻击,而不是杀戮,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期盼他的复活。……副住持,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自私?”
这是人之常情,怪不得你。静信很想安慰对方,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这是人之常情,所以尽管去攻击无辜的猎物吗?既然这种行为不值得鼓励,静信的安慰也就不具任何意义。
“就这样死了也未尝不好,至少不会变成像我这种怪物。不过夏野死了,我也跟着成为杀死他的凶手,往后再也没有前来探望他的资格。其实我根本不应该、也没有资格奢望夏野仍在世间,然而我就是不能不去利用他对我的好,因为最后打开窗子的人是他,不是我。”
“当时我向他道歉,他却说这不是我的错,所以我认为他应该会允许我来这里探望他。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夏野还活着,那么善良的人不应该如此早逝。讽刺的是杀死他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最不希望看到他死去的我。”
静信叹了口气。黑暗中的人落入没有出口的思考黑洞。这种负面的情绪往后将跟着他一辈子,直到肉身毁灭的那一刻。唯独放弃良知、慈悲、以及他之所以为他的一切构成因素,他的心才不会为杀戮所动摇,才能从无底的黑洞被拯救出来。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他的人格也将遭到毁灭。
静信叹了口气。
“人生在世,本是一场痛苦的磨难。”
“的确如此。”
话音甫落,黑暗中传出分开草丛的沙沙声响。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风声缭绕。
静信叹了口气,回到办公室拿出稿纸。
他明白自己的行为有罪,也很清楚自己将不见容与神之秩序,完全被排除在这个世界之外。神不会原谅他的行为,更不会赦免他的罪行,他将接受制裁,永远被逐出乐园。
于是在众人的见证之下,他被放逐荒野。
失去了故乡、失去了神、更失去了被秩序接纳的可能。他失去了弟弟、失去了世界,徒留无尽的呻吟、无限的悔恨,以及无边的诅咒。屠杀弟弟没有让他得到什么,更不能获得任何拯救。
他向天起誓,自己根本没有杀死弟弟的念头。
朝着被夜色占据的虚空放声呐喊,回应他的是出现在前方的点点鬼火。
他拖着蹒跚的步伐往前走,鬼火环绕的尸鬼就站在那里。
弟弟的眼睛依然注视着地,没有谴责,也没有怨恨。
现在的弟弟一点都不像画中的人物,荒凉的大地、凄凉的夜色,眼前的景色更称不上是美丽的画作。也就是因为如此,他没有欣赏画作的疏离感,更不觉得自己是个旁观的局外人。
沧茫的荒野围绕在绿色山丘的四周,就另一个角度而言,山丘等于是被荒野隔绝在内的异界。若山丘真的是荒野中的异物,以前身处异物中的他就是某种异端。或许这片荒野才是他真正的归属,也或许对这片放逐之地而言,弟弟才是异物。
流浪在荒凉大地的男子——说不定他根本就是这幅画作的住人,弟弟只是在一旁欣赏画作的外人罢了。对于画中住人而言,鉴赏者的存在本就令他感到不自在,更何况是成为尸鬼、正在看着自己的弟弟。或许在弟弟的眼中,山丘之上的他也跟尸鬼没什么两样。
山丘之上的弟弟依然深植脑海,让他十分焦虑。被逐出山丘的他再也没有回到故乡的可能,他的内心却充满了回归画中的冲动。
或许他之所以拿起凶器,就是意图籍着破坏这幅画作的行为,替自己长久以来的苦痛与焦躁画下休止符。
一旦被世界排斥,他将永远失去容身之地。不过就另一个角度而言,他也将从自己为什么不见容于世界的悲叹中获得解放。
他是罪人,因此遭到世界的拒绝。
之所以思考为什么遭到拒绝的原因,纯粹只是他无法舍弃藉由探究原因来征明自己见容于世界的期待。只要他无法放弃期待,内心就会不断地遭受煎熬。
或许成为人人唾弃的杀戮着,只是他在内心创造出一种名为“绝望”的安详的一种手段。
5
元子睁开双眼,枕边的时钟正指在午夜两点的位置。她连忙拨开身上的棉被,从床上坐了起来。
自从女儿志保梨病倒之后,元子总是睡在起居室的旁边,算一算已经有好几天没换上睡衣了。志保梨就躺在起居室里面,两扇拉门只开了一边。在昏暗的台灯之下,起身的元子看得到女儿横躺在榻榻米之上的身影。
元子睡过头了。她跟婆婆登美子说好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换班,结果走进起居室一看,才发现登美子睡死在志保梨的身边。眼前的情景令元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妈,你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就好。”
轻轻摇晃登美子的身体,把坐垫当成枕头的她却没有反应。元子只得任由婆婆呼呼大睡,转而观察志保梨的情况。
志保梨的双唇微张,小小的脸蛋看不见半点血色,长长的睫毛闭得紧紧的。天真无邪的睡相让元子一阵心痛,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要让如此娇小、如此可爱的孩子承受这种痛苦。
伸手抚摸小小的脸蛋,似乎退烧了。松了口气的同时,异样感浮现元子的心头。女儿的呼吸太过平静,胸口不见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