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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部分

郭沫若小说集-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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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他们乘的火车是直往九州南端的鹿儿岛的。要往佐贺,不能不在鸟栖驿下车,车长来报告换车的地方,鸟栖市就在前站了。
 爱牟夫人又忙着用腰带来把幼儿背在背上。
 ——“不要背,东西喊‘红帽子’①来拿罢。”

 ①作者原注:指搬运夫、脚夫。
 ——“怕没有‘红帽子’呢。”
 爱牟夫人结局没有听他的话。有钱人的夫妇白眼看着他们,他恨他手里提着的包裹不能立刻变成两个炸弹。
 乌栖市到了,原来是有“红帽子”的,爱牟终竟招呼了两个来替他搬了行李。
 “有钱人哟!你看看我罢!我能使用两个‘红帽了’呢!”
 这回的二等车上人是很多的,人多的时候容易遮丑,这使爱牟心中生出些余裕来了。
 无力的秋阳晒在窗外的田园和山岭上面,总好象有几分忧郁的样子。
 他的儿子们因为刚才的兴奋过了余,这回却是沉默着了,一种苍凉的菜色在小小的脸儿上浮漾。
 “啊,我这几个可怜的孩子们!他们不知道感触了些什么?我们的生活实在是不安,实在是危险,我们是带着死神在漂泊呀。……在这一两个月内做不出文章来,以后的生活怎堪设想呀!……啊,危险,危险!……”
 他又在感伤着了。
 他的精神所采取的总是这样的一种路径。注意力分散在外界的时候,不是和小儿一样无谓地欢喜,便是和歇斯底里的女人一样,无谓地猜忌;注意力一收回到自己的时候,他又执拗地悲观着自己的生活上来。他的生活其实又何曾有多大危险呢?他的能力并不是没有方法去求他生活的安全,但他总是害着洁癖。他要诅咒资产阶级的人,不愿和他们合作,而他的物质欲望又不见得比常人轻淡。他所诅咒的资产阶级,岂是一朝一夕地所能推翻的吗,资产阶级不能推翻,他又不能低首下心地去干,所以他的生活只好长此漂流,他的精神只好长此波动了。
 将近六点钟的时候,他们到了佐贺。在车站上雇了一部汽车,连人带行李一直坐往佐贺市北的熊川温泉。山水是久别后的重逢,时候又正是夕阳时分,这是一服无上的镇静剂呢。这使爱牟的精神变成了小儿。他坐在汽车中一路的感想把生活问题几乎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从人为的社会中回到自然来了。他的清兴是很葱宠的。但是文章不是工厂里出品的东西,他的清兴究竟可以支持到几时呢?他携着一家人来,只带着一两月的盘费,他布的是“背水阵”,贷借生活在后面压迫着的威力,想到山里来做些文章,山神有灵,能够使他不再“焚麦裂荷,抗尘走俗”吗?

 三
 他们在新屋旅社前下了车,他从他夫人手中把幼儿接过来,抱着在旅社前的菜圃中嘶了一次小便。菜圃边上有些黄白的菊花,还有些可怜的纤弱的“科时摩司”在沉静的黄昏中微笑。
 爱牟夫人领着两个大的孩子走进店里去了。爱牟却抱着幼儿向湍声淙淙处走去,走上三二十步便走出村来。川上江在村外流着,狭窄的溪面上,一半是深碧的流泉,一半是庞大的白石。离村口不远有一家摆渡的人家,一位十二三岁的女儿在一只渡船上摆渡。渡船上没有篙竿,也没有桨楫,只是在半人高处有一根横河的铁缆。女儿拉着缆索,一手二手地把渡船移动。爱牟立着数她换手的次数,刚好数到一百次,船头已经掉向对岸了。
 “啊,这要算是纪元以上的风光!”
 折回旅店的时候,他看见店主人所派定的房间是两间临街的楼下。房屋前面有几株古衫,一曲小小的鱼池,但是鱼池里面的水早已干了。
 室内的壁柱也都是赭红色的,纵横无尽地走着虫蛀的路纹,就好象很古的壁画。略略把手一伸,楼顶便可以摩到。
 ——“这在我们中国时会说是关帝庙呢。”
 ——“关帝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吗?是《三国演义》上的一员名将。他在我们中国是当着军神武圣看待的,四处都有他的庙宇,而且庙宇总都是红色的呢。”
 他接着便说出了一段“秉烛待旦”的故事来。
 ——“你今晚上也应该‘秉烛’才行啊!”爱牟夫人说着便微笑起来。
 ——“用不着呢,有电灯。”
 两间房屋的里面确有一盏通用的电灯。
 他们把行李安置好了,把临街的前房当着寝室,后房当着书斋。一只白皮箱上蒙好一层包单,爱牟夫人说:“好,这便是你的书桌!”
 房钱是六块钱一天,伙食一切通通在内,他们便定了一个新生活的规程。顶要紧的一条是每天至少要写三千字的文章。
 10月1日以后,他们的“新生活”便要开始了。

 新生活日记

 十月一日:
 晨六时起床,赴温泉,泉在川上江边,男女同浴。
 浴场对岸山木葱茏,耳畔湍声怒吼。
 七时朝食。
 食后出游,由旅舍东走,乘拉索船渡川上江,沿江北行,红萩、白芒、石蒜、败醯、蓟团、红茑之类开满溪涧。
 山路甚平坦,惟临溪一面全无栏杆,溪边古木森森,甚形险贼。
 儿辈皆大欢喜,佛儿尤异常态,在途中时跑时跌,顽不听命。伊母解带系其腰,儿殊大不愉怿。小小婴儿不该多此傲骨。
 秋阳杲杲,晒头作痛。晓芙脱佛儿绒衣复头蔽日,状如埃及妇人。
 沿川行可二里许,遇一侧溪由间道穿入,树枝障人。大磬古在涧中零乱。水清见底,声彻如翡翠。石洁而平莹,脱衣裸卧其上,身被日光曝射,又倒卧水中。
 涧中闲游可二小时,晓芙腹痛催归,归时在路旁小店中用茶,买鲜柿十二枚。佛儿思睡,负之行,未几,在背上睡去矣。
 傍晚入浴时,有二少女同池,一粉白可爱,着浴衣,乳峰坟起。
 是日无为,得纪行诗二十韵。
 解脱衣履,仰卧大石,水声(王从)(王从),青天一碧。
 头上骄阳,曝我过炽,妻戴儿衣,女古埃及。
 涉足入水,凉意彻骨,倒卧水中,冷不可敌。
 妻儿与我,石上追逐,如此乐土,悔来未速。
 溪边有柿,金黄已熟,攀折一枝,涩不可食。
 缅怀柳州,愚溪古迹,如在当年,与之面瞩。
 山水惠人,原无厚薄,柳州被滴,未为非福。
 我若有资,买山筑屋,长老此间,不念尘浊。
 奈何秋老,子多树弱,枝已萎垂,叶将腐落。
 烈烈阳威,猛不可避,乐意难淳,水声转咽。
 ——游小副川归路中作此

 十月二日:
 晨起一人赴浴。
 晓芙仍提议分居,以诸儿相搅,不能作文故也。十时顷沿川上江北上,至古汤温泉,为时已一点过矣。古汤温泉在屋中,无甚幽趣。附近地势散漫,人家亦繁,远不逮熊川之雅静。分居之议作罢。
 是日无为。

 十月三日:
 朝浴,午前读Synge戏曲三篇。
 午后二时出游,登山拾栗,得《采栗谣》三首:
 (一)上山采栗,栗熟茨深。栗刺手指,茨刺足心。
 一滴一粒,血染刺针。
 (二)下山数栗,栗不盈斗;欲食不可,秋风怒吼。
 儿尚无衣,安能顾口!
 (三)衣不厌暖,食不厌甘。富也食栗,犹慊肉单。
 焉知贫贱,血以御寒?
 晚饭后抱佛儿至渡头,坐石听水。未几,晓芙偕和博二儿来,二儿在石上追逐,指石之大者为非洲,为美国,为中华,石磺在小儿心中变成一幅世界。
 夜入浴,吃烧栗数粒,草《日之夕矣》一诗。
 日之夕矣,新月在天,抱我幼子,步至溪边。
 溪边有石,临彼深潭,水中倒映,隔岸高山。
 高山蓊郁,深潭碧青,静坐危石,隐听湍鸣。
 湍鸣浩浩,天地森寥,瞑目凝想,造化盈消。
 造物造余,每多忧悸,得兹静乐,不薄余锡。
 俄而妻至,二子追随,子指乱石,定名欧非。
 欧非不远,世界如拳,仰见荧惑,出自山巅。
 山巅有树,影已零乱,妻曰速归,子曰渐缓。
 缓亦无从,速亦无庸,如彼星月,羁旅太空。

 十月四日:
 朝来腹泻,告晓芙,晓芙亦尔,食生鱼片过多之故耶?素不喜食生鱼,自入山中来兼食倍常,殊可怪也。
 久未阅报,今日定《A新闻》一份,国内战事仍未终结,来月恐仍无归国希望。
 午后三时顷出游,渡江南上,田中见一水臼,用粗大横木作杠竿,一端置杵臼,一端凿成匙形,引山泉流入匙腹中,腹满则匙下,倾水人田中,水倾后匙归原状,则他端木杵在臼中春击一回。如此一上一下,运动甚形迂缓。无表,麦数脉搏以计时刻,上下一次略等脉搏二十六次,一分钟间尚不能舂击三次也。
 田园生活万事都如此悠闲,生活之欲望不奢则物质之要求自薄。在我自身如果最低生活有所保证,我亦可以力尽我能以贡献于社会。在我并无奢求,若有村醪,何须醇酒?
 此意与晓芙谈及,伊亦赞予,惟此最低生活之保证不易得耳。
 归途摘白茶花数枝。

 十月五日:
 倦怠,倦怠,倦怠!
 倦怠病又来相扰矣。数日来毫无作文兴趣,每日三千字之规定迄未实行,长此下去,岂能久持耶?
 清晨晓芙在枕畔以移家事相告,伊欲移住“贷间”①,自炊时可以节省。

 ①作者原注:出租的房间。
 伊欺我不能作文耳!
 前有饿鬼临门,后有牛刀架颈,如此状态,谁能作文?
 况复脑如是冥冥,耳如是薨薨,情感如是焦涸,心绪如是不宁,我纵使是造文机器,已颓妃如斯,宁可不稍加休润耶?
 今日未赴浴,以后将永不赴浴,每日如此亦可节省两角小洋。
 节省,节省,节省!万事都是钱。钱就是命!
 《新生活日记》自十月六日以后便成了白纸了。他为生活所迫,每日不能不作若干字的散文,但是他自入山里来,他的环境通是诗,他所计划着的小说和散文终竟不能写出。
 他为什么定要写散文呢?他来此四五日,不也做了三首诗吗?
 是的,他也做了三首诗,但他这诗能够把生活怎么样呢?中同人买诗,是和散文一样照着字数计算的。他的三首诗合计不上四百字,不说他那样的诗,中国现在不会有人要,即使有人要,并且以最高价格一千字五圆来买他,也还不上两块钱,这还不够他的一天旅费的三分之一呢!所以他的夫人要逼他搬家,也是情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他被他夫人这一逼,倒也逼出一篇散文来了。

 芳坞哟!我到这里来已经五天了。这儿真是偏僻,是你所梦想不到的地方。这儿除了有电灯,有汽车,有我这个杂乱的脑筋而外,一切都是晋唐时代。我在这儿住了五天,我的精神在这几天中就好象退回了好几个世纪。涧边的温泉池,男女同浴……单写这几个字你可以想象出这儿的古风了罢?我每天偕着妻儿在附近的岩间水涯散步,晋唐诗人的词句不知不觉地要从我口中流溢出来。我竟做了几首很古怪的诗,我现在把五天的所谓《新生活日记》撕下来寄给你,请你看看,我怕你要替新文学悲观呢。但是芳坞哟!我在此地倒解释了一个新旧的论争了。国内的新文学为什么不满意于旧人?旧人们为什么要力守故垒?……这其中的原故,芳坞哟,我以为怕都是生活的关系罢。我们国内除几个大都市沾受着近代文明的恩惠外,大多数的同胞都还过的是中世纪以上的生活。这种生活是静止的,是悠闲的,它的律吕很平匀,它的法度很规准,这种生活的表现自然不得不成为韵文,不得不成为律诗。六朝的文人为什么连散体的文章都要骈行,我据我这几天的生活经验来判断,我知道他们并不是故意矜持,故意矫揉的了。他们也是出于一种自然的要求,与他们的生活合拍,他们的生活是静止的,是诗的,所以他们自不得不采取规整的韵律以表现他们的感情。而我们目下的新旧之争也正表示着一种生活交流的现象。新人求与近代的生活合拍,故不得不打破典型;旧人的生活仍不失为中世纪以上的古风,所以力守旧垒。要想打破旧式诗文的格调,怕只有彻底改造旧式的生活才能力到吧。
 我到此地来本是想写出我早就规划着的一部长篇创作其实我到日本来的初心也是为的这事。但我在福冈住了半年,我的计划没有实现。我为生活所迫,不能不贪图便宜,译了两本书,但请你不要责备我为什么要贪图便宜。芳坞哟,我的家庭生活的繁琐,你是知道的了。我的家政全靠晓芙一人主持,要烧饭,要洗衣,要哺乳,要扫除,要缝补,要应酬,一家五日的生活,每天每天都不能不靠她负责。一个善良的灵魂消磨在这样无聊的事务里,我在这个生活圈内,我岂能泰然晏居,从事于名山事业吗?幼儿小便来了不得不嘶,饭煮焦了不得不去熄火,小儿们的淘气,天寒天热的忧愁,这是多么琐碎,多么恼乱神经的事哟?但是每天每天不能不在我眼前开演,我也不能不动我的手足去帮助她经营。我在这样的状态之下,能够有闲工夫从事创作吗?啊,芳坞哟!譬如背着小儿烧着火,叫你一面去写小说,你除非是遍体有孙悟空的毫毛,恐怕怎么也不能把身子分掉罢?你哪有感兴会来?哪有思想会磅礴呢?芳坞哟,你是晓得的:翻译一事比较不要这些东西,无论在什么环境之中,提起笔来我总可以写,所以我偷了这点便宜,终于花费了半年的光阴。——啊,芳坞哟!我这半年的光阴要算是白费的!囚在笼里的鹦鹉学学人话去求媚主人,食饵虽然有了,但他的精神是怎样渴慕着山林,他的自我是怎样在铰骼的铁锁之下苦闷着、挣扎着、忿恨着呢?
 然而也好,我因此竟走到这儿来了,我把S大学的事情辞掉之后,布着背水阵走到了这儿来,我在这儿原想在一两月之内把我的计划实现。我全家住在旅馆里,每日的耗费总共六圆。我前月得来的稿费还尽可以支持两个月。芳坞哟!自到日本半年,我实在疲倦了,晓芙,她也疲倦了。我的神经衰弱症愈见增剧,她也早成了歇斯底里了。我们在这儿可以从家庭生活的繁琐中逃了出来,可以暂时得到一刻自由,可以暂时由柴火煤烟残汤剩水离开。她得些儿安息,我更可以得着两倍的安息。我可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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