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小说集-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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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面跑,一面乱叫,最后我看见我的女人散着头发,披着白色寝衣,跨在楼头的扶栏上,向我骂道:
——“你这等于零的人!你这零小数点以下的人!你把我们母子丢了,你把我们的两个儿子杀了,你还在假惺惺地作出慈悲的样子吗?你想死,你就死罢!上天叫我来诛除你这无赖之徒!”
说着,她便把手中血淋淋的短刀向我投来,我抱着我的两个儿子,一齐倒在地上。——
惊醒转来,我依然还在抽气,我浑身都是汗水,白羊君的鼾声,邻室人的鼾声,远远有汽笛和车轮的声响。我拿白羊君枕畔的表来看时,已经四点三十分钟了。我睡着清理我的梦境,依然是明明显显地没有些儿模糊。啊!这简直是Medea的悲剧了!我再也不能久留,我明朝定要回去!定要回去!
五
旅舍门前横着一道与海相通的深广的石濠,濠水作深青色。几乎要与两岸齐平了。濠中有木船数艘,满载石炭,徐徐在水上来往。清冷的朝气还在市中荡漾;我和白羊君用了早膳之后,要往病院里走去。病院在濠的彼岸,我们沿着石濠走,渡过濠上石桥时,遇着几位卖花的老妈妈,我便买了几枝白色的花墓蒲和红蔷薇,白羊君买了一束剪春罗。
走进病室的时候贺君便向我致谢,从被中伸出一只手来,求我握手。他说,他早听见S在讲,知道我昨晚来了。很说了些对不起的话,我把白菖蒲交给他,他接着把玩了一阵,叫我把来插在一个玻璃药瓶内。白羊君把蔷薇和剪春罗,拿到邻室里去了。
我问贺君的病状,他说已经完全脱体,只是四肢无力,再也不能起床。我看他的神气也很安闲,再不象有什么危险的症状了。
白羊君走过侧室去的时候,只听得S姑娘的声音说道:
——“哦,送来那么多的好花!等我摘朵蔷薇来簪在髻上罢!”
她不摘剪春罗,偏要摘取蔷薇,我心中隐隐感受着一种胜利的愉快。
他们都走过来了。S姑娘好象才梳好了头,她的髻上,果然簪着一朵红蔷薇。她向我道了早安,把三种花分插在两个玻璃瓶内,呈出种非常愉快的脸色。Medea的悲剧却始终在我心中来往,我不知道她昨晚上做的是什么梦。我看见君已经复元,此处已用不着我久于停留。我也不敢久于停留了。我便向白羊君说,我要乘十点钟的火车回去。他们听了都好象出乎意外。
白丰君说:“你可多住一两天不妨罢?”
S姑娘说:“怎么才来就要走呢?”
我推诿着学校有课,并且在六月底有试验,所以不能久留。他们总苦苦劝我再住一两天,倒是贺君替我解围,我终得脱身走了。
午前十点钟,白羊君送我上了火车,彼此诀别了。我感觉得遗留了什么东西在门司的一样,心里总有些依依难舍。但是我一心又早想回去看我的妻儿。火车行动中,我时时把手伸出窗外,在空气中作舟揖的运动,想替火车加些速度。好容易火车到了,我便飞也似地跑回家去,但是我的女人和两个儿子,都是安然无恙。我把昨夜的梦境告诉我女人听时,她笑着,说是我自己虚了心。她这个批评连我自己也不能否定。
回家后第三天上,白羊君写了一封信来,信里面还装着三片蔷薇花瓣。他说,自我走后,蔷薇花儿渐渐谢了,白菖蒲花也渐渐枯了,蔷薇花瓣,一片一片地落了下来,S姑娘教他送几片来替我作最后的决别。他又说,贺君已能行步,再隔一两日便要起身回国了,我们只好回国后再见。我读了白羊君的来信,不觉起了一种伤感的情趣。我把蔷薇花片夹在我爱读的Shelley诗集中,我随手写了一张简单的明片寄往门司去:
谢了的蔷薇花儿,
一片两片三片,
我们别来才不过三两天,
你怎么便这般憔悴?
啊,我愿那如花的人儿,
不也要这般的憔悴!
1922年4月1日脱稿
未央
爱牟好象一个流星坠落了的一样,被他的大的一个儿子的哭声,突然惊醒了转来。他起来,昏昏朦朦地,抱了他在楼上盘旋了好一会,等他的哭声止了,他们又才一同睡下去。
他这个儿子已经满了三岁,在十阅月前早已做了哥哥,所以不得不和爱牟同寝。因为在母胎内已经饱受了种种的不安;产后营养又不十分良好;长大了来,一出门去便要受邻近的儿童们欺侮,骂他是“中国佬”①,要拿棍棒或投石块来打他:可怜才满三岁的一个小儿,他柔弱的神经系统,已经深受了一种不可疗治的创痍。他自从生下地后,每到夜半,总要哭醒几回。哭醒之后,圆睁着两个眼儿,口作喧嚷之声握着两个小小的拳头在被絮上乱打。有时全无眼泪地干哭。有时哭着又突然嬉笑起来。诸如此类,在最短的时限中,表现出种种变化无常毫无联络的兴奋状态。
①作者原注:Chankoro,日本人骂中国人的惯用语。
见他儿子这么可怜,早是神经变了质的爱牟,更不免时常心痛,他的女人因为要盘缠家政,又要哺乳幼儿,一个人周转不来,所以爱牟不免要牺牲——在他心中是这么作想——他些时间,每逢没课的时候,便引着他的大儿,出向海边或邻近地方走走。
他们的寓所,是在一座渔村之中。村之南北,有极大的松林沿海而立。跨出寓所,左转,向西走去时,不上百步路远,便可以到达海岸。海面平静异常,沙岸上时常空放着许多打鱼的船舶。每当夕阳落海时,血霞涴天,海色猩红,人在松林中,自森森的树柱望出海面时,最是悲剧的奇景。在这时候,爱牟每肯引他大儿出来,在沙岸上闲步。步着,小儿总爱弓起背去拾拣沙上的蚌骸,拣一个交一个在爱牟手里。弄得爱牟两手没有余地时,他又悄悄地替他丢了。爱牟沿路走着,沿路替他儿子指说些自然现象:时或摘朵野花来分析花蕊,时或捉个昆虫来解剖形骸,时或指着海上打鱼去的船只,打鱼回的船只,便用一种沉抑的声音向他儿子说道:“大儿,你爹爹的故乡是在海那边,远远的海那边,等你长大了之后,爹爹要带你回去呢。”小儿若解若不解地,只是应诺。有时不想走的时候,便坐在沙岸上,随手画些鱼儿兔儿;他的儿子也弓起背来先画一个橄榄形,在其任一端凿出个小洞,便洋洋得意他说道:“爹爹,鱼儿。”他们就此也能彼此相慰。
寓所近旁有座古庙。庙前古松参天,大多是百年前的故物,树荫中茶舍两三家,设茶榻树下,面草席坐褥于其上,以供游人休息之所。庙门古拙,屋顶有白鸽为巢。门侧井屋一椽,覆盖一眼井水,一瓮清泉,以供拜神者净手之用。屋顶驯鸽,时时飞下地来,啄食游人所投米谷;或则飞到井水旁边,在水瓮中浴沐饮水。此地爱牟以为颇有诗趣,所以也肯带着他的儿子走夹。来时随带米麦一囊,父子两人走至庙前,把米麦投在地上,鸽子便一只飞来,两只飞来,三只飞来,飞来得愈多,小儿便欢喜得在鸽群中跳舞起来。
爱牟近来更学会了一种技艺了。
他们在白天游玩了之后,一到夜半来,他的大儿依然还是要哭醒。他等他哭醒的时候,便把他们白日所见,随口编成助睡歌唱给他听,他听了,也就渐渐能够安睡了:从前要隔过三两钟头才能睡熟的,如今只消隔得个把钟头的光景了。儿子也很喜欢听,每逢他疲倦得不堪,不肯唱的时候,他偏要叫他唱,唱着唱着,他比小儿早睡去的时候也有。
今晚他大儿睡醒转来,他把他肛好,一同睡下去了之后,他也叫他唱歌。他也就拖着他感伤的声音唱了起来。他唱道:
一只白鸽子,飞到池子边上去,看见水里面,一匹鲜红的金鱼儿。
鸽子对着鱼儿说:
“鱼儿呀!鱼儿!你请跳出水面来,飞向空中游戏!”
鱼儿听了便朝水外钻,但总钻不出来。
鱼儿便对鸽子说:“鸽子呀!鸽子!你请跳进水里来,浮在藻中游戏!”
鸽子听了便朝水里钻,但总钻不进去。
拖长声音,反复地唱了又唱,唱一句,小儿赞诺一声。唱到后来,小儿的意识渐渐朦胧,赞诺的声音渐渐低远,渐渐消沉,渐渐寂灭了。
天天如是,晚晚如是,有时又要听他小的一个婴儿啼饥的声音,本来便是神经变了质的爱牟,因为睡眠不足,弄得头更昏,眼更花,耳更鸣起来。——他的两耳,自从十七岁时患过一场重症伤寒以来,便得下了慢性中耳加答儿,常常为耳鸣重听所苦,如今将近十年,更觉得有将要成为聋聩的倾向了。
大儿睡去了之后,他自己的睡眠不知道往哪里去了。幼时睡在母亲怀里的光景,母亲念着唐诗,搔着自己的背儿入睡的光景,如象中世纪的一座古城,僾然浮在雾里。啊,那种和蔼的天乡,那是再也不能恢复转来的了!……辗转了好一会,把被里的空气弄得冰冷了,他又一纳头蒙在被里,闭了眼睛只顾养神——其实他的“神”,已经四破五裂,不在他的皮囊里面了。他自己觉得他好象是楼下腌着的一只猪腿,又好象前几天在海边看见的一匹死了的河豚,但是总还有些不同的地方。他觉得他心脏的鼓动,好象在地震的一般,震得四壁都在作响。他的脑里,好象藏着一团黑铅。他的两耳中,又好象有笑着的火焰。他的腰椎,不知道是第几个腰椎,总隐隐有些儿微痛。
突然一声汽笛,劈空而鸣。接着一阵轰轰的车轮声,他知道是十二点钟的夜行火车过了。远远有海潮的声音,潮音打在远岸,在寒冷的夜空中作了一次轮回,又悠然曳着余音渐渐消逝。儿子们的呼吸声、睡在邻室的他女人的呼吸声,都听见了。他自己就好象沉没在个无明无夜的漆黑的深渊里一样。
月蚀
8月26日夜,六时至八时将见月蚀。
早晨我们在报纸上看见这个预告的时候,便打算到吴淞去,一来想去看看月亮,二来也想去看看我们久别不见的海景。
我们回到上海来不觉已五个月了。住在这民厚南里里面,真真是住了五个月的监狱一样。寓所中没有一株草木,竟连一杯自然的土面也找不出来。游戏的地方没有,空气又不好,可怜我两个大一点的儿子瘦削得真是不堪回想。他们初来的时候,无论什么人见了都说是活泼肥胖;如今呢,不仅身体瘦削得不堪,就是性情也变得很乖僻的了。儿童是都市生活的barometer①,这是我此次回上海来得的一个唯一的经验。啊!但是,是何等高价的一个无聊的经验呢!
①作者原注:晴雨表。
几次想动身回四川去,但又有些畏途。想到乡下去过活,但是经济又不许可。呆在上海,连市内的各处公园都不曾引他们去过。我们与狗同运命的华人,公园是禁止入内的。要叫我穿洋服我已经不喜欢,穿洋服去是假充东洋人,生就了的狗命又时常向我反抗。所以我们到了五个月了,竟连一次也没有引他们到公园里去过。
我们在日本的时候,住在海边,住在森林的怀抱里,真所谓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回想起那时候的幸福,倍增我们现在的不满。我们跑到吴淞去看海,——这是我们好久以前的计划了,但只这么邻近的吴淞,我们也不容易跑去,我们是大为都市所束缚了。今天我要发誓:我们是一定要去的,无论如何是一定要去的了,坐汽车去罢?坐火车去罢?想在午前去,但又怕热,改到午后。
小孩子们听说要到海边,他们的欢喜真比得了一本新买的画本时还要加倍。从早起来便预想起午后的幸福,一天只是跳跳跃跃的,中午时连饭都不想吃了。因为我说了要到五点钟才能去,平常他们是全不关心时钟的,今天却时时去瞻望,还没到五点!还没到五点!长的针和短的针动得分外慢呢!
好容易等到了五点钟,我们正要准备动身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朋友,我们便约他同去。我跑到静安寺旁边汽车行里去问问车价。
不去还好了,跑了一趟去问,只骇得我抱头鼠窜地回来。说是单去要五块!来回要九块!本是穷途人不应该妄想去做邯郸梦。我们这里请的一位娘姨辛辛苦苦做到一个月,工钱才只三块半呢!五块!九块!
我跑了回来,朋友劝我不要去。他说到吴淞去没有熟人,坐火车去的时候把钟点错过了是很麻烦的,况且又要带着几个小孩子,上车下车很够当心。要到吴淞时,顶小的一个孩子万万不能不带去。
啊,罢了,罢了!我们的一场高兴,便被这五块九块打得七零八碎了!可怜等了一天的两个小儿,白白受了我们的欺骗。
朋友走的时候,已经将近七点钟了。
没有法子,走到黄浦滩公园去罢,穿件洋服去假充东洋人去罢!可怜的亡国奴!可怜我们连亡国奴都还够不上,印度人都可以进出自由,只有我们华人是狗!……
满肚皮的愤慨没处发泄,但想到小孩子的分上也只好忍忍气,上楼去披件学西洋人的鬼皮。
我们先把两个孩子穿好,叫他们到楼下去等着。出了一身汗,套上一件狗穿洞的衬衫。我的女人在穿她自己手制的中国料的西装。
——“为什么,不穿洋服便不能去吗?”她问了我一声。
——“不行。穿和服也可以,穿印度服也可以,只有中国衣服是不行的。上海几处的公园都禁止狗与华人入内,其实狗倒可以进去,人是不行,人要变成狗的时候就可以进去了。”
我的女人她以为我是在骂人了,她也助骂了一声:“上海市上的西洋人怕都是些狼心狗肺罢!”
——“我单看他们的服装,总觉得他们是一条狗。你看,这衬衫上要套一片硬领,这硬领下要结一条领带,这不是和狗颈上套的项圈和铁链是一样的么?”——我这么一说,倒把我的女人惹笑了。
哈哈,新发现!在我的话刚好说完的时候,我的心中突然悟到了一个考古学上的新发现。我从前在什么书上看过,说是女人用的环镯,都是上古时候男子捕掳异族的女人时所用的枷镣的蜕形;我想这硬领和领带的起源也怕是一样,一定是奴隶的徽章了。弱族男子被强族捕掳为奴,项带枷锁;异日强弱易位,被支配者突然成为支配者,项上的枷锁更变形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