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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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和那些随即喷出的鲜血,让我感到心中凄然。毕竟,这个黄豹,是我的旧日乡亲。黄豹捂住脑袋,大声喊叫着: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打人?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那些持棒子的人一声不吭,只顾将棒子高高举起,往黄豹他们头上砸去。黄豹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嘴巴里喊着:小子们,你们等着……人却跌跌撞撞地跑上了大道——上述的情景于理不通,但却是我亲眼所见。兰大官在一个鸵鸟的脑袋前蹲下,伸出一根手指,戳戳那些还在微微抖动的短毛。他站起来,摸出一条白色的绸巾,擦擦被污染的手指,扬手将绸巾扔了。绸巾随着一股轻风飞起来,像一只巨大的粉蝶,飞越了庙宇,消逝在我的视野之外。他走到庙门前,伫立片刻,摘下墨镜,好像是特意要让我看他的面容。我看到了岁月留在他脸上的痕迹,看到了他的忧郁的眼睛。会场那边传来了一阵尖厉的嘶叫,那是大喇叭里发出的噪音,然后便是一个男子的雄壮的喊声:双城市第十届肉食节开幕式暨肉神庙奠基仪式现在开始!
终于,老兰内穿着一身毛料军服,外披着一件黄呢子大衣,打着响亮的哈哈出现在我家的灯光和烛光里。他的军服是真正的军服,衣领上和肩膀上有缀过领花和肩章的痕迹。他的大衣也是真正的校官大衣,金属的扣子光彩夺目。十几年前,在我们那里,穿毛料军装,是乡镇干部的标志,就像传说中的七十年代,穿灰色“的确良”中山装是公社干部的标志一样。老兰虽说是一个村干部,但他也敢穿着毛料军装招摇过市,可见老兰不是个一般的村干部。村子里传说,老兰与市长是拜把子兄弟,根本就没把乡镇长放在眼里。反倒是那些乡镇长,为了升官,为了发财,需要经常地来与他套套近乎。
老兰进了我家灯火辉煌的堂屋,把肩膀一耸,那件黄呢子的大衣随即就落到了紧跟在他的身后、看起来缺心少肺实际上聪明透顶的黄豹手里。黄豹接过大衣,毕恭毕敬地站在老兰身后,好像一根旗杆。他是那位放下屠刀后饲养菜狗的黄彪的堂弟,当然也是黄彪那个漂亮的小媳妇的堂小叔子。他一身好武功,能舞枪弄棒,会飞檐走壁,名义上是村子里的民兵连长,实际上是老兰的保镖。老兰对他说:“出去等着吧。”
“怎么能出去呢?”母亲热情地说,“请坐请坐!”
但是那黄豹一闪身就出了堂屋,消失在我家院子里。
老兰搓搓手,歉意地说: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去市里谈项目,回来晚了。冰天雪地,车不敢开快。”
“村长日理万机,还能赏脸前来,实在让我们感激不尽……”父亲缩手缩脚地站在圆桌一侧,咬文嚼字地说。
“哈哈,罗通,”老兰干笑了几声,说,“几年不见,你可是大变了!”
“老了,”父亲摘下帽子,摸摸自己的光头,说,“满头白发了。”
“我不是说你这个,”老兰说,“大家都在老,我是说,几年不见,你变得会说话了,那股子野劲儿没有了,说话文绉绉的,简直像一个知识分子了嘛!”
“您这是拿我开心,”父亲说,“前几年我办了些糊涂事,经过这些年波折,认识到是我不对,还请您多加原谅……”
“这是说的哪里的话?”老兰似乎是无意地摸了一下那扇破耳朵,宽宏大量地说,“人生在世,谁也要办几件糊涂事,连圣人和皇帝也不能例外。”
“好啦,不说这些了,请坐吧,村长。”母亲热情地张罗着。
老兰与父亲谦让一会,还是坐在了那把从母亲的表姐家借来的木椅子上。
“都坐,都坐,”老兰说,“大家都坐,杨玉珍,你也不要忙活了。”
“菜都凉了,我给你们炒个鸡蛋吧。”母亲说。
“先坐下,”老兰道,“我让你炒你再炒。”
老兰坐在正中,旁边的两条长凳上,依次坐着我、母亲,娇娇、父亲。
母亲拧开一瓶酒,将杯子一一倒满,然后端起杯子,说:
“村长,感谢您赏脸,到俺这穷家寒舍来坐坐。”
“罗小通这样的大人物亲自去请,我怎敢不来?”老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我说的对不对?罗小通大人?”
“我们家是从来不请客的,”我说,“请谁是看得起谁。”
“不许胡说,”父亲瞅我一眼,然后又用歉疚的腔调说,“小孩子说话,没遮没拦,您别在意。”
“他说得很好吗,”老兰道,“我喜欢心高气傲的孩子,从小看大,罗小通前途不可限量。”
母亲把一条鸡腿夹到老兰面前的碟子里,说:
“村长,您可别夸他,小孩子不能夸,一夸就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第四章 第52节 另一条鸡腿
老兰把那条鸡腿夹到我面前的碟子里,然后又从盘子里把另一条鸡腿夹到一直偎在父亲身边的娇娇面前。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凄凉的爱怜之光。
“快谢谢大大。”父亲说。
“谢谢大大。”娇娇说。
“叫什么名字?”老兰问父亲。
“娇娇。”母亲说,“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老兰将盘里的肉鱼往我和娇娇的碟子里夹了许多,然后说:
“吃吧,孩子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您吃,”母亲说,“别嫌孬。”
老兰夹了一颗花生米放在嘴里咀嚼着,说:
“如果为了吃,我何必到你们家来?”
“我们知道,”母亲说,“您是村长,光荣称号一大堆,市里省里都挂号的大人物,这世界上大概没有您没吃过的东西了。请您来,无非是表表心意。”
“给我倒杯酒。”老兰把酒杯递到母亲身边,说。
“真对不起……”母亲说。
“给他也倒上呀!”老兰指指父亲眼前的酒杯。
“真对不起……”母亲倒着酒说,“从来没有请过客,不知道如何招待客人。”
老兰端起酒杯,举到父亲面前,说:
“老罗,当着孩子的面,过去的事就不说了。从今之后,如果你瞧得起我老兰,咱们就一起干了这杯!”
父亲手抖着,端起酒杯,说:
“我是拔了毛的公鸡刮了鳞的鱼,没什么起色了。”
“没那事,”老兰将杯子重重地在桌子上,目光逼着父亲的脸,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罗通!”
第四章 第53节 肥胖的肉鸽
雄壮的音乐声中,数千只肥胖的肉鸽,扑棱棱地飞向了七月的天空。紧跟着鸽子们飞上去的,还有数千只彩色的气球。鸽子从庙宇的上空飞过,十几片灰色的羽毛落下来,与那些沾了血污的鸵鸟羽毛混在一起。未遭厄运的鸵鸟们拥挤在大树下,好像大树就是它们的保护伞。那三只被黄豹残害的鸵鸟,横尸庙前,触目惊心。兰老大站在庙门前,仰脸看看天上那些在北风吹拂下正向南方移动的气球,悲伤地叹了一口气。一个面色红润、头发雪白的老尼,在两个年轻尼姑的搀扶下,从庙堂后边转出来,在兰老大面前立定,不卑不亢地说:这位施主,唤老尼前来,有何吩咐?兰老大抱拳至胸前,深深地做了一个揖,道:师太,我妻子沈瑶瑶暂居贵庵,有劳师太照应。老尼道:施主,瑶瑶女士已经落发为尼,法号慧明,望施主不要打扰她的清修,这也是她的意思,托老尼向施主转达。三个月后,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交给施主,请施主到时前来领取。老尼告辞了。兰老大掏出一张支票,说:师太,我看到贵庵年久失修,愿捐一笔款修缮庙堂,望师太笑纳。老尼合掌胸前,道:施主慷慨捐赠,功德无量,菩萨保佑施主福寿安康!兰老大将支票递给老尼身后的年轻尼姑,那尼姑笑盈盈地接了,低头一看数额,惊讶得眉毛飞舞起来。我看到,这个年轻尼姑杏眼桃腮,红唇白牙,青青的头皮,焕发着青春气息。站在老尼身后的另一个年轻尼姑,嘴唇丰满,眉毛漆黑,皮肤光滑如玉。我很为这样的女子当了尼姑遗憾。大和尚,我知道这种想法十分鄙俗,但我必须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否则我的罪恶会更加深重,您说对吗?大和尚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大会进行第五项:团体操表演开始——主会场上的大喇叭又惊天动地地轰鸣起来——第一章:凤凰来仪,百兽率舞。主会场那边一阵喧哗,接着就宁静下来。喇叭里放出古朴的音乐,听起来让人发思古之幽情。我看到兰老大近乎痴迷地看着老尼姑师徒三人的背影。灰色的僧衣,雪白的衣领,青白的光头,看上去是那样的清爽。两只彩色的凤凰,在会场上空盘旋着,营造出高贵神秘的气氛。我早就听说,这次肉食节因为是第十届,格外隆重,开幕式上将有精彩的表演。这两只由高手风筝艺人扎制而成在空中拖曳着长尾巴盘旋的凤凰,就是一个精彩的细节吧。至于百兽率舞,我相信那会是真兽和假兽联合上场。双城市什么兽都有,但缺少麒麟,就像什么鸟都有,就是缺少凤凰一样。我还知道,老兰的华昌骆驼舞蹈队必将在这场舞蹈中大显身手。老兰的鸵鸟舞蹈队惨遭瓦解,真是可惜。
老兰几句奉承话,使我得意洋洋,心花怒放,身体膨胀,一瞬间就取得了与大人平起平坐的地位。所以在他们频频干杯时,我也把自己面前那个盛水的白碗倒空,伸到母亲面前,说:
“请给我一点酒。”
母亲惊讶地说:“怎么,你也要喝酒?”
父亲说:“小孩子,不要学这些毛病。”
我说:“我的心情很好,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好的心情了,而且我也看出了,你们的心情也很好,所以,为了庆祝我们的好心情,我要求喝一点酒。”
老兰眼睛发着光,说:
“绝妙啊,小通贤侄。言之有理,顺理成章。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人,不管年龄大小,绝对有了喝酒的权利。来吧,我给你倒上。”
母亲说:“兰大哥,您别怂他,他担当不起。”
“把瓶子给我,”老兰说,“根据我的经验,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类人不能得罪。一类是那些青皮流氓光棍汉,属于流氓无产阶级吧,这些人站着一根躺下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家有业的人、有根有后的人、有权有势的人,都不敢跟他们较劲。还有一类就是那些其貌不扬的、流着黄鼻涕、灰腚瓦爪的、像癞皮小狗一样被人用脚踢来踢去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成为土匪、强盗、大官大将的可能性比那些有礼有貌、衣衫整洁的好孩子大得多。”老兰往我的碗里倒了一些酒,说,“来吧,罗小通罗先生,老兰敬您一杯!”
第四章 第54节 酒杯相撞
我豪迈地端起碗,与老兰手中的酒杯相撞,瓷与玻璃,发出了异样的响声,是那样赏心悦耳。老兰一饮而尽,说,“先喝为敬!”然后将酒杯倒过来,显示他的忠实,“我干了,您随便。”他继续说。
我的嘴唇未触及酒之前就嗅到了浓烈的、辛辣的、刺鼻的酒气,感觉有些不妙,但还是极其兴奋地喝了一大口。我感到口腔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然后这火就顺着咽喉,一路燃烧着、燎烤着,滚到我的肠胃中去了。母亲把我的碗夺过去,说:
“行了,尝尝滋味就行了,长大了再喝。”
“不,我要喝。”我伸出手去,讨要我的酒碗。
父亲担忧地看着我,但是他没有表示态度。老兰把酒碗接过去,将碗中的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说:
“贤侄,能发能收,才是男子汉的气魄。我分你一杯,剩下的,你干了。”
他的酒杯和我的酒碗第二次碰在一起,一声响亮,各自干了。
我很好,我对他们说,我感觉很好,我的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好过。我感到要漂起来了,不是飘,不是在风中飘,在风中飘的那是鸡毛;我是在水上漂,我是一颗圆溜溜的西瓜在河里漂……我的眼睛,忽然地被娇娇妹妹的油腻腻的小爪子吸引了过去。我这才想到,在我们大人们干杯敬酒的时候,竟然把这个水晶一样透明的、千娇百媚的小妹妹忘记了。但我的妹妹是十分聪明的,就像她的哥哥我罗小通一样地聪明。在大人们闹腾时,她遵循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古训,不用筷子,用那别别扭扭的玩意儿干嘛?用手,朝着那些盘子里的肉鱼或是其他的好吃的东西,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偷袭。她的手上全是油,两个腮帮子上也是油。当我注视着她时,她对我一笑,十分地妩媚可爱。我的心中温暖无比,连每到冬天就长满冻疮的脚也仿佛浸泡在热水里,麻麻痒痒的可喜。我捏起凤尾鱼罐头中最漂亮的一条凤尾鱼,将身体探过圆桌,把鱼举到妹妹脸面的上空,说:“张嘴!”妹妹扬起脸来,顺从地张开嘴巴,像小猫一样把鱼吞了。我说:“放开肚皮吃吧,妹妹,天下是我们的了,我们已经从苦难的泥坑里爬上来了。”
母亲不好意思地对老兰说:“这孩子,醉了。”
“我没有醉,”我说,“我真的没有醉。”
“有醋吗?”我听到老兰鼻子瓮瓮地说,“弄点醋给他喝。如果有鲫鱼汤最好。”
“到哪里去弄鲫鱼汤?”母亲用无奈的口气说,“连醋也没有。让他喝碗凉水睡觉吧。”
“这怎么能行?”老兰抬手拍拍巴掌,那个被我们遗忘了的黄豹真像匹豹子那样,迈着轻捷矫健的步伐,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如果不是他开门时放进了清冽的冷风,我们会以为他是从天上降下来的或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老兰的嘴巴,等待着老兰的命令。“去,”老兰低声但威严无比地说,“去弄一盆鲫鱼汤,要快,再让他们煮两斤鲨鱼肉饺子来,汤先来,饺子随后。”
黄豹答应了一声,随即像突然出现一样突然消失。在他开门关门那一瞬间,一九九一年一月三日晚上的寒风携带着雪凝大地的气息和满天星光的气息扑进了我们的屋子,使我感受到了大人物生活之神秘庄严与令行禁止。母亲十分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