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下-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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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身体的存在感骤然消失了。我知道这对我而言,是脱离煎熬之牢笼的束缚,可是对于那刚出生不久的小生命而言呢?是灵魂的烟消云散吧,是躯体的瓦解冰消吧?沸腾的思绪里,祖父无动于衷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晰:“我不能放过他,因为他已经是食人鬼罗刹了!”
再度飘忽不定的我,看见龙蛇烛阴的幻象如夕阳沉落一样渐渐隐入黑暗之海里,只映现出一鳞半爪的残照。只剩下祖父一人还静立在空阔无边的混沌之中,就在他的前方,漂浮着两团微弱的绯红光点。
“这罗刹鬼的本体,未免太过昂贵了。”祖父缓缓抬起手,去捕捉悬浮在半空中的那两星光芒,“代价居然是……我的长孙……”
——我的……长孙?
难怪会有要被祖父亲手杀死的错觉,那是因为这个消失在烛阴息吹里的新生婴儿,正是祖父的长孙,我的另一个堂弟,冰鳍的孪生兄长!
这片刻间的经历带来的冲击几乎完全击溃了我对人事的认知——这真的是我的祖父吗?为了消灭所谓的食人鬼罗刹,他居然能很得下心肠,亲手杀死自己的血亲骨肉!
然而情势根本不容我多想,因为苍蓝的豪雨突然间倾泻而下,劈头盖脸地骤然包围住祖父,无边雨幕里突然闪现出姑获鸟的身影,奄奄一息的它扇动近乎破碎的翅膀,以孤注一掷的狂暴气势猛冲过来。
祖父一时猝不及防,反射性的挥出一片金色炎流阻挡这决心同归于尽的妖物,火焰之花顿时在绽开在姑获鸟身上,然而这异类却乘这冲击激扬起身体,扑向那半空中漂浮的微光。
原来姑获鸟真正的目的在这里!深受重创无法高飞的它,居然利用祖父攻击的推力去攫取罗刹恶鬼的残骸。祖父沉静的表情在一瞬间动摇了:“我不该对你一时手软的!”
这一刻,我看见了祖父眼中的杀意——祖父想要劫杀姑获鸟,劫杀它来夺回那两枚光珠!
霎时间,不可思议的旋风从那罅隙中吹出,这罅隙彼端,魇兽巨大的身体不自然的拉长倾侧过来。好像抗拒着匪夷所思的强大吸力,它再也无法保持异兽的形状,瞬间崩溃为横流的灼热浆液,一边迅速地涌入空间裂缝,一边翻卷起巨蟒似的浪头,不顾一切地朝我和雪之下的方向蔓延过来……
“看来不带走宿主,它是不会死心的。”这一瞬间,雪之下的容颜倏地模糊随即近在眼前,我只觉得手腕突然被牵住,突如其来的拉力猛地将我向后抛去。
时间不可思议的延长了,我清晰地看见擦身而过的一刹那,雪之下的脸上荡漾起难以言喻的虚幻的笑容。不待看清,我就要在反作用力下投身向远处,而他整个人却扑向那深邃无尽的空间之渊。
雪之下是要代替我做“魇”的宿主,被扭曲的空间吞噬吗?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救我,明明是我自己的错,为什么雪之下要帮我到这种地步?
电光石火之间,半空中的我奋力折转身体探出手去,扯住雪之下的衣袖。喷溅的梦魇岩浆却如影随形地向掌心侵袭过来,超乎想象的灼痛霎时贯穿了指尖。
雪之下的躯体就在漆黑裂隙间与彼方的魇融合在一起,一点点地被它融化,一点点地沉没入漆黑的止境不可知之处,脆弱的织物根本无法支持太久,这最后的维系终于无可奈何的崩溃了。这一刹那,他挣扎着探出手指再度拂过我的眼睑,就像邂逅之初指引我看清真相时那样,但此刻说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话语,“忘记我吧,我也会忘记你的。所以,永远都不要再相见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忘记!不管是安慰还是命令,雪之下的话我永远都无法做到——为什么他总是送给我稍纵即逝、既不能重来也不能抹煞的瞬间?我不要忘却也不可能忘却,如果可以,我只想阻止雪之下消失的趋势,哪怕付出再高的代价,我只要雪之下能继续存在!
可是等不及我回应,就像纤细的线骤然绷断一样,雪之下微弱的语尾蓦地消散了,视界一阵缭乱眩惑,空间的裂隙骤然严丝密缝的合拢,眼前随即恢复了止水一样的黑暗夜景,平静得像是一个不动声色的谎言。
然而熔岩之蛇却并未就此完全消灭,仍有数条残存者曳着赤焰的残像穷追不舍。就在这时,眩目的强光如利刃般挥过,一下子切断了千丝万缕的浊炎,只见一头白金般的猛兽雄踞在我眼前,它扬起狐一般轻灵的长尾低沉地咆哮着,浑厚的气息轻而易举地吹散了残存的污秽,我见过这不存在于人世间的幻兽——那是貔貅,醍醐的魂象貔貅!
可是我的眼前却莫名其妙的一片昏暗,惟有指尖的灼痛仍鲜明残留着。突然间,有人一把抓起我的右手狠命拍打,焦急的责备随即灌入耳中:“火翼你疯了吗?干吗去抓烧起来的河灯!”
这是冰鳍的声音,我猛地一个激灵反射性地看过去,却发现自己的右手正牢牢地抓住那盏正在燃烧的牡丹河灯。
大吃一惊的我慌忙撒手,目瞪口呆的注视着眼前的景象——易燃的琉璃纸花瓣还没有完全烧尽。也就是说,我方才所经历的那一切只是发生在一瞬间,只是从牡丹河灯开始燃烧到我伸手去扑灭火焰的一个瞬间!
我反射性的转身四顾想确定此刻究竟是真是幻,却忘了自己正置身于倾斜的河堤上,这个动作让我站立不稳,整个人向问道河中倒去,强劲的手臂突然从一旁伸来猛地将我拉住,醍醐雕刻般的容颜随即映入眼中。
果然醍醐也在吗?和他本人懒散却又剽悍的外表有着几分微妙的神似,那优雅而强大的魂之猛兽白金貔貅的身上同时凝聚着力量与美丽,令我不由得想起飞扬于神龙指爪前的那团火焰:它永远在可望不可及之处静静燃烧,辉映出庄严刚毅而不可侵犯的圣洁威光……
“这就是‘火珠’吗……”反应过来之前,喃喃自语已地脱口而出。
惊讶的神色同时掠过冰鳍和醍醐的面孔,随即砂想寺长大的少年低沉地轻声笑了起来:“真了不起啊,火翼,居然知道我这种人的雅号是‘火珠’。是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是牡丹河灯燃起那一瞬间纷沓而至的幻境告诉我的——雪之下对我说幻象也许就是曾经存在过的事实,就如影子之前必定有实像存在。可是我却见不到他了,为了救我,雪之下就在咫尺之外沉没入空间的深渊,可是又有谁知道这究竟是事实还是幻觉呢……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用力地摇了摇头,却激起了沉淀在心底的更大的疑问——我屡次看见过醍醐灵魂具现而成的光之貔貅,却为何从没有看过冰鳍的魂象,甚至连自己的也根本无从得见?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有人不希望我们看到?难道就像一度与我们有过某段因缘的龙神阳炎暗示过的那样,祖父在我们的魂象上动了手脚……
警铃在我脑海中哗然响起——不能再深究下去了,继续下去的话,我会再度被怀疑和狂想吞噬的!
可是控制不住啊……不得不承认在“魇”之浊气的侵袭影响下,我“看见”或者说“经历”的幻象所带来的冲击远比自己意识到的要深刻太多,它甚至已经动摇了我对血缘、对信任、甚至对自身的认知。
祖父他真是这样的人吗——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会不惜一切代价,甚至连血脉相连的亲人都能痛下杀手?浮上意识表面的这个疑问令我再也不能压抑心中的波澜,转身一把拉住冰鳍的衣袖:“冰鳍你的哥哥……是罗刹鬼,所以被爷爷杀掉了对不对……”
“你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即使我的话语支离破碎,冰鳍的脸色还是陡然间一片苍白,那激烈的态度中掩藏着无法控制的战栗——无论是他的神情还是语句都绝不是初次听说的震惊。这样说着,冰鳍反射性的向醍醐投去苛烈的质问目光,对方却摊开双手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全然无辜。
难道冰鳍早就知道了?他和醍醐知道一切,却偏偏瞒着我一个!
真是很奇怪,这个时候委屈也好,恼怒也好都像是枯萎了似的没有一丝动静,凝结在我心中的,还不如说是被抛弃被排斥在外的孤独所带来的可悲的镇定。我缓缓的松开手,不由自主地扯着额发:“这么说都是真的了?祖父真的杀死了自己的长孙……那不是我的妄想,而是曾经存在过的事实?”
冰鳍的脸上笼罩着罕见的犹豫神情:“……爷爷别无选择,他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
“冰鳍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那可是你的孪生哥哥!”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别无选择?为了保护更多的人,难道就可以变成杀死自己孙子的刽子手吗!”
“火翼你这样说太过分了!牺牲一个和牺牲很多个,二者必居其一,换了是你就能两全其美吗!”
“够了!”醍醐的吼声震住了即将发展下去的争吵,他的目光裹挟着怒火扫视向我和冰鳍,“你们两个为什么不能冷静下来,站到对方立场上想想?”
这一刻,幻境的残片再度在我脑海中隐隐闪烁起来。从对方的角度考虑吗?我亲眼看见了这样的往事,却还被要求能够包容体谅?
“本来应该是你吧!”几乎是自暴自弃的,我迎上醍醐烈焰般的视线,“如果不是‘白先生’能寂师父执意保护,被罗刹附身的应该是你!”
“‘白先生’?”醍醐的眼睛陡然眯细了,“你怎么会知道……能寂师父的这个称号?”
一瞬间,从这勇毅少年身上散发出的凛冽气焰令我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他雷鸣般的咆哮随之而至:“你究竟遇见谁了,火翼?给我说!”
醍醐要再度放出灵魂中栖居的貔貅吗?他准备像轻而易举地扑杀那些不堪一击的异类一样,不费吹灰之力的抹煞我的存在?深透骨髓的冰冷恐惧瞬间爬上了脊背封住手脚,一时间我竟像被无形的手掌压住一样动弹不得。
然而就在此刻,一道身影流畅的拦在我面前,隔绝了迫在眉睫的侵略感。近距离中,我看见冰鳍纤细但却坚定的背影,他一语不发的和狂暴的醍醐对峙着,像飓风中柔韧的树木,摇曳不歇却永不摧折。
“到此为止,醍醐,她和这件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背向着我,冰鳍的声音如冰一般缓缓地冻结在周遭。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我全都看见了,如果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曾经存在过的往事,那么我已经知道一切了,怎么可能还置身事外?
为了这一切……我甚至,再也见不到雪之下了啊……
“为什么……冰鳍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说这样的话?”已经再也不想掩饰和隐藏了,片刻间在梦魇之兽的影响之下所经历的一切——那些令人绝望的幻象,那些纠成死结的情感,我任它冲垮理智的堤防汹涌而出。
哑口无言地倾听着我的叙述,冰鳍和醍醐脸上的表情由愕然渐渐转为诧异,再由诧异转为震惊。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首先失控,厉声打断我话音的是冰鳍,“你怎么能这样说爷爷和能寂师父!”
“难道不是吗?”我努力摆出不完整的冷笑,梳理出最后的结论,“一定是这样的——罗刹食人鬼想要借婴儿的躯壳重新来到人间,所以操纵了姑获鸟。这个低级的妖怪首先是捉了醍醐当替死鬼,能寂师父却出于私心把他救了下来,然后用曾经救过爷爷一命的陈年旧账要挟他,把对付罗刹的烫手山芋丢给爷爷。爷爷便用冰鳍你刚出世的哥哥作为代价,再度封印了那个恶鬼……”
“你住口!”冰鳍忍无可忍的朝我大声吼道。
醍醐却在一边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嗤笑:“事实……倒全都是事实。可是缺乏前因后果的联系,就算是事实,连缀起来也变得很虚妄混乱。”
“虚妄混乱?不要找借口了!”我毫不客气地顶回去。
“真可怜啊!”醍醐突然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转头距高临下的俯视着我,“这么多年来一直信任尊敬的祖父,居然是个善于伪装的心狠手辣的家伙,自己竟被骗了这么久,所以真是可怜啊,你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我才没……”我脱口反驳道,却没有办法接续下去。说没有幻灭感那怎么可能,祖父是我曾经全心全意信赖的存在啊!可以说在全部的记忆中,他是与光明、温暖、守护等等一系列正面的东西紧紧相连的,可现在这一切的根基都正发出细微的崩解之声,缓缓的风化动摇……
“你住口!”冰鳍忍无可忍的朝我大声吼道。
醍醐却在一边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嗤笑:“事实……倒全都是事实。可是缺乏前因后果的联系,就算是事实,连缀起来也变得很虚妄混乱。”
“虚妄混乱?不要找借口了!”我毫不客气地顶回去。
“真可怜啊!”醍醐突然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转头距高临下的俯视着我,“这么多年来一直信任尊敬的祖父,居然是个善于伪装的心狠手辣的家伙,自己竟被骗了这么久,所以真是可怜啊,你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我才没……”我脱口反驳道,却没有办法接续下去。说没有幻灭感那怎么可能,祖父是我曾经全心全意信赖的存在啊!可以说在全部的记忆中,他是与光明、温暖、守护等等一系列正面的东西紧紧相连的,可现在这一切的根基都正发出细微的崩解之声,缓缓的风化动摇……
“砂想寺里,一直封印着数百年前血洗香川城的罗刹恶鬼……”这一刻,响起了冰鳍恢复了镇定的声音,正因为是如此的冷静,那声音听起来就好象来自时光彼岸的远方一样,“砂想寺的方丈世代看守着者恶鬼被封印的本体,防止它伺机逃脱,卷土重来再度造成浩劫。”
“这么可怕的东西……既然已经被封印了,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消灭它呢?”我一时有些不解。
“消灭?那是不可能的。”冰鳍垂下纤长的睫毛,缓缓地摇了摇头,“谁也不知道这食人的罗刹鬼究竟从何而来,但可以确定他实际上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