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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第二世-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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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曙光吓了一跳,思想准备很不充分:“你这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
院长又捋直了袖管:“本来我还在南校区开会,一听说你回来了,连闯了几个红灯就为了证实这个情报真假,没想到啊哈哈哈……”
秦曙光跳开三米远:“您看错了,我今天没来过!”当即拽了我就往目所能及的建筑物里躲,院长是个实心眼,车也不锁就在后头追:“老秦你跑什么啊?我就跟你聊聊,又不会吃了你……”
我们的避难所是一栋民国建筑,老校区所剩无几的遗物之一,昏暗的灯光,随时可能塌陷的木地板踩在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上白下绿的墙漆颇有几分斑驳的味道,走廊狭长而幽深,我忍不住回了头,发现院长那颗锃亮的脑袋正在台阶下若隐若现。
“他要追上来了?”我说。
“体力不错啊。”秦曙光赞许道。
就如电视剧里演的桥段一般,走廊的尽头一扇木门友好的敞开,我仿佛看见那扇门后面站着个共|产|党|人,他等着对我说:“同志,组织在这里!”
事实上我已经开始脑补门后面那张讲正义树正气的脸了,却在闪进去之后失望的发现,那张脸已经被我观赏了一个下午。
“被老余撞见了?”沈大律师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幸灾乐祸。
“哪儿是撞见。”秦曙光端起桌上一杯刚沏好的铁观音灌了一口,眉头皱了几分,“不知道哪里走漏了风声,特意赶过来的。”
这时门外响起了坚定而平稳的敲门声,秦曙光看了一眼沈疏楼,对方摇摇头,回复一个不作为的眼神。
很长一段时间里,封闭空间里回荡的只有那一声声不算强烈却执着的敲门声,最终偃旗息鼓在秦曙光品完一杯茶准备续杯的时候。
“老余肯定以为你这回想开了,肯回来教书了,你就忍心让他空欢喜一场?”沈疏楼用两个细长的手指拿开热水瓶上的瓶塞,清脆的一声。
“你以为我想让他撞见?这不是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么?”秦曙光摇摇头:“再说我已经很低调了。”
“什么特殊情况?”我忍不住插了一句,“难道不是你闲得蛋疼才来陪我上课?”
“对啊,就是的啊。”秦曙光笃定的神情质朴中透着一股贱味儿,“要不你给我揉揉?”
沈疏楼趴在窗户上看了一会儿,才转过来:“从南门出去了,保险点你们走东门吧。”
秦曙光点点头,拎起放在桌上的笔记本包就要告辞。
出门之前,沈疏楼又叫住了他,低声说了一句话:“提醒小温一声,最近要当心了,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这句话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反正正好飘进我耳朵里。
我看了一眼秦曙光,神态自若,波澜不惊。
肯定是问不出什么的。
出了沈疏楼办公室,我打了个寒战,方才意识到冬天将至,身上还是单薄的。
秦曙光二话没说,脱下呢外套披给我,自己剩一件灰色条纹衬衫,一脸赴法场的表情。
我说穿回去,老子还挺得住。
他愣了片刻,接了一句:“我忘了。”
我不知道他究竟忘了什么,不过这不打紧,抓紧去到车里才是正经事儿。
停车场里只剩了一辆马三,秦曙光闲庭信步一般踱过去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换车了?”我问道,“帕萨特不开了?”
“暂时换几天。”他回答的时候眉目间有催促的意思。
我便不多问,随他上了车。
十二月初的杭州城同其他季节相比略显萧条,人们形色匆匆,似乎不愿在户外多耽搁。
我望着窗外远景,心中突生些许愿景,尽管它们大多不切实际而奇形怪状。
盼了十来年的感情就在身旁,却远得仿佛隔了一套台湾海峡,明明已经不再有障碍,明明离得这么近,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跨。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又建立了一个新命题。
“你想多了。”他神色平静地望着前方路况,“没有什么不对劲。”
“你明明说过,咱俩不可能了。”
“我反悔了,不想便宜了姓温那小子。”
“嗯?”
“我们两情相悦应该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没必要成全别人——”他突然踩下了刹车,认真地盯着我,“我活了快半辈子了,无私的事情做了不少,折腾了十来年,心里头放不下,现在想自私一回,占着你不放手了,行不行?”
这也算是表白?我想自己大概可以勉强平静接受,但是接踵而至的舌吻让我觉得脑子里有什么炸开了。
“行。”我酝酿了很久才吐出这个字来回答。
绿灯亮了,我的脸好像有点充血了?哦该死为什么温淮远前几天在床上的场景却在此刻不停地快进回放?
好像转了一圈,我又里外不是人了?
“我怕了,不想再跟你保持距离。”他踩下油门的同时似乎恢复了先前的神情,“这种话我只说一次,你听着过过瘾就算,也没有下回了。”
摇下车窗,东北风里,在下的小心肝被吹成了冰砖,还淌着雪水,大有水滴石穿的架势。
我于是岔开话题:“你为什么怕老余怕成那样?”
“主要是怕麻烦,这老哥一直觉得对不起我,千方百计想让我回去。”
“对不起你?”
“咳,不就是当年我离职的事情。”
“哦?”我觉得这内里有隐情。
“一直也没机会跟你说,当年离开学校出来单干是有原因的。”他的嘴角扬了扬,“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评职称的时候,有竞争对手拿你我的关系说事儿——本来这茬儿都没人提了,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挖出来的,那会儿你不正往检察院调呢么,我是不想跟人一块儿翻烂帐,回头再影响你名声,就主动出来了。”
我看着他满不在乎地样子突然有点不是滋味儿,咔嚓一声捏碎了手里把玩着的一只塑料钥匙扣。
“——离了学校也好,本来我就在外面接案子,正好嫌教书耽误事儿。”他向我解释,“横竖也过去好些年了,我都快忘了——这种事儿就跟放过的屁一样,不禁吹,来阵风就散了……”
车开到绿洲门口停了下来,秦曙光松开保险带对我说:“走,吃饭去。”
我一脚踏实在黄土地上,一脚还留在车里,姿势十分诡异,但这一切都比不上秦曙光带我来一个娱乐会所吃便饭更加诡异。
“吃饭?这里?”我有点接受不能。
“哦,你不知道我前几年挣了点闲钱就跟几个合伙人一起盘了这个会所,自己人消费不要钱。”秦曙光神秘地凑在我耳边,“才来了一批东瀛小帅哥,要不要……”
我说这个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什么地方不能吃饭,非得来这里?
“不花钱好啊。”他呵呵两声就把钥匙交给了门口站岗的小哥,“走,去吃员工食堂。”
第三十章
秦曙光略显反常,开别人的车,吃别人的饭,甚至连住都在外头。
我说你这是被人索债还是杀人全家了,怎么弄得有家不能回?
秦曙光夹着一筷子鱼香茄子,满面春风,笑而不语。
“真犯事儿了?”我突然生了慧根,明白了他为什么天天跟着我去上课而不回事务所,估计已经有二十个特警正在大楼各主要出口严阵以待,弄不好对面天台上还有老哥全日无休趴着瞄狙镜,就等着那一下充满激情与快感的后坐力了?“被通缉了?”
“还没。”秦曙光若无其事的表情让我感到压力很大,“公安部大概还在酝酿。”
“到底怎么回事?”我觉得现在以现在的身份应该可以严肃地向他问出这个问题,“你在躲什么?”
“没事儿,私人恩怨罢了。”他的表情倒不像在撒谎,“你也知道,整天帮人吵架,吵赢了难免得罪输掉的那一方,倘若思考问题不在一个层面上,遇到些不肯愿赌服输的,背后搞点小动作,报复一下过过瘾,也可以理解嘛。”大概是为使我安心,他特意又加了一句,“搞刑辩的,还能没这点儿思想准备?也不是头一回了,放心吧,躲过这一阵就没事儿了。”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我也不好再多问。
只不过有件事,我总还是要发表一下看法的。
“你躲仇家没有错,但是为什么要我陪你一起住在外面呢?”
“哦,这个嘛——”他挑了挑眉毛,“因为我发现你挺闲的。”
我没有接受曙光说的那个理由,但也留了下来,只因为我们现在在交往,多少应该进一步交流交流感情。
我望着他,尽量地深情了,却说不出一句想说的话。而他似乎也是一样。
曾经我们也是这样坐在一起,说不出话——不过那次是因为争吵。
他总说我是个固执的人,一条道走到黑,从来不肯回头,而我却认为他优柔寡断,难成大器,其实仔细想来,这样的争吵以其他形式曾经贯穿于我们整个交往的四年当中,只不过在真正爆发之前我们都没有认真对待过。
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事情是我坚持而他反对却最终妥协的,就好像我们一直都在为了达成共识而努力。
直到最后他说分手的那一刻,我都在心底存着一分幻想,认为这样的决裂实际来自于他的迫不得已,虽然结果应证了的确如此,我却不敢去想,如果没有阻碍,我们又究竟能走多远?
外界压力敌不过内部崩塌,我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却始终不想说出题干。
比如说,秦曙光是不是也曾想过有一双儿女,有一个正常的家?
我出柜的那天,恰好是个除夕夜,我被我父亲用擀面杖轰出来的时候,他正等在楼下。
我们的家乡并不能算是北方,但冬天也偶尔会飘些雪花,那年便是如此,他站在雪中,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望着小区里一个寻常却幸福的家庭,男人耐心地帮助女儿堆雪人,女人则坐在不远处神情凝望。
秦曙光站在这幅幕景之后,发自内心地微笑。
而在当时,狼狈不堪的我其实无法体会他当下的感受,我只觉得自己像个英雄,理应得到嘉奖,却没有想到最后却得不到任何一枚勋章。
我认为他会感激我,因为我爱他到了告白天下的地步,而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即使是在同我分手之后,依然因为感激而十数年念念不忘。
我的决定我的固执还有我那些可怜而可悲的自尊心,一直在不断地放大,不断地扩张,在我还没有意识到之前,它们早已成了别人的负担。
而秦曙光就是这样,十年如一日的背负着这些困扰,他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爱我,而是感激我。
我因为爱而一无所有,因此我无路可走,只能爱下去;而他无以为报,只能报答以爱,周而复始,一切都在失控,即使我们仍旧处于表面敌对的状态,这些陈年旧事早已盘根错节须根纠缠,像波函数一样不断地坍缩和发散。
我突然意识到这就像1x=0一样,不仅没有实数解,甚至在整个复数范围内它都没有解,只有一个无意义的无穷大符号,执着地树立在天边,告诉我们,万事都有其道可解。
吃完饭,我也没处可去,秦曙光驾轻就熟地找了间包厢,说是领我看表演。
我心头一紧,难道莺歌燕舞淫靡奢华的生活又要重演了?心里有些不愿意,脚底下却仍是跟了上去,人就是这个毛病,该自控的时候往往放纵,即使不为什么,也不图什么。
“也是有所图的。”曙光接上了我的思维,“图个新鲜。”
我笑了两声,算是掩饰住被看透的尴尬:“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该看的不该看的,都差不多过过一遍了。”
秦曙光掏了包中华,扔了根给我,接着便倚在沙发上,一副坐等谁沐浴更衣的状态。
我迟疑了片刻,接过烟点上,战战兢兢地提出异议:“虽然这是您老的地盘——”
“嗯?”
“——但是3P什么的,不太合适吧?”
他不言语,单是拍了拍身侧的沙发,示意我过去坐。
本来我想,找个艳男来跳钢管舞似乎有点俗气,不太符合秦曙光的品味,但我又有一丝怀疑,十来年的时间,黄光裕都能从借壳上市走到锒铛入狱,国际社会主义阵营都能从强盛走到苏联解体东欧剧变,退一万步讲,市委领导班子都换了两套了,凭什么人秦曙光就不能从一个高风亮节的高知走到一个社会人都会经历的消磨时光?
想到这里,果然门外传来了青涩的敲门声——擦,我是怎么听出青涩来的——外加稚嫩的声音:“秦先生,可以进来吗?”
好吧,稚嫩也是我脑补的。
“嗯,进来。”秦曙光的声音听起来很享受,这是提前进入状态了。
灯光打得有些暗,我不太能瞧仔细来人样貌的细节,只看到了个大概:身材修长个头高挑,清爽的短发,典型的学生扮相,而他背上的小提琴则暗示了他可能还是个艺校的学生。
“秦先生,还是那支曲子吗?”他的态度像阿庆嫂一般不卑又不吭,衬托得我之前的妄加揣测倒显得不阴又不阳,十足小人。
“嗯。”秦曙光脸上显露几分倦色,我认为是刚吃过饭大脑缺氧所致?他倚在沙发上,指尖夹着烟却不点燃,就那么望着面前的少年,陷入了沉思。
少年从琴盒里拿出弓,擦松香的声音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而琴弓刚触到琴弦发出第一个音的时候,我更是差点忍不住跳起来。
门德尔松的E小协是一首欢快的曲子,甚至用青春洋溢来形容都不为过,我曾想将它选作高考特招生考试的曲目。它代表了那时候我全部的人生状态,音乐上追求精美华丽正暗示了精神上崇尚浪漫主义,对未来的憧憬对爱情的渴望消耗着我短暂的青春,最后也酿造了中年的枯槁委顿,徘徊在现实的边缘,直到如今依旧是无所善终。
而秦曙光却无可自拔地陷入这种憧憬当中,虽然他知道没有解,却仍然试图让自己相信并且依赖于这残存的、曾经有过的希望之光。
华彩响起,第一乐章已经接近尾声时,他彻底地沉浸在了乐曲之中,他的神态是放松而悠闲的,他的眼神是充满希望的,他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他的感情是有所寄托的,他凝视着面前拉琴的少年,就像在注视当年的我。
尽管那个少年,没有哪一处是和我相像的。
他一遍一遍地要求少年重复着这支三十分钟的曲子,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于是我在刹那间明白了很多事情。
可能曙光的心理的确是有问题了,他或许已经不记得我的样貌,只是沉溺于这一种怀念与感激并存的情绪里,想将一切扭回最原始的状态。
他想摆脱这一切,却挣不开那种亏欠的折磨,漫长的时间罅隙里,他早已将这一切视作最后的希望,支撑他生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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