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湾 作者:赵树理-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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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走进来,有余走的路线也和有翼一样——先到登高家、再到永清家、最后到这里。有余问有翼:“你到这里做什么?”“取分单!”“取上了没有?”“取上了!”有余听说取上了,马上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只好跟着他们往外走。他们走到院里,碰上个送信的,把村里、社里的一些报纸、公文、信件都给了永清,另外拿着一封信问永清说:“这位马多寿住在哪一块?”永清拿住看着向有余说:“湖南来的!一定是你二弟的信!”又向送信的说:“多寿就是他爹!就交给他好了!”永清又返回套间里去看他接到的东西,有余拿了信便和有翼相跟着回了家。
有翼得住了宝,舀上饭回他自己房子里吃去;有余打了败仗,回北房和他爹妈报告结果。糊涂涂听完了有余的报告,先让常有理去劝有翼、讨分单,然后让有余给他拆读老二的来信。
常有理向有翼软说硬说要分单,有翼已经有了主意根本不理她。她要搜有翼的身,有翼跑到院里。她正得不了手,一圈一圈在院里赶着有翼跑,有余揭开北房的门帘喊她说:“妈!
你快不要追他了!老二来了信!又出下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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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树理……》三里湾……》29天成革命
29天成革命
灵芝订婚和有翼革命两件事在午饭前后已经传遍了全村。听到了这两条消息不得不关心的是袁天成家。
天成老汉这天午上,正和他的十三岁孩子在场上打他的最泄气的三亩晚熟谷子。说起这三亩谷子来真惹他生气:担了个“两大份”的声名,自留地留得多了,抢种时候一个人忙不过来,种这三亩谷子的时候,地就有点干了,勉强种上,出来的苗儿还不到三分之一;下了第二场雨又种了一次,也没有把前一次的苗儿完全闯死,大的大、小的小乱留了一地,到了秋天,大的早熟了,已经被麻雀吃完了,小的还青,直到别人收玉蜀黍的时候才割回来,估计产量要减少一半。他正在场上挽着驴缰绳一边碾着一边叹气,听见别的场上正打着豆子的人们传说着玉生和灵芝订婚的事,传说着有翼不愿和小俊订婚的事,更叫他气上加气。他恨能不够——恨她不该出主意留那么多自留地,恨她不参加劳动让自己一个人当老牛,恨她挑拨小俊和玉生离婚,恨她和常有理包办儿女婚姻最后弄得大家丢人。他一边恨着能不够,一边已经把谷子碾下来,没有人帮忙的问题又摆在他跟前。孩子卸着牲口,他眼望着天想人,想了一阵便向孩子说,“你送了牲口到满喜家去一趟。你就说‘满喜哥!我爹说你要是有工夫的话,请你帮他打一打场好不好?’不论他答应不答应,你都快一点回来——要不行我好另想别人。”
孩子去后,天成老汉一个人用杈子挑着泄气的带秆谷草,等候着孩子请人的消息。一会,幸而满喜扛着一柄桑杈跟着孩子来帮忙。
他们挑上草,攒起堆来正要扬的时候,能不够唧唧喳喳跑到场上来。能不够夺住袁天成手里的木锨说:“放下!你先给我说说你为什么败坏我的名声?”袁天成说:“我又犯了罪了吗?”
灵芝、玉生和有翼的两条新闻在场上传着的时候,同样也在街道上传着。能不够听说有翼把她和常有理给包下的婚姻推翻了,急得她像热锅上的蚂蚁,想去找常有理又怕挨有翼的碰,里一趟外一趟干跑没办法。她走到街道上,大小人见了她都要特别看她一眼,正谈得热闹的人一看见她就都把话收住,弄得她既不得不打听,又不便去打听,只好关住大门听门外传来一言半语的没头没尾评论——“……能不够这一下可摔得不轻……”“……灵芝都看得起玉生,小俊看不起……”“……小俊的眼圈子大……”“……一头抹了,一头脱了——玉生也另有对象了,有翼也不要她了……”“……就不该先受人家的礼物!看她怎么退……”“……天成老汉在大会上说得对,事情都坏在能不够身上……”——能不够听到每一条评论,都想马上出来和评论的人对骂一场,不过她知道自己没理,跟谁骂也骂不赢,所以只好都想一想算拉倒,只有听到最后的一条觉着抓住了胜利的机会——天成是自己骂熟了的,骂他一顿就可以把所有的气都出了。本来这一条也不是最后的,只是再以后的她没有听,只听到这里便壮着胆子冲出了大门。至于这位评论家说袁天成在大会上怎样怎样,还指的是十号那一天袁天成在大会上作的检讨——这事在三里湾虽然早为人所共知,可是谁见了能不够也没有谈过,所以在能不够听起来还是新闻。
能不够跑到场上夺住袁天成手里的木锨,问他为什么败坏自己的名声,问得袁天成莫名其妙。要在平日,袁天成只好低下头不吭声,让他一个人骂得没有劲了自动走开,然后再继续做自己的活,不过这一次恰碰上天成老汉也闷着一肚子气,所以冷冷地反问了她一句:“我又犯了什么罪了吗?”能不够说:“你还要问我?你做的事你知道!快给我说!”天成老汉夺过木锨来推她说:“走开走开!我真要犯了罪,你先到法院去告我!不要来这里麻烦!我心里够烦的了!”能不够想:“咦!这老头儿今天怎么大模大样和我顶起嘴来了?这还了得?”她第二次又夺住木锨把子说:“嫌麻烦你就不要败坏别人的名声!我也找不着法院!我就非叫你说清楚不行!”袁天成把木锨让给她说:“给你!我早就不想做了!我这个老长工也当到头了!”满喜劝他们说:“算了算了!婶婶回去吧!闲话是闲了时候说的,现在先做活!”袁天成说:“不行!满喜你也请回去歇歇吧!活儿我不做了!三颗粮食,收不收有什么关系?”能不够说:“活该!谁不叫你多打些?把地种荒了也是我的事?收不收我不管!只要你饿不着我娘儿们,哪怕你把它一齐扔了哩!”袁天成说:“你做错梦了!我的长工当到头了!这几天也有分家的,也有离婚的,咱们也去凑个热闹!我看你以后饿了肚找谁去?”说着连头也不回出了场望着旗杆院走去。能不够说:“不论你想干什么,都得先把我娘儿们安插个地方!”说着也随后赶去。袁天成回头看了看说:“就是给你找地方去的!你来了也好,省得一会派人叫你!”
袁天成敢和能不够这样说话,在三里湾还是新闻,在场上做活的人们,都停了工就地站着看他们,可是没有一个人跑去劝架,想都让能不够去受一次训。
满喜就在他们场上帮忙,觉着不去劝一下太不好看,只得假意随后赶去。
调皮的袁小旦又说:“天成老汉也革了命了。”
袁天成走得快,能不够追得快,满喜在后边喊得快。满喜喊:“快回来吧!不要闹了!老两口子吵个嘴算不了什么!辈还壬喜患泳ⅲ室庾白鞲喜簧稀K吹皆斐山似旄嗽海急傅饶懿还灰步サ氖焙虮车乩锔牧较抡疲上懿还幻挥凶叩狡旄嗽好趴冢妥铰放员叩囊豢槭飞狭恕B蚕耄骸澳阍趺床患佑湍兀俊?
能不够闹气有锻炼:你不要看她有时候好像已经不顾生死了,实际上她的头脑还很清楚,能考虑到当前的形势是否对自己有利。这次她一方面追着袁天成,一方面想到以下的几个条件:第一、自己的名声自己知道。第二、有翼的革命又给自己的脸上涂了一层石灰。第三、和老天成说话的理论根据,拿到旗杆院去站不祝她想到了这些条件,早已想退兵了,可是老天成不退,由不了她。她一路上回头偷看了满喜好几次,见满喜只嚷嚷不快跑,暗骂满喜不热心。她见老天成进了旗杆院,觉着大势已去,只剩下一线希望就是自己不要进去让满喜追进去把老天成劝回来,所以才坐到路旁的石头上。满喜这个调皮鬼似乎猜透了能不够的心事。他不再去追袁天成,却反拉住能不够的胳膊说:“婶婶!拉倒吧!回去吧!叔叔是个老实人,不要再跟他闹了!”拉住了被告让原告去告状,和抱住一个人让另一个人放手打是一个样,能不够越觉着不妙了。她恨透了满喜,可是在眼前看来还只能依靠这位自己觉得不太可靠的人帮帮忙。她向满喜说了老实的了。她低声说:“你不用拉我,先到旗杆院拉你叔叔去!”满喜笑着丢了手,往旗杆院去。
袁天成走进旗杆院前院,见北房闭着门,里边却有人说话。他推门进去,看见党、团支委,正、副社长全都在常金生见他来势很猛,问他什么事,他说:“我要和能不够离婚!请调解委员会给我写个证明信!”金生笑了笑说:“好吧!待一会让永清叔给你们调解调解!你且回去吧!现在这里正开着个很重要的会议!等这里完了再说吧!”“不能分出个人来吗?”“不能!这次会议太重要了!”袁天成听金生这么说,也只好走出来。他返到院里,正碰上满喜走进去。
满喜说:“叔叔!不要闹了!婶婶说她愿意拉倒!”袁天成说:“不行!她愿意也不行了!这次总得弄个彻底!等这里的会开完了,马上就要谈我们的事!”说着就往外走。
满喜总算个好心肠的人。他平常不赞成能不够,只想让她吃点亏,这次能不够自动让步了,他就又诚心诚意帮着她了事。他跟在袁天成后边劝袁天成私下了一了拉倒,不要再到调解委员会去。他们一出旗杆院大门,能不够看见他们就放了心,没有等他们走到跟前自己便息了旗鼓低着头走回家去。满喜劝天成丢过手仍然去打场,天成说:“不不不!你请回去吧!场不打了!这次要拉倒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说着也往自己家里走。满喜见劝不下他,也跟着他到他家里去。
小俊自从她妈走出去之后,对外边传来的消息也放心不下,也学了她妈的办法关起大门来躲在门里听流言,直到她妈回来叫门她才把门开开。门开了,满喜和天成也正赶到。
满喜看见小俊的眼圈子有点红,顺便问了一声“二嫂你怎么……”,不过话一出口就想到叫得不对,同时发现小俊的脸一下子就红到脖子根,才赶紧改口说:“对不起,我怎么又乱叫起来了!”小俊没有回话,低下头去。满喜不好意思再看她的神色,似乎看见滴下几点泪去。
能不够什么也没有说,走进去了。袁天成什么也没有说,也走进去了。满喜再没有说什么,也走进去了。小俊觉着奇怪:“爹不是打场去了吗?怎么空手回来了?妈向来是不参加打场的,怎么跟爹相跟着回来?要说他们吵过架吧,妈的脸上怎么没有一点杀气?满喜一脸正经的样子跟着他们,又是来干什么?”她正东猜西猜摸不着头脑,恰好碰上她十三岁的弟弟也揉着眼睛赶回来。她拉住弟弟问了半天,才大体问明了她爹妈在场上发生的事故——至于到旗杆院去的一段,连她弟弟也不清楚了。
问明了这段情况,她拉着弟弟哭起来。她妈出去以后,她躲在门里听到的评论,大体上和她妈听到的差不多,特别刺到她的痛处的,是“一头抹了、一头脱了”这句话。这是地方上一句俗语,说的人特别多,一小会就听到好几遍。她和玉生离婚以后,想起玉生的时候常有点留恋,只是说不出口来。她每逢出现了这种心情,就觉着她妈的指导不完全正确,自然有时候难免对她妈有点顶撞。她妈觉察到这一点,所以趁她舅舅来给菊英分家的时候就抓紧机会给她包揽有翼这股头。这件事合了她的心事。她想要是能捞到一个中学生,也算对玉生一种报复,不想事情没有弄成,自己要捞的这个中学生没有捞到手,反让玉生捞到个中学生,正好是“一头抹了、一头脱了”。要不声张出去还好,偏是过了礼物又让人家顶回来,弄得她更没法再出面见人。她听弟弟说爹生了大气要和妈离婚。她想真要那样的话,自己和妈妈就会变成一对再也没有人理的人物。她正一边哭着一边想这些事,忽然听得她爹又在里边嚷起来,便拉着弟弟赶紧跑回去。
原来正当小俊在门道下前前后后思想自己的道路时候,袁天成和能不够也正在满喜的监督下开始了谈判。满喜让双方提出今后的条件来作为讨价还价的根据,能不够便先提出今后不得再在外边败坏她的名声。她才提了这么一条,袁天成就恼火了。袁天成说:“你还要提你那好名声?是我败坏了你的名声?我的名声早被你败坏得提不得了,我找谁去?你要是什么洋理也不要抓,老老实实检讨你的错误,咱们就谈,再要胡扯,咱们就散!”能不够怕的就是这个“散”字。天成提到这个字,她就又老实了一点。她说:“这么着吧:你说我说得不对,你先说好不好?”天成说:“我就先说:听上你的鬼主意,留下那么多的地,通年只在社里做了五十个工,家里的地也种荒了,叫我受了累、减了产,还背上个‘资本主义思想’的牌子。你说我冤不冤?你不参加劳动,也不让小俊参加劳动,把我一个人当成老牛,忙不过来的时候去央告人家别人帮忙。你也睁开你那瞎眼到地里、场里去看看!看人家别的妇女们谁像你们母女俩?妇女开会、学习你都不参加,也不让小俊参加,成天把小俊窝在你的炕沿上,教她一些人人唾骂的搅家婆小本事。人家玉生是多么好的一个小伙子,你偏挑得小俊跟人家离了婚!人家又和灵芝订婚了,你教的这个好徒弟结了个什么茧?”这一下又刺到小俊的痛处,说得她顾不得怕满喜笑话,就哭出声来。天成接着说:“你鼻子、嘴都不跟我通一通风,和你那常有理姐姐,用三十年前的老臭办法给孩子们包揽亲事,如今话也展直了,礼物也过了,风声也传出去了,可是人家有翼顶回来了,我看你把你的老脸钻到哪个老鼠窟窿去?”能不够说:“我的爹!你少说几句好不好?对着人家满喜尽说这些事干吗呀?”天成说:“你还嫌臊吗?‘要得人不知,除非己不为’!满喜要比你我都知道得早!”满喜说:“算了算了!话说知了算拉倒!从前错了,以后往对处来!咱们大家休息休息,还是去收拾场里的谷子吧!”天成说:“不行!还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