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少年)-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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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上对着院子呆望,直望到天黑:因为知道他白天已经被教课的事累死了;而且为了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理由,她和别人一样的敷衍他。
洛莎和克利斯朵夫说话的时候,常常发见父母在旁挤眉弄眼,交头接耳。先是她并不在意。后来她奇怪起来,感到惶『惑』,很想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但又不敢动问。
有天傍晚,她爬上凳子去解开拴在两株树上晾衣服的麻绳,跳下来的时候在克利斯朵夫的肩头撑了一下,她眼睛忽然跟靠墙坐着抽烟斗的父亲与外祖父的眼睛碰在一处。两个男人彼此丢了一个眼『色』;于莱和伏奇尔说:“将来倒是出『色』的一对。”
伏奇尔发觉女儿在那里听着,用肘子把老人撞了撞,于莱便仿佛要周围的人都听见似的,大声的”嗯!嗯!“了两下,自以为把刚才的话很巧妙的混过去了。克利斯朵夫转着背,完全没觉得;但洛莎听了心里一怔,竟忘了自己在往下跳,把脚扭坏了。要不是克利斯朵夫一边埋怨她老是这么笨,一边把她扶住,她早已摔倒了。她的脚扭得很痛,但是不动声『色』,简直没想到痛而只想到才听见的话。她望自己屋里走去,走一步痛一步,可硬撑着不让人家发觉。她心里有种甜蜜的『骚』动。她望床前的一张椅子上倒下,把头埋在被单里。脸上热烘烘的,眼中含着泪,她笑了。她羞得几乎想钻下地去,没法集中思想,只觉得太阳『穴』里『乱』跳,脚踝骨疼得厉害,颇有些发着高热度而麻痹的境界。她隐隐约约听见外边的声音和街上玩耍的孩子的声音,外祖父的话还在耳朵里响着;她轻轻笑着,红着脸,望被窝里钻;她又是祷告,又是感谢,又有欲望,又觉得害怕,——她动了情了。
她听见母亲叫唤,就勉强站起,不料跨了一步便痛得受不住,差点儿发晕,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乱』转。她以为要死了,她真希望就这样的死了,同时也拚命的想活,为了那个已经许给她的幸福而活。终于母亲跑来了,家里的人都着了慌。照例受了顿埋怨,包扎好了,躺上了床,她给肉体的痛苦与内心的喜悦刺激得精神恍惚。多么甜蜜的一夜!……这似睡非睡的夜里最琐碎的事,也变了她将来神圣的回忆。她并不想着克利斯朵夫,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她反正是幸福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自以为对这件事多少有些责任,便来问问她的情形,他破题儿第一遭对她表面上有些亲热。她心里感激到极点,甚至祝福她的痛苦了。她愿意终身受苦,为的要终身能有这种快乐。——她一动不动的躺了好几天,在床上只顾翻来覆去的想着外祖父的话,还要加以推敲,因为她起了疑心,不知道他说的”将来是……“呢,还是”可能是……“呢?
并且他究竟说过这种话没有?——说过的,他的确说过,她清楚得很……可是怎么!难道他们不觉得她难看,不觉得克利斯朵夫讨厌她吗?……然而能有个希望究竟是甜蜜的!她甚至以为自己弄错了,或许她并不象自己所想的那么丑;她在椅子上把身体抬起一点儿,照着挂在对面的镜子:不知道怎么想才好。总而言之,外祖父跟父亲的判断比她准确:一个人对自己的判断是靠不住的……天哪!要是真的可能!……要是碰巧……要是她真的长得好看而自己早先不知道的话!……或许她把克利斯朵夫并没多少好意的感情给夸张了。没有问题,这冷淡的男孩子从出事的第二天跑来表示一下关切以后,再也不把她放在心上,不想再来问问她的病状;但洛莎是原谅他的;他忙着多少事啊!怎么能有时间想到她呢?我们不能批评一个艺术家象批评别人一样。
第一卷 于莱之家 第六章
可是不管她多么隐忍,当克利斯朵夫在旁走过的时候,仍不由自主要中心忐忑的等着,希望听到句好言好语……只要一个字,一个眼风就够了……其余的自有她的幻想来补足。初期的爱情只需要极少的养料!只消能彼此见到,走过的时候轻轻碰一下,心中就会涌出一股幻想的力量,创造出她的爱情;一点儿极无聊的小事就能使她销魂『荡』魄:将来她因为逐渐得到了满足而逐渐变得苛求的时候,终于把欲望的对象完全占有了之后,可没有这种境界了。——那时洛莎编了一个从头至尾都是杜撰的故事,让自己整个儿生活在里面而谁也不发觉。故事是这样的:克利斯朵夫偷偷的爱着她,可不敢说出来,为了胆小,或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荒诞不经的,才子佳人式的,总之是这个多情的小姑娘想入非非找出来的原因。她根据了这个,编成无穷尽的故事,完全是荒谬绝伦的;她也知道荒谬,可不愿意去想到它荒谬;她拿着活计可以几天几天的对自己扯谎。她甚至忘了说话:平日拉不断扯不完的话一起望心里倒流,好似一条河忽然隐没到地下去了。在她心里,多嘴的脾气可是要痛痛快快发泄的:多少的长篇大论!多少没有声音的唠叨!有时人家看见她扯动嘴唇,好比有些人看书的时候轻轻的念着字音,以便了解意义一样。
从这些梦想中醒来,她又快乐又悲哀。她知道事实并不象她刚才所想的那样;但这些梦给她留下一道幸福的光,使她回到实际生活的时候增加了信心。而她对于争取克利斯朵夫这桩事也绝对不灰心。
她着手进攻了,可完全是无意识的。凡是强烈的感情需要行动的时候,都有那种万无一失的本能:笨拙的小姑娘,居然一下子想出了办法去打动朋友的心。她不直接拿他做目标;但等到完全康复,能在屋子里走动了,她便去亲近鲁意莎。只要有一点儿借口就行。她想出无数的小事情帮鲁意莎的忙:上街的时候替她带买东西,使鲁意莎不必再上菜市和商贩论价,也不必到院子里的龙头上去打水;甚至一部分的家务,象洗地砖,抹地板等等也由洛莎代劳了,鲁意莎虽是局促不安的拦阻也没用,而老人家精神不济,也没多大勇气拒绝人家帮忙。克利斯朵夫整天在外,鲁意莎非常孤独,有这个殷勤而热闹的小姑娘作伴心里也好过些。后来洛莎竟待在她家里不走了,拿了活计来跟鲁意莎谈天。她用些并不高明的小手段把话扯到克利斯朵夫身上。听见人家提其他,说到他的名字,洛莎就觉得快活,手指哆嗦,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鲁意莎很高兴谈谈她心疼的儿子,讲他小时候的许多小事情,无聊的,可笑的;但洛莎决不认为无聊可笑。想到小孩子时代的克利斯朵夫,做着那个年龄上的或是胡闹或是惹人怜爱的事儿,洛莎的快乐和激动简直没法形容;每个女子都有的母『性』,在她心中和另外一种柔情融在一起,愈加甜蜜了;她笑得眼睛都湿了。鲁意莎看洛莎这样关心不禁大为感动。她猜到女孩子的心事,只装不知道;但她心里很喜欢,因为在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人中间,唯有她懂得这个姑娘的心是多么好。有时她把话打住了,望着洛莎。洛莎听见没有声音觉得奇怪,便抬起头来。鲁意莎对她微微笑着。于是洛莎热情冲动的扑在她臂抱里,把脸藏在她怀里。然后她们又照常做着活儿,谈着话。
晚上,克利斯朵夫回家的时候,鲁意莎既感激洛莎的好意,又想要实行自己的计划,便把邻家的孩子赞不绝口。克利斯朵夫也被洛莎的热心感动了,知道那是对母亲有好处的:她脸『色』不是开朗得多吗?他向她热烈道谢,洛莎支吾其辞的溜了,唯恐『露』出自己的慌『乱』:克利斯朵夫认为,她这个办法比跟他说话聪明而且可爱多了。他看待她的眼光也不象以前那么怀着很深的成见了,并且明白表示出来:他想不到在她身上会发见那些意想不到的优点。洛莎也觉察到了,看到他的好感一天天的加增,以为这点好感正在望爱情的路上发展。她比先前更耽溺于梦想了。凭着年轻人万事如意的推想,她几乎相信凡是一心一意追求的一定能成功。——何况她的欲望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对于她的好心,对于她需要为人家鞠躬尽瘁的本『性』,不是应当比别人更敏感吗?
然而克利斯朵夫心中并不想她,只是敬重她。在他的念头里,她一点儿地位都没有。他正为许多别的事『操』心。克利斯朵夫不再是克利斯朵夫了。他不认得自己了。心中经历着极大的转变,他的生命整个儿都给颠倒了。
克利斯朵夫感到极度的困倦,烦躁。他无缘无故的没有了气力,脑袋重甸甸的,眼睛,耳朵,所有的器官都象是醉了,在那里嗡嗡作响。什么事都不能使他集中精神。思想从这个题目跳到那个题目,激动狂『乱』,把他累得要死。五光十『色』的形象旋转不已,他为之头都晕了。他先还认为这是由于过度的疲乏与春天的因扰。可是春天过了,他的病状有增无减。
这便是轻描淡写的诗人们所说的青春期的困『惑』,薛侣班的烦恼,爱欲在年轻的身心中的觉醒。在他们看来,仿佛这1全身动摇、死灭、再生的关头,信仰、思想、行动、整个生活准备在痛苦与欢乐的抽搐中毁灭而重新鼓铸的大变动,仅仅是小孩子的胡闹!
他的灵和肉都在那里发酵。他又惊奇又厌恶的看着这个1薛侣班为博马舍的喜剧《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侍从武士,至今成为羞人答答而情窦初开的少年的典型。他分析自己的时候说:“只要看见一个女人,我心就跳了;爱情与肉欲二字使我的心发抖,慌『乱』。我只想对人说:'我爱你',我甚至在花园里对树木,对云,对风,都自言自语的说着这句话。”情形,没有力量挣扎。他完全不明白内心有了什么变化。他的生命解体了,成天的恍恍惚惚,无精打采。工作简直变成了刑罚。夜里的睡眠是困顿的,断断续续的,作些妖形怪状的梦,种种的欲望抬起头来:他被兽『性』抓住了。浑身灼热,汗流浃背,他对自己只感到厌恶;他努力想丢开那些荒唐的脏念头,简直疑心自己疯了。
白天他也逃不了这些兽『性』的缠绕。他觉得自己正在望灵魂的黑暗的陷坑里沉下去,没有一点东西可以给他抓握,没有什么藩篱能挡住那种混『乱』。所有的盔甲,所有据以自卫的坚固的壁垒:他的上帝,他的艺术,他的高傲,他的道德信仰,一切都崩溃了,瓦解了。他看到自己赤『裸』『裸』的,被捆绑着,躺在地下,一动也不能动,象一个虫蛆满身的尸首。有时他使劲反抗了几下:他的意志到哪儿去了呢?他号召意志,意志也不来:正如一个人在梦中知道作着梦,拚命想醒而醒不过来。结果只能从这一个梦转到另一个梦。末了他觉得不去挣扎倒还少一些痛苦,便抱着无可奈何的心理听其自然了。
他生命的正常的波流似乎给阻断了。有时它渗进了地下的裂缝,有时却非常猛烈的飞涌起来。长流不尽的时间也会中断,显出些窟窿,张着大口,让你陷进去。克利斯朵夫看看这种情形,仿佛跟自己毫不相干。生灵,万物——连他自己在内,——对他都不相干了。他照常办公,作事,可完全是无意识的;他觉得生命的机构已经发生障碍,随时可以停止。和母亲与房东们坐在饭桌前面,在乐队里,在乐师与听众之间,头脑会突然变成一平空虚:他呆呆的望着在他周围扭动的脸,什么都弄不清了。他问自己:“这些人跟……有什么关系呢?”他甚至不敢说出“这些人跟我”。因为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活着。他说话罢,声音仿佛是从别个身体上来的。做什么动作罢,他又象在远处,高处,塔顶上,看到自己的动作。他失魂落魄,把手按着脑袋。他竟要做出一些荒唐胡闹的事来了。
尤其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自己格外留神的时候,更容易有这种情形。譬如在爵府里的那些晚会中间,或是他当众演奏的时候,突然之间他觉得需要扯个鬼脸,说些野话,向大公爵吐吐舌头,或是望什么太太的屁股上踢一脚。有一回他挣扎了一个晚上,因为他一边指挥乐队,一边竟想当众脱衣服;而他越是压制这念头,越是被这个念头纠缠不清,直要使尽全身之力才能撑过去。在这种荒唐的斗争之后,他一身大汗,觉得脑子里空空如也。他真是疯了。只要他想到不该做某一件事,某一件事就象偏执狂一样顽强的把他死抓不放。
于是他的生活不是被那些疯狂的力播弄,就是堕入虚无的境界。一切象是沙漠上的狂风。哪儿来的这阵风呢?这种疯狂又是怎么回事呢?扭他的四肢,扭他的头脑的欲望,从哪个窟窿里冒出来的呢?他仿佛是一张弓,被一只暴烈的手快拉断了,——不知为了什么目的,——过后又被扔在一边,象无用的枯枝似的。他不敢深究自己做了谁的俘虏,只觉得被打败了,非常屈辱,又不敢正视自己的失败。他困倦不堪,一点儿志气都没有了。那些不愿意看到难堪的真相的人,从前他是瞧不起的,现在他了解了。在这些虚无的时间,一想到浪费的光阴,丢掉的工作,白白断送了的前途,他吓得浑身冰冷。但他并不振作品来,只无可奈何的承认虚无的力量,而宽恕自己的懦弱无能。他觉得委身于虚无倒有种悲苦的快感,好比一条在水面上快要沉下去的船。挣扎有什么用?一切都是空的:美,善,上帝,生命,无论什么生物,都是空的。在街上走的时候,忽然他双脚离地了,既没有土地,也没有空气,也没有光明,也没有他自己:什么都没有。他头重脚轻,脑门向前探着;他能够撑着不跌下去也是间不容发的事了。他想他要突然倒下去了,被雷劈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克利斯朵夫正在脱胎换骨,正在换一颗灵魂。他只看见童年时代那颗衰败憔悴的灵魂掉下来,可想不到正在蜕化出一颗新的,更年轻而更强壮的灵魂。一个人在人生中更换躯壳的时候,同时也换了一颗心;而这种蜕变并非老是一天一天的,慢慢儿来的:往往在几小时的剧变中,一切都一下子更新了,老的躯壳脱下来了。在那些苦闷的时间,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