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当代小说、散文精选集-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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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起。我既以殖民自居,人也以殖民视之,所以在上海公共场所看不见有礼貌的西人。但是中国人有自卑感,连
一个螺丝钉都做不好,国家怎麽强得起来?总而言之,外国强,中国弱,你能说只是器械之精,螺丝钉之巧,你能
说只是物质文明工业文明吗?居今之世,闻古人所未闻,见古人所未见,好学者,自然深思,不好学者,也不免深
思以求其故。若还以为中国道德文明胜於西洋,不闭门思过,发愤图强,那末,中国真真不可救药了。」
父亲滔滔不绝的谈下去,母亲探望二伯母之後下楼来听见他们在谈论「林黛玉那个痨病鬼如果多喝牛奶身体好
起来,红楼梦将如何演变?」
「啊唷,堂呀!」母亲说,「那些小说里的人与你有什麽关系?天黑了!我们回家吧!」
爸爸一笑,我们便跟妈妈回家了。
7。耳濡目染
我喜欢观察大人,他们比小孩子有趣。
我常在爸爸充满阳光的小书房里消磨时间,看他写字,为他磨墨或削铅笔。他书桌上有许多好玩的东西,如四
色自动铅笔,小钉书机,橡皮筋,各种夹子,回纹针,都可以拿来玩。爸爸并且教我在打字机上用不同的字母打出
人像来。有客人来访,我就听他们谈论办杂志的事。徐讦是常客。黄嘉德、黄嘉音两兄弟是厦门人,後来合办《 西
风》 杂志。我最记得父亲对女作家挑姚颖的作品佩服之至。她是在《 论语》 写专栏《 南京通信》 的作家。父亲说,
她掌握住《 论语》 的幽默精神,文字老到,思想清丽。他求各地通信写像〃 京话〃 ,而遍国求之,独姚女士的〃 京
话〃 涉笔成趣,散淡自然。耳濡目染,我觉得没有什麽比写作高尚的了。
那时的文人,徘徊在中西文化之间,尤其是到过英美留学回来的人。其中有几个美男子,身穿山东绸长袍,底
下是西装裤,英国皮鞋,头发梳得光溜溜,纤白的手指上戴著玉指环,口含用象牙烟嘴托著的埃及香烟,一时讲英
语,一时讲国语。邵洵美、姚克、吴经熊都属於这类潇洒出群的文人。洵美走起路来像老生在戏台上跨步,我们在
他背後学他,有一次爸爸叫妹妹学他走路给他看,但邵洵美并不欣赏。
爸爸不穿西装,有他自己的理由。他说:
「不知怎样,中装中服,暗中是与中国人之性格相合的,有时也从此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中文程度。满口英语,
中文说得不通的人必西奘,或是外国骗得洋博士,羽毛未丰,念了三两本文学批评,到处横冲直撞,谈文学,钉女
人者,亦必西装。一个人的年事渐长,素养渐深,事理渐达,心气渐平,也必断然弃其洋装,还我初服无疑。或是
社会上已经取得相当身分,事业上已经有相当成就的人,不必再服洋装而掩饰其不通英语及其童稚之气时,也必断
然卸了他的一身洋服。所有例外,除有季常癖者,也就同时数得出来。洋行职员,青年会服务员及西崽为一类,这
本不足深责,因为他们不但中文不会好,并且名字就是取了约翰、保罗、彼得、杰米等,让西洋大班叫起来方便。
再一类便是月薪百元的书记,未得差事的留学生,不得志之小政客等。华侨子弟,党部青年,寓公子侄,暴富商贾
及剃头师父等又为一类,其穿西装、心理虽各有不同,总不外趋俗两字而已,如乡下妇女好镶金齿一般见识,但决
说不上什麽理由。在这一种俗人中,我们可以举溥仪为最明显的例子。我猜疑著,像溥仪或其妻一辈人必有钱镶过
金齿,虽然在照片上看不出来。你看那一对黑眼镜,厚嘴唇及他的英文名字〃 亨利〃 ,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溥仪
在日本天皇羽翼之下,旧称皇称帝。到了中国关内想要复辟,就有点困难。单那一套洋服及那英文名字就叫人灰
心,你想〃 亨利亨利〃 ,还像个中国天子之称吗?」
工作之馀,爸爸像个囝仔头和我们玩。他教我们在门口骑脚踏车,在车後推,然後放手,大声叫我踩踏板,我
摔倒了他就跑来扶我起来,说不要紧,要摔倒几次才学得好。妈妈有时站在旁边看或在路边找五根草,拔下拿回家
加冰糖煮,这种茶可以消炎,喝了对喉咙好。
到了星期六或星期日,父母亲常带我们去南京路。在冠生园吃午饭。我还记得那里的海鲜侩烩伊府面特别好吃。
吃过午饭,母亲便带我们去永安公司或先施公司买东西。有一次,她在永安公司买到一罐花生酱,她高兴得不得了,
看她那灿烂的笑容,我觉得很奇怪,买到一罐花生酱会使她那麽起劲,失去平常严肃的容貌。还有一次,她和爸爸
去沙丽文西饼店买到檬果冰淇淋,她也兴奋得不得了。爸爸打电话回来告诉我们,冰淇淋是装在圆锥形的饼卷里,
那等於是个可以吃的杯子,我们迫不及待要尝试。
吃过午饭,父亲则去逛书店。那时,小书局大批翻印一折书。他买一大堆雇黄包车载回家,很得意。他花五分
钱买一本《 曼殊小说集》 ,五毛钱买一部《 饮冰室全集》 ,七分钱买一本铜版《 孟子集注》 ,三分钱买一本《 随园
诗话》 ,又三分钱买一本《 陶庵梦亿忆》 ,又三分钱买一本《 浮生六记》 ,一毛六买一本《 曾文正公六种》 ,六分
钱买一本《 绝妙好词》 ,又六分钱买一本《 白香词谱》 ,三分六买一本《 郑板桥集》 ,一毛八买一本《 龚定重集》 ,
三分钱买一本《 笃素堂文集>,一毛钱买一本《 今古奇观》 ,一毛四买一本《 儒林外史》 ,一毛六买一本《 徐霞客
游记》 ,八分钱买一本《 虞初新志》 ,两毛钱买一部《 明清十大名人尺牍》 ,又两毛钱买一部《 近代十大名人尺牍
》 ,七分钱买一本《 苏黄尺牍》 ,三分钱买一本《 李笠翁曲话》 ,七分钱买一本《 桃花扇》 ,两毛半买一部《 红楼
梦》 ,四分钱买一本《 莫泊桑小说集》 ,三分钱买一本《 安徒生童话》 ,九分钱买一本《 粉妆楼》 ,一毛钱买一本
《 孟丽君》 ,两毛钱买一部《 经史百家什抄》 ,四毛半买一部《 十八家诗抄》。
〃 我花了三块钱买的书就够一个人自修国文两年了,如果花五块钱,岂不是有个当完备的国文自修丛书了吗?
〃 我当时应该有预感,〃 自修〃 将是我受教育的座右铭。祖父年轻时挑糖果、豆仔酥在偏僻的乡下四处叫卖,是凭
自修国文才能入基督教会神学院的。这给父亲留下深刻的印象。父亲在教会学校读到大学,要等到他三十岁在北大
教英文时才觉悟他对中国文、史、哲各科的知识还不如他对西方同类学科的了解,由而发奋自修,才有今日的造诣。
我看看那一大堆书,难免感到敬畏。他笑说,读书人每为「苦学」二字所误。读书成名的人,只有乐,没有苦。
他又说,人生快事莫如趣,而且凡在学问上有成就的,都由趣字得来。他在各方面培养我们的兴趣。他集有一百张
唱片,有时,他叫我们关门关灯,躺在地上静听弦乐四重奏,他说这种音乐要在黑暗里听才能充分欣赏。我却最爱
听斯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百听不厌。我们也唱中国流行曲,如《 妹妹,我爱你!》
妹妹,我爱你,我爱你的眼睛,明明亮,好象太阳一样明亮,小小的太阳明明亮,妹妹,我爱你,我的心窝里
只有你,妹妹,我爱你!
还有<叫我如何不想她>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著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加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麽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边有些儿残霞,教我如何不想她?
<教我如何不想她>是刘半农作歌词,赵元任作曲的。赵元任和爸爸是好朋友。他们俩都是语言学家。爸爸喜
欢教我们拗口令,英文的如She sells seashells on the seashore。中文的拗口令如赵元任创作的最难的《 施氏食
狮史》 :
石室诗土施氏,嗜狮,誓食十狮氏时时适市视狮。
十时,适十狮适市。
是时,适施氏适市,氏视十狮,恃矢势,使是十狮逝世。
氏拾是十狮尸,适石室,石室湿,氏室拭,氏始试食十狮尸。
食时,始识是十狮尸,实是十石狮尸,试释是事!
姐姐和我都学弹钢琴,老师是一位姓郁的老小姐。她戴一顶假发,眼睛有点突出,我们在她背後叫她突目金鱼。
据说有一次她坐黄包车经过白渡桥,一阵大风把她的假发吹掉了。我们听了哈哈大笑,从此我不能再专心跟她学钢
琴。爸爸说,不要笑她,老小姐最可怜,现在男女谈自由恋爱,不肯让父母亲为他们做媒,所以才有老小姐。从前,
不管一个女人长得怎样,都嫁得出去。
在周末,我们也时常去看电影,我们看的电影有Doleres del Rio 演的〃Rio Rita〃,Jeanette MacDonald和Nelson
Eddy合演的〃Rose…Marie〃,和她和Maurice Chevalier 合演的〃LoveParade〃。 这些歌舞剧中的歌,妈妈都会唱,因
为她参加了中西女塾的歌唱团,是女高音,有时歌唱团举行音乐会我们都去听。
侦探故事的电影,如Myrna Loy 和William Powell合演的Nick and Nora Charles 夫妇的故事我听不懂,但是
给我的印象是:1。洋女人穿低胸的晚礼服,总要男人替她拉背後的拉链。2。外国男女很喜欢亲嘴。3。外国女人生气
时会掴男人的耳光。这是我没有看见过中国女人做过的事。
我最喜欢看的是秀兰邓波儿的电影。她的电影常在大光明戏院放映,里面有冷气。
我对一部叫做〃 小上校〃 的电影特别欣赏。秀兰和一个叫做比尔。罗宾逊的黑人手拉手在楼梯上上下下跳踢踏
舞的镜头给我印象很深。小时我夜里做梦,常梦见自己跟著她跳舞,醒来之後,察觉自己在遥远的上海,与她相隔
一个大海,何况人家是大明星,哪里有和她一起跳舞的事,不觉失望、沮丧。唯一接近这个偶像的办法是收集她的
照片。每星期六,十二点放学,校外就有小贩卖电影明星的照片,胡蝶、陈燕燕、王人美、黎明晖等等的照片我都
不要。我只要秀兰邓波儿的照片。有一种是要泡在药水里,照片便会慢慢在白纸上出现。我常买这种,回家後找个
饭碗,加入药水放在地上,蹲著全神贯注地看,不久,秀兰的影子就像魔术般在纸上出现。有时她是穿著军装在向
我行礼,有时她穿著白色貂皮大衣,白袜白鞋,微笑向我招手。我看得眼睛发呆之後,便把照片收在一个铁皮香菸
盒子里,一有机会便拿出来看看,那些照片比什麽都宝贵。
8。肚皮上有一条蜈蚣
自从搬到依定盘路,姐姐和我上学是坐黄包车去的。妹妹上的中西女塾幼稚园就在家里附近,由黄妈带她去。
我爱坐黄包车,跑得不快不慢,下雨天把座位前面的篷布拉起,中间有个透明胶布做的小窗子可以向外观看,像在
看电影一样。
家里的佣人除了黄包车夫水发之外,还有专门照顾妹妹的黄妈,听差阿经,厨子老周和洗烫衣服的娘姨周妈。
早几年,还有从厦门来专门照顾我的「水仔」,後来被妈妈辞掉了。我观察他们,比听人讲故事还有趣。
矮矮胖胖的黄妈因为和我们睡在楼上,所以非常骄傲,看不起住在厨房後面的其他佣人。她是南京人,她爱对
我们说,她家里本来是有钱的,她十七岁时嫁给一个做官的,廿六岁时丈夫死了,她就到一个教会学校去读书。有
一次她病了,人家劝她吸鸦片,就这样吸上瘾,要等到她看见耶稣才把鸦片戒掉。
「你真的看见过耶稣?」我不相信。
「怎麽没有?我在教堂里听见人说吸鸦片的坏处,就决定戒掉。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三天不起床,喊呀,叫
呀,把被褥都撕破了,快要死了。就在这时候,我看见耶稣。他对我说,' 你不要怕,你快要好了。' 果然第二天,
我就能起床,也不再吸鸦片了。」黄妈很得意,因为她看见过耶稣。别人都没看见过呢。后来她改嫁个卖水果的商
人,一同到上海,和商人闹翻之後她只好出来找事做。显然,她在我们家里做老妈子是受委屈的。
每过几个礼拜,在晚上大家上床以後,黄妈就在厨房里烧一桶热水,提到我们的浴室倒在脚盆里洗脚。她那双
裹过的脚虽然获得解放,但是仍然要用长布条裹著才能走路。她会把裹足布解下,把像粽子一般的双脚伸到热水里
去泡,一面「哎唷!哎唷!」地叫,我就起床跑过去看。
「二小姐,快去睡觉,没有什麽好看的!」她愁眉苦脸地说。我只好回去床上。泡完了脚,她就开始修剪指甲
和鸡眼,经常修得出血,又「哎唷!哎唷!」地叫。我就又起床跑过去看。
「二小姐呀l回去睡觉!」
「我要看!」我坚持说。「让我看看没有关系嘛!」
「二小姐呀!你不要磨我啦!我为这双脚受了一辈子的罪!」她带眼泪说,一面挖她的脚皮,和平常她欺侮我
的样子完全两样。
夏天晚上蒙在蚊帐里很热,她却一定要我在肚子上裹一条汗巾,说肚子不能著凉。我每次为这件事和她争吵。
春天秋天,她也要管我,不许我双脚伸到被窝外面。上厕所,无论大便小便,她只肯给我两方厕只纸,我无论怎麽
求她都不肯多给,她说用东西要节省。洗澡的热水有限,黄妈总要让妹妹先洗,才让姐姐和我洗。我觉得这很不公
道,有时就抢先踏进浴缸,气得黄妈把肥皂抢去,不要我弄脏缸里的水。我说,真没有道理,为什麽妹妹一定要用
乾净的水洗澡而我要洗她的脏水?就像我五岁时看电影坚持要买票一样,我要的不过是公平待遇。
「二小姐呀,你吃了两碗面,我肚子还是空空的,我没有力气和你吵架!」黄妈叹气叫道。
「吃面和洗澡水有什麽关系?」我理直气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