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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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母愤怒得直哆嗦:“站住!”刘母拦住王美去路,说,“这小流氓害了我们家你居然好意思要我们家出医疗费!”
校长和班主任连忙上前调和,王美这才停下脚步。王美对他们说:“我早说过没有好结果的,现在不幸被我言中。另外,刘同志我告诉你,小丁从前从来没耍过流氓,就是到现在为止也谈不上害了你们家,他没把你女儿怎么样,他是到你家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做出这种事的,我要追究这是什么原因?是谁引诱了他?”
校长班主任说:“算了算了,冷处理冷处理。”
刘母说:“表面上冷处理,实质上要给他处分!”
王美说:“他要是受了处分,我就把这事公开让社会讨论!我们孤儿看来只好向社会讨个公道了。”
刘母捂住脸哭了起来。
小丁在这一瞬间原谅了王美从前对他全部的所作所为。小丁最后被王美拧着耳朵揪回红星福利院。王美罚小丁高举鸡毛掸子站一天,面壁思过。
王美说:“我说过这么弄没有好结果的,是不是?”
从前小丁决不会回答王美,现在他却回答说:“是。”
王美说:“我的话你还听不听?”
小丁说:“听。”
“大声说!”
小丁声嘶力竭地高喊:“听!”
后来,小丁转到了另外一个学校念书。小丁发愤读书,悬梁刺股,但成绩仍不理想,考了一次大学没考上。有一天小丁在路上捡了一个钱包,他将钱包归还给了失主。那时候小丁根本不认识鳄鱼皮钱包的价值,也不认识绿色的美钞。十几年后小丁估算了一下,那时他捡到手的钱大约合三十多万人民币,够他花一辈子。假如当时他知道那等于三十多万人民币的话,小丁真有点拿不准自己是否会在冷风中苦苦等候失主。不过,小丁的命运从此发生了巨大的转折,那失主是深圳的一个大老板,他问小丁:“愿意到我公司做事吗?”
尽管小丁拿不准王美的态度,但他一点都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他说:“我愿意。”
就这样,小丁跟随大老板去了深圳。
茫茫世界滚滚人流中没有人把耷头耷脑瘦肩高耸的小青年小丁当一回事。只有小丁自己明白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此去深圳是孤儿小丁人生的背水一战,要想摆脱王美,要想洗雪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耻辱,要想有钱有自己的家,全靠这一次机遇了。
小丁勤学好问,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精神令老板刮目相看。遂步步升级,几年以内就登堂入室,西装革履,做了总经理助理。总经理见小丁有大将之才,有心为其女儿牵根红线。在一段时间内,小丁频繁出入总经理家,很有成为东床之婿的架势。但相与一久,总经理女儿厌烦了小丁。深圳那个花花世界,云集了全中国具有冒险精神的青年男子,其中不乏英俊伟岸、风流倜傥之人。再说小丁从小营养不良,始终就是那么瘦弱平凡,女孩子实在不甘心嫁他。于是,两人推心置腹一谈,小丁怆然,就友好地分了手。
从与女友分手之事上面,小丁又获得一次反作用力,便辞了工作,自立门户,也成立了一个某某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将从前的老客户一古脑带过来,生意竟做得比老公司红火十分。不几年工夫,实实在在地发了一大笔财。
小丁发财之后,自然就有靓女美妇送上门来。但小丁一概不为情惑,只管与她们游戏人生,并且将钱袋捂得很紧,果然一般女子都没有多大耐心,陆续来也陆续去了。小丁对南方女子的成见越积越深,慢慢这成见又延伸到广东的气候以及广东的饮食。情感这东西也是此消彼长,一旦不喜欢广东就开始怀念内地。多年之前的小姑娘刘敬静渐渐地在小丁眼前晃动起来。内地城市的季节忽然变得那么令人神往,冬天里雪花飘啊飘啊,夏日里扇子摇啊摇啊,等等小情小景围绕着小丁挥之不去。这样,小丁明白他该回老家了。
小丁一旦作了决定便迅速地结束公司的业务,其快刀斩乱麻的作风很有职业企业家派头。
在一个晴朗的三月,富翁小丁乘坐波音737飞机衣锦还乡。小丁感慨万千,求同行旅客在机场为他拍了一张照片。人家按快门的时候,一阵风正好吹落小丁的棒球帽,小丁神色慌张地伸手去抓,因此照片画面很滑稽。小丁只好无奈地一笑,觉得除了挣钱以外,其它什么他都不顺利。
到此,孤儿小丁的人生目标已经十分明确,第一是成家,第二是成家,第三还是成家。为什么呢?首先因为小丁始终认为“家庭”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其次作为男人,生理上客观存在着需要配偶才能解决的问题。小丁在性的问题上已经可以算是阅尽人间春色了,故而有点修成正果的味道,笃诚笃意地认为还是一夫一妻的方式最佳,既人道又天道,老天是绝不会用艾滋病来骚扰恩爱夫妻的。
围绕“成家”这个重大的目标,小丁作了郑重的思考。小丁在江边一家四星级饭店包房住着,除一日三餐之外,他都坐在宽敞的阳台上,远望长江,冥思苦想,腿上搁着纸,手里拿着笔,时不时写写划划,将他实践这个目标的可行性反复地推敲,未雨绸缪,以求十全十美。
现在的孤儿小丁已经不是昨日的小丁孤儿,也不是芸芸众生中别的什么小丁大丁。也许别的人不会像小丁这样生意做得好好的突然停顿下来全力以赴地找老婆,也许别的人会认为小丁的做法十分可笑,这些小丁心里全明白,就连来打扫房间的服务员小姐见小丁的刻苦状,都赶紧弄好赶紧离开,在收小费的时候怯怯地打个招呼:“老板忙生意呢。”小丁只点个头,心里说:老板我暂时不忙生意。
小丁不太理解世人对“成家”的态度,说什么“解决个人问题”。小丁认为“成家” 是一个人人生的一项最重大的工程,他认为这是百年大计,应该质量第一。钱是挣得完的吗?钱是挣不完的,每个国家的印钞机都在不分昼夜地哗哗印钞,然后让这些花花绿绿的纸来戏弄世人。小丁不想上印钞机的当,人的血肉之躯和有限的生命岂能与机器较量?
小丁不是傻子。小丁的存款数额即便把百分之五十的通货膨胀率打进去,也足够他与一个老婆包括一个孩子生活得很好。人生应该有阶段性的主攻目标和生活方式,小丁为钱奋斗的阶段已经或者暂时过去了,现阶段应该重视人——作为一个人本身的生命价值。尽管小丁没有任何大学的文凭,但他平日阅读广泛,勤于思考。正因为他有了一整套理论基础,所以他才如此地义无反顾。
通过在饭店包房里头几日几夜的深入思考和周密计划,方案形成了。小丁终于走出了饭店大门,扬起他那被脑力劳动累得蜡黄的瘦脸晒了好一会儿太阳。
首先小丁在市中心开了一个小小的门面,经营高品位图书、字画和工艺品,这其实是他守株待兔的一个据点。小丁相信,能够进入这种门市部浏览或者欣赏甚至购物的姑娘,无疑是比较有文化修养,层次比较高的。
其次,小丁还在全国发行量较大的青年、妇女杂志上登了征婚广告。广告词是小丁亲自写的,一百字的广告词真是绞尽了小丁的脑汁。不过,小丁很有点为自己写的征婚广告自鸣得意。广告词如下:
某男,三十岁,独子,个体,心美重情体健深沉,有气质有住房有经济无恶习;假如你是一位能歌善舞,情趣高雅,用情专一之姑娘,哪怕一无所有亦可,我愿与你终身培育爱情之果。来信需附照。地址:XXXXXXXXX。
不知道刊物为什么只允许人家写一百个字,还算上标点符号。小丁得意的是在这有限的字数里,他既没有夸富又体现了经济实力,既没有令人难堪地直接要求对方相貌如何,实质上等于有要求,能歌善舞加上情趣高雅,这样的姑娘若不是绝代佳人至少也秀色可餐。
另外,小丁也不拒绝朋友介绍的姑娘。小丁三条腿走路,一时间,身边粉黛如云。仅是看照片一项,足以让他眼花缭乱。
有不算短的一段时间,小丁日日鼓着精神,每天仔细地梳头洗面刮胡子,换衬衣,换袜子,擦亮皮鞋,穿梭在女人丛中。与这个谈谈,与那个吃顿饭。委婉地谢绝不合格者,耐心地陪伴娇滴滴者。问题在于几十个姑娘竟没有一个成功。这其中人生百态,百滋百味,足可以写上几十部厚厚的长篇小说。小丁简直无法细说。
忽一日,小丁再也起不了床,四肢发软,内里鼓不起劲来,看都不想看一眼那套光鲜的出客行头,小丁累了。小丁躺在床上,披一件旧茄克衫,抽烟。约会的门铃准时地响起,叮咚叮咚顽强地响个不停,这是小丁与之周旋到最后阶段的姑娘李佳。李佳是市歌舞剧院头块牌,与小丁征婚广告上的要求一一符合,小丁完全挑不出李佳的缺点,但小丁却一点不想再见她。小丁给服务台打了个电话,服务台小姐过来哄走了李佳。小丁抽着烟,听见李佳要求进房间看看,服务员不允,李佳愤怒地说:“我们是约好了的嘛!”
服务员说:“对不起!按规定我不能为你开房门。”
小丁也嘀咕了一声:“对不起,我实在不想为你开房门。”
深夜,休息了一整天的小丁溜出饭店,在长江边溜达来溜达去,有一种莫名的悲哀缠绕着他。
又一日,小丁下了极大的决心,强忍着心跳来到刘敬静家,踌躇再三,举手敲门时腿都在发抖。可是开门的是一个陌生老头,房子里也不再是什么家,是一个堆满了陶器的仓库。小丁心急,但陌生老头一问三不知。幸好邻居中有好奇者,过来端详小丁,又仔细盘问小丁与刘家是什么关系。小丁半真半假一一回答,最后邻居方说三个月前的某日,刘家一家三口死于煤气中毒。是他杀。刘敬静闹离婚跑回娘家居住,其夫夜半潜入,打开了煤气,反锁了房门。小丁问:“凶手可抓住了?”人回答:“凶手次日上午便投案自首了。”
小丁又问:“可判了死刑?”
人指了指墙上一张法院的布告,说:“正遇上‘严打’,前日杀了。”
小丁奔到布告前,看见一个打了红X的名字叫成书诚。这个名叫成书诚的人在小丁坐在饭店策划成家的方案的一日夜里谋杀了刘敬静,然后这个人也被一粒子弹从世界上抹掉了。这个结局使小丁忍不住傻笑。刘敬静一家一直是小丁潜在的动力,关于家庭,关于女人,关于亲情,关于爱憎,刘家是这一切的起源,可是他们居然会消失得干干净净。小丁十几年来卧薪尝胆,努力奋斗,何尝不是暗中期待着有一日辉煌地出现在刘家面前。他如此大动干戈挑选美妻,何尝不是有那么一种将来携妻面对刘敬静的微妙心理掺杂其中。小丁唯独没有料到的是,消失是最高的轻蔑,消失可以使存在的一切失去依据,而任何一种偶然的因素都可以导致生命的消失。这个姓成的人是谁呀?他怎么就可以莽撞地勾销小丁与刘家的恩恩怨怨呢?
小丁呆呆地站在大街上,反反复复地默记着布告上那一段简洁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法院口吻的判决词,欲哭无泪。后来,小了不顾体面地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他连扬起手臂叫辆出租车的心情和力气都没有了。
孤儿小丁轰轰烈烈的征婚运动遂告结束。小丁开始悟到一个“缘”字。他想一个人做什么事也许还是随缘而行的好。
说“缘”呢这“缘”就来了。小丁的这家门市部有个极雅的名字:养性斋。养性斋虽然不大,注册资金却有六十万,因为它有一些红木架的双面绣绣屏,有一些清朝的细瓷精品和一批线装图书,还有一些玉器和装裱精致的山水画。小丁的养性斋倒真的不是生意场,而是他修身养性的所在。自从小丁懒得与姑娘们周旋之后,便经常来店里,搬一把红木大师椅,坐在柜台里头读书,思考这人世间的种种事物因由。店里的买卖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一个伙计与其说是营业员倒不如说是清洁工,每日里只须保持店内整洁就行了。
夏日里暴风骤雨的一大,养性斋所在的这条文化街受到政府“扫黄打非”办公室的突击检查。一百零六家个体经营者,除了事先闻风而逃的十几家之外,只有一家既无 “黄”也无“非”,绝对地奉公守法,文明经商,这就是小丁的养性斋。于是,电视台记者前来现场采访。采访记者是个漂亮且有风度的女孩子,牙齿洁白,说话的模样很是动人。与小丁一问一答,配合默契得好像经过了多少次排练似的。第二天晚上本市电视台播出新闻,小丁将采访自己的片段录了下来。在电视屏幕上,小丁比本人好看,因为电视屏幕这东西将人的脸往宽里长,小丁的瘦脸因此而显得方正了。女记者在电视里却远不如本人靓丽,但她的名字很美,叫作思怡。第三天傍晚小丁又在播放录像,并把女记者与他同在一个画面的镜头定了格,这时思怡本人却悄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说: “丁老板,我买书。”
小丁一惊,脸羞得通红,拿起遥控器乱揿一气,可就是揿不对按钮。
思怡捂上眼睛,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你别着慌好不好?”
随后,他们就喝茶聊天,一聊竟然聊得十分投机。谈到经商之事,思怡问小丁: “你真的不贩点黄色书刊录像之类的?”
小丁答:“真的不。”
思怡说:“我现在不是采访,是私下作为朋友问问。”
小丁正气凛然地答:“是真的不!”
思怡说:“如果不的话,你这种店子岂不亏本?”
小丁说:“自然是亏的。”
思怡说:“做生意的老亏本怎么办?不想挣钱的话做什么生意?”
小丁说:“君子谋财,取之有道。再怎么也不能做毒害青少年的事。”
思怡听得口服心服,钦佩之至。后来思怡主动递过手来与小丁握别,邀请小丁周未与她去一家石头火锅城共进晚餐。
小丁受宠著惊,忙说:“好的,我请你。”
思怡却不肯,说:“这次我请你。你别小看我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