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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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武装说:“别与秦静计较了,我也给你赔个不是行不行?”
我说:“你们倒越发像真的了。”
秦静自然是又与我扭成一团。赵武装在一旁不知帮谁才是好。在这个宁静而又慵懒 的午后,在封锁疫点的前夕,我度过了青年时代最后一段有趣的时光。后来就再也没有 兴趣与伙伴逗笑说傻话了。
在大会召开之前,我一直趴在办公桌上练习新霉素和磺胺眯的拉丁文写法。秦静不 见了,她不用练习。从这天下午起,她不再与我如影随形。
11
晚饭异常地丰盛。还是由食堂送到我们站里来的。荤菜有红烧肉、糖醋带鱼,蔬菜 有冬瓜、豆角,豆制品有家常豆腐、干子炒榨菜,汤有丝瓜鸡蛋汤。二号病疫区处理现 场指挥部的领导同志都来了。与我们一同在大会议室吃饭。以汤代酒为我们壮行。
六点整,总指挥长挥动了一下小红旗,说了一声:出发,总指挥长是副市长,大家 总也没有记住他的姓氏。不过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感觉到副市长和蔼可亲,一声: “出发”也吼得很有气势。一个副市长亲临现场,无论如何都能够说明我们事业的重要 性和伟大性。大家看上去自我感觉都比较膨胀,个个笑逐颜开,跃跃欲试。不由自主地 就把巴掌都拍红了。
真正的出发时间是六点四十分,因为所有专业性的准备工作都必须经过闻达的检查, 然后由他根据封锁疫区的程序调配车辆。到处都有人在叫“闻主任”。闻达“哎哎”地 答应着,匆匆跑到前面又匆匆折身跑到后面,痛心疾首指手划脚地批评化验室粪样盒带 少了,药房的药品品种太单一,万一还发现有其他疾病患者呢?你不给予治疗吗?闻达 扯着嗓子叫道:“要知道,我们是去封锁,封锁,封锁!里面的任何人是不能够出来的。 我们要给他们提供治疗,防疫,吃,喝,拉,撤,等等,等等。”
消杀科的装备不合格。我们流行病室只带五只储槽是肯定不够的。闻达臭骂赵武装 说:“你吃了八年的稀饭吗?臭塘乙村有九十九户人家,四百四十五点五口人,是计划 生育的大漏洞。计划生育不归我们管,但我们不能不给没有户口的人接种疫苗!你告诉 我?五只储槽够吗?”
赵武装只得严肃地回答:“不够。”
我自告奋勇他说:“我和秦静拿储槽。”
我拉着秦静跑到供应室,请窗口的护士们都让开,对漂亮的小谢说:“我们可以再 拿五只大储槽吗?”
秦静说:“能够尽量快一些吗?”
我和秦静既客气又优雅,装出有几分怕她的样子。小谢气得翻着白眼,用力地把储 槽一只一只地顿在领料台上。我们抱起储槽,目不斜视地一直走出走廊才愉快地笑起来。
化蛹为蝶
孤儿小丁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世界上没有哪个孤儿院就直白地叫作孤儿院,一般都要起一个幸福美满的名字作招牌,小丁所在的孤儿院叫作红星福利院。
红星福利院是全国民政系统的模范孤儿院。院长王美是个没结过婚的老处女,十分他讲究规矩和整洁,孤儿小丁从小就是王美的眼中钉肉中刺。
王美再三要求孤儿们将自己的床铺整理得像军营一样,被子要叠得如豆腐块。小丁却再三地弄不好,王美气恼得将小丁的耳朵拧了个三百六十度。小丁大哭,边哭边说: “我没见过军营,我没见过豆腐块。”
王美说:“没吃过肉还没见过猪在地上走?”
小丁说:“我没见过猪在地上走。”
王美也气得流出眼泪来,拿手打自己的脸,说:“我前生作了什么孽!我前生作了什么孽!”这时候院里的好孩子们便一拥而上,王妈妈长王妈妈短地劝慰。小丁便被好孩子们七嘴八舌指责一番,然后罚他打扫厕所。
孤儿小丁的的确确是没有见过猪在地上走的。红星福利院位于市中心,高深的围墙,水泥溜的地面,红砖做的房子,只是在操场的一侧有一座花坛,里面种了一圈黄杨木和一些鸡冠花,这些矮小的草木连鸟儿都引不来,逞论其它动物。
王美的红星福利院一寸杂草都不生,以绝对的洁净和紧跟社会形势的黑板报一直荣居模范孤儿院榜首。小丁在红星福利院受尽了欺凌和折磨。但有一点使小丁无法逃离王美的掌心,那就是王美从来都没有不让小丁吃饭。孤儿们都懂得吃饭是一个最重大的问题和最重大的原则,小丁仇恨王美,但别的孤儿说:“王美再不好,她没有罚你饿饭是不是?”
小丁说:“倒也是。”
小丁是一个心中有数的人。
孤儿小丁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很懂事。他的功课门门都是一百分。其实小丁资质不高,他获得一百分要比聪明的孩子多付出几倍的辛苦。若有人问小丁为什么能够在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刻苦学习?小丁就会大声回答:因为我是孤儿。
小时候在红星福利院小丁还觉不出“孤儿”的真正含义,因为包括王美在内,所有的人都是单独的个体,都是孤儿,没有谁不是孤儿。上了学与社会接触之后,小丁逐渐觉出了自己的孤独与凄凉。别人有父母接送,小丁没有。下雨了,别人的家人赶来送伞,小丁没有。小丁在教室内外发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别人有而自己没有,比如一声亲呢的呼唤,一种温暖的眼神,一只揽住肩头的白嫩的手,等等。每当这时,小丁的嗓子眼里就会酸酸地作梗,他只好假装东张西望,去看天边的白云,窗外的树梢什么的。四年级的时候,学校开展了一种叫作“献爱心”的活动,一个名叫刘敬静的女同学要求向小丁献爱心。刘敬静和她的父母商量好说要在一个学期以内,由她们一家人来照顾小丁。老师征求小丁的意见,小了不置可否,说:“去问王美吧。”
老师说:“王美?”
小丁说:“就是王妈妈。”
老师见小丁无意中对王妈妈直呼其名,料想小丁的确缺乏家庭的温暖,于是就决定小丁在那一个学期暂时做刘敬静的哥哥,与刘静敬一道上学放学,每日回到刘家去,享受家庭生活的温暖。后来王美果然不同意学校的做法,找了小丁的班主任。小丁的班主任对王美不冷不热,让她去找校长。校长见王美长得白白胖胖,首先就没有好印象,因为相形之下,小丁太瘦且服装陈旧。校长便说:“献爱心活动是一项非常有意义的活动,受到了整个社会的关注,报纸都登了消息,党报记者还要追踪采访。我看这是一件好事,你说呢?”
王美阴着脸说:“事情本身当然是件好事,但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王美把脸低向小丁,露出慈祥之色,问:“小丁你愿意不愿意去别人家生活?”
小丁坚决不看王美的脸,回答:“随便。”
校长说:“一般随便就表示同意。”
小丁没有出声。
校长又说:“一般有压力的人才说随便。”
小丁依然没有出声。
王美无奈地说:“那好吧,”
王美去摸小丁的头,小丁躲开了,王美顺势拍了拍巴掌,就像手里有灰尘那样。王美不知是对校长还是对小丁说:“这么弄没有好结果的。”
这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刘敬静的父母亲来了,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在全班同学的欢送下,小丁坐上了刘父的自行车后座,被驮到刘家。
由于小丁是生平第一次搭自行车,不会上车,蹦跳了几次才上去,上去了很紧张,一下子抱住了刘父的后腰。刘父没有思想准备,自行车晃起来,差点连人带车一起摔倒。学生们见状更加热烈地鼓掌,掌声里含着讥笑。刘敬静立刻红了脸,极其恼火地瞥了小丁一眼。这一眼被小丁接住了,小丁心里头好不难受。从此小丁一生都害怕看女人的脸色,怎么改也改不掉。
刘家是一个属于上层建筑的家庭,很有文化很有情趣。刘父在一家文艺出版社当一个副职领导,刘母在歌舞剧院当编剧。刘父刘母之间经常开玩笑。刘母一到家里就脱掉外衣,穿着体现胸脯的毛衣忙来忙去,还喜欢哼歌。他们接回小丁的当天就让小丁在雪白的浴缸里洗了一个大澡,给小丁旧的内衣和新的运动衫穿上,对小丁一再二再地说: “就当这是你的家,只管随便些。”
小丁有点蒙头蒙脑。刘敬静抿着嘴笑,提醒小丁:“我爸我妈对你说了这么多话,你应该吱个声嘛。”
小丁说:“好。”小丁又转向刘父刘母说:“好,我随便。”
结果小丁怎么也随便不起来。地板打蜡,进家换拖鞋,玻璃杯晶亮晶亮,使用了之后首先用去污粉擦,然后用清水刷洗,再后还须用白茶巾反复地揩,一直揩到玻璃如水一般清纯。皮鞋是每日要打油的,衣服洗了是要熨的,熨斗还是可以自动喷水的。纸扇并不仅仅是扇凉的,刘家将它挂在墙面上,挂在墙面上倒也很好看。十分漂亮的花布垂在窗户上,白天将它徐徐拉开,晚上须将它徐徐拉上,它只作这种用途,决不能擦手或者擦嘴巴。让小丁怎么随便?
过了较长一段时间,小丁还是无法随便,他的拘谨老是让刘家一家三口发乐。第一次吃清蒸湖虾,刘父刘母各夹了一只大虾到小丁的盘子里,刘敬静使劲催促他:“吃啊吃啊。”小丁问:“怎么吃?”
刘敬静不准她父母说话,她说:“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小丁左右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想不出与吃别的东西有什么不同,便将整只虾塞进了嘴里,虾须刺痛了他的唇,他急得嘘嘘出声。刘家一家三口人忍不住捧腹大笑。刘敬静边笑边给小丁做示范,怎么掐头怎么去尾怎么除去泥肠,怎么蘸小瓷碟里头的香醋与姜丝。刘敬静灵巧的手指仿佛开放的花朵,说不出的好看。虾变成虾仁,粉红的一团,蘸了佐料,也说不出的好吃,小丁努力学习,认真剥虾,挣扎得一头大汗。刘家三口人谈笑风生,漫不经心,却吃得又快又好。最后一看,一斤半湖虾老大的一盘,小丁只吃了四只。大家又觉得好笑,又笑了一番。类似吃虾这样的事情多了,小丁的思想和感情逐渐变化,皆空前地复杂了起来。
小丁半夜醒来,发现自己的眼泪打湿了枕巾。他开始思念他那虚无飘渺的双亲。他耳边会蓦然响起王美的话“这么弄没有好结果的”!
小丁开始承认王美的预言有点科学性,他的结果好像是不太好,刘家一家三口好像有点把他当作生活中的调料,而社会却在一个劲地称赞他们,刘敬静因此当上了全市十佳少年。
不过,刘敬静因他当上十佳少年他非常高兴,他想这么一来便抵消了当初他不会坐自行车给她带来的耻辱。刘敬静真是个公主般的少女呵!小丁简直被刘敬静的光彩弄得头昏目眩。从前在班级里,刘敬静少言寡语没让人觉得她怎么的,但通过在家庭里的展示,小丁认为刘敬静美妙得无与伦比。刘敬静早晚都刷牙,到了星期六晚上便洗头洗澡,洗得皮肤洁白闪亮,脸蛋粉里透红,披一肩乌黑的长发,在家里跳来跳去将香味四处传播。她清早在阳台上朗朗地读英语,跟她妈一样只穿毛衣。她每隔一天去青少年宫参加少年合唱队的训练,回家后便对着镜子唇红齿白地练口型,然后给全家唱一两支歌,半点儿不忸怩。小丁愿意为刘敬静做任何事,在这一点上,他心甘情愿,绝不后悔。小丁想好了,如果刘敬静下一学期愿意继续向他献爱心,他就再在刘家住一学期,刘敬静要他住多久小丁就住多久,尽管他已经觉察到了刘家一家三口都有点把他当作生活中的调料。但与能够和刘敬静生活在一起相比,当调料算不了什么。
小丁在那个学期的后半部分总是夜半醒来,作着与他小小年纪不相称的思考。他想,要说清规戒律呢,家庭比王美那儿更繁复更严格,但王美那儿不好,家庭却是个好东西。家庭实在是个好东西,男人和女人可以公然地睡一张大床,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什么东西拿进了家门,那就是自己的了。小丁望着窗外的夜色感慨万分地想,怎么原来竟不知道世界上有“家庭”这种东西呢?
小丁本生其貌不扬,个子矮小,总是咕咕噜噜说不清楚什么话。原来人还比较单纯,一门心思学习,成绩一直优异。到刘家之后,受到的震动太大,心思太多,身体承受不了心灵的重负,一段时间之后,小丁成绩逐步下降,人也更黑瘦了。
王美其间来学校看过小丁一次。小丁不敢直视王美。王美一眼洞悉了一切,到校长办公室去冷笑。
老师校长看着这形势很是焦急,不知道如何收拾这局面。正在这时候,小丁出事了。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小丁由自己房间的壁柜攀上了天花板,他使出在红星福利院学到的本事,蜥蜴一般贴着天花板爬行,顺利地摸到了卫生间上空,揭开一张天花板偷看正在洗澡的刘敬静。问题出在天花板上,五十年代修建的公寓,天花板使用的是马粪纸,细细的杉木条子嵌着一块块马粪纸,小丁不懂它的结构,竟然胆大包天地爬在上面。也许是小丁人瘦或者技艺不凡,他在爬行中倒是没掉下来。但卫生间的天花板长年累月受潮,马粪纸早已松软,所以当小丁一揭天花板,平衡被破坏,小丁同天花板一块儿径直掉进了浴缸。刘敬静所受的惊吓可想而知,赤身裸体的小姑娘惨嚎两声便失去了知觉。小丁在下落的那一刻就已经魂飞魄散,晕在浴缸里差点淹死。
其实小丁并没有看见刘敬静的裸体,他这辈子对刘敬静的最后印象是一团白雾。小丁苏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医院急诊室里,挂着葡萄糖点滴。校长、班主任、刘母、王美都深锁愁眉地守在病床边。小丁眼睛一睁开,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眉结散开,露出了各自立场上应有的表情。
王美几乎是傲慢地说:“我走了。医疗费应该是刘家出吧。”
刘母愤怒得直哆嗦:“站住!”刘母拦住王美去路,说,“这小流氓害了我们家你居然好意思要我们家出医疗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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