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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部分

池莉文集-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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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绝对以假乱真!
  来双瑗做了什么?她全力以赴地做了档节目,以为可以改天换地,结果天地依旧。来双瑗气得两眼望长空,双手拍在桌子上。良久,来双瑗才文不对题地说:“我,要做一个甘于寂寞的人。”来双扬只得摇摇头,随妹妹自己去了。来双扬无法与来双瑗对话。一个人既然甘于寂寞,何必还要宣称呢?宣称本身不就是不甘于寂寞吗?来双瑗还是一个青果子,只有少数白头发的老文人和她自己酸掉大牙地认为她是一个纯美的少女,可是她早就过了少女阶段了。看来以后为来双瑗操心的事情,还真不少呢。
  卓雄洲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是来双扬采取的主动姿态。让别人买了自己两年多的鸭颈,什么都不说,吊着人家,时间也太长了。来双扬还发现自己逐渐喜欢上了卓雄洲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这样下去,来双扬在吉庆街的夜市上就坐不稳了。
  恋爱的女人,一定是坐立不安的。一个魂不守舍坐立不安的女人,怎么全心全意做生意、守摊子?可是来双扬必须卖鸭颈。她不卖鸭颈她靠什么生活?
  来双扬主意一定,就要把她和卓雄洲之间的那个结局寻找出来。她是一个想到就做的女人。
  来双扬和卓雄洲的结局是什么?在他们约会之前,来双扬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最美好的结局是,卓雄洲突然对她说:“我离婚了,我要和你结婚。”最不美好的结局是,卓雄洲说:“我不能离婚,你做我的情人吧。”恋爱中的女人总是很幼稚,来双扬设想的结局就跟小人书一样简单分明,可是生活怎么会如此简单分明呢?
  不管来双扬如何昏头,她还真是有一点儿见识的。来双扬自己单独居住,她却没有把和卓雄洲的约会放在自己的房间。来双扬想过了,她自己的房间虽然方便和安全,但是假如结局不好,那么她的房间,岂不伤痕累累,惹她一辈子伤心?
  一处房产,对于一个普通百姓来说,可不是好玩的东西,是人生的归宿和依靠,不是能够用火烧掉,用水洗掉的,不能让自己的老巢受伤。
  来双扬把卓雄洲约到了雨天湖度假村。
  雨天湖度假村在市郊。雨天湖是一大片活水湖,与长江和汉水都相通的。从度假村别墅的落地窗望出去,远处湖水渺渺,烟雾蒙蒙;近处芦苇蒿草,清香扑鼻;不远不近处,是痴迷的垂钓者,一弯长长的钓鱼竿,淡淡的墨线一般,浅浅地划进水里。多么好看的一切!
  落地窗玻璃的后面,是一方花梨木的中式小几,几子两边,雕花的靠椅,坐了来双扬和卓雄洲。几子上面摆了带刀叉的水果盆,两杯绿茶,还有香烟和烟灰缸。
  一张大床,在套间的里面。推拉门开着,床的一角正好在视线的余光里,作为一种暗示而存在,有一点艳情,有一点性感,有一点鼓励露水鸳鸯逢场作戏。
  宾馆的床,都是具有多重意思的,也少不了暧暧昧昧的。
  卓雄洲看着外面说:“真是人间好风景啊!我恨不能就这样坐下去,再一睁开眼睛,人已经老了。”来双扬心里也是这么一个感觉,她说:“是啊是啊。”
  卓雄洲没有谈到离婚,也没有谈到结婚,更没有谈到情人。他的话题,从两年以前的某一个夜晚谈起,说的尽是来双扬。是来双扬的每一个片断,是来双扬每个侧面,是对来双扬每个部位的印象。来双扬喜欢听。被一个男人这么在意,来双扬心里很得意,很高兴,很骄傲。
  卓雄洲谈着谈着,来双扬渐渐便有了一点别的感觉。卓雄洲谈得时间太长了,凡事都是有一个度的。过了这个度,来双扬就觉得卓雄洲描绘的,好像不完全是她了。到了后来,来双扬几乎可以肯定,卓雄洲说的,绝对不仅仅是她,是她与别的女人的混合。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外表风韵十足,内心聪慧过人,性格温柔大方,品味高雅独特,而且遇事善解人意,对人体贴入微。这个女人是来双扬吗?不是!来双扬太知道自己了。卓雄洲一定没有看见来双扬与小金的厮杀。
  到了这个时候,来双扬已经明白,她和卓雄洲没有夫妻缘分了。可惜了两年多的梦幻和期待。
  但是,来双扬不忍心揭穿自己,也不忍心揭穿卓雄洲。既然没有夫妻的缘分,既然没有以后真实的日子,姑且让自己在卓雄洲心目中留下一个完美的形象吧。
  来双扬其实也是想做那种十全十美的女人的,只是生活从来没有给她这么一个机会。
  来双扬点起了香烟,慢慢吸起来。她认真看着卓雄洲的脸,耐心地听他歌颂他心目中的理想情人来双扬。心情歌颂吧,来双扬今天有的是时间,人家卓雄洲买了她两年多的鸭颈呢。卓雄洲的脸是苍劲的,有沧桑,有沟壑,有丰富的社会经验。
  这么老练的一个男人,城府深深的一个男人,一年盈利上千万的男人,怎么还是与找妈妈奶头的婴儿同一种眼神呢?
  卓雄洲说:“好!好!扬扬,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冷艳的模样。”
  来双扬强忍心酸,说:“谢谢。”卓雄洲说:“我说完了,该你说我了。”
  来双扬一愣:“说你什么?”
  卓雄洲说:“你看我怎么样啊?”来双扬更加愣了。来双扬在心里已经对卓雄洲有了明确的判断,可是她不能说出来。人家卓雄洲买了她两年多的鸭颈,还着实地歌颂了她一番,她万万不能实话实说。来双扬一向是不随便伤害人的,谁活着都不容易啊!卓雄洲怎么样?卓雄洲不错啊。卓雄洲是一个雄壮、强健、会挣钱的男人啊!来双扬做梦都想嫁给这样的男人——只要他真的了解并且喜欢她。
  来双扬愣了一刻之后,“哧”地一声笑了起来。她要开玩笑了。
  来双扬说:“我看你挺好。”
  卓雄洲说:“哪里挺好?”
  来双扬说:“哪里都挺好。”
  卓雄洲说:“说具体一点儿。”来双扬说:“好吧。你的头挺好,脸挺好,脖子挺好,胸脯挺好,腹部也挺好。”卓雄洲听到这里,坏坏地笑了起来,说:“接着往下说!”
  来双扬伸出她纤美的手来,在卓雄洲面前摇着,说:“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卓雄洲趁机捉住了来双扬的美手,再也不放,催促道:“说下去!”
  来双扬埋下头咕咕笑道:“腿也挺好。”卓雄洲说:“你这个坏女人,故意说漏一个地方。”
  两人笑着闹着就纠缠到了一块儿。男女两个身体纠缠到了一块儿,自然的事情就发生了。那张大床,不知怎么的,就好像在向他们迎来。卓雄洲和来双扬眼里,也就只有床了。他们很快就到了床上。
  卓雄洲这两年多来,思念着来双扬,与自己的妻子便很少有事了。来双扬单身了这么些年,男女的事情也是极少的。所以,眼下这两个人,大有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的态势。来双扬是一个想到就做,做就要做成功的女人。既然与卓雄洲滚到了床上,她也没有多余的顾虑了,一味只是想要酣畅淋漓的痛快。
  卓雄洲呢,也是本能战胜了一切。卓雄洲一贴紧来双扬的身体,很快就不能动弹了。来双扬为了鼓励卓雄洲,狠狠亲了他一下,谁知道卓雄洲大叫:“不要不要!”
  等来双扬明白卓雄洲是受不了这么强烈的刺激的时候,卓雄洲已经仓促地做了最后的冲刺。而来双扬这里,还只是刚刚开始,有如早春的花朵,还是蓓蕾呢。
  雨露洒在了不懂风情的蓓蕾上!来双扬有苦难言地躺着,跟瘫痪了一样。
  一朵充满热望,正想盛开的蓓蕾,突然失去了春天的季节,来双扬周身的那股难受劲儿,实在是说不出口,一线泪流,滑湿了来双扬的眼角,暴露出来双扬的不满与失望。
  脱了衣服的卓雄洲与西装革履的卓雄洲竟然有如此大的反差,他的双肩其实是狭窄斜溜的,小腹是凸鼓松弛的,头发是靠发胶做出形状来的,现在形状乱了,几绺细长的长发从额头挂下来,很滑稽的样子。卓雄洲抱歉地说:“先休息一下,我争取再来一次。”
  来双扬赶紧摇头,说:“我够了。”来双扬得善解人意。来双扬得把男人的承诺退回去。来双扬不想让卓雄洲更加难堪,方才卓雄洲的冲刺,喉咙里面发出的都是哮喘声了,他还能再来什么?谁说女人的年纪不饶人呢?男人的年纪更不饶人。
  卓雄洲毕竟是奔五十的中年人了,没有多少精力了。这种男人没有刺激不行,有了刺激又受不了,只能蜻蜓点水了。卓雄洲不能与来双扬缓缓生长,同时盛开了。
  他们不是一对人儿,螺丝与螺丝帽不配套,就别说夫妻缘分了。大家都不是少男少女,没有磨合和适应的时间了。
  这就是生活!生活会把结局告诉你的,结局不用你在事先设想。
  夜已经降临。来双扬好脾气,同意与卓雄洲在雨天湖睡一夜。毕竟卓雄洲的好梦,做了漫长的两年多,来双扬还是一个很讲江湖义气的女人。来双扬让卓雄洲把头拱在她的胸前入睡了,男人一辈子还是依恋着妈妈,来双扬充分理解卓雄洲。入睡不久,卓雄洲与来双扬便各自滚在床的一边,再也互不打搅,都睡了一夜的安稳觉。
  早上,卓雄洲从洗手间出来,又是一个很英气很健壮的男人了。他们一同去餐厅吃了早餐。吃早餐的时候,卓雄洲就把手机打开了。马上,卓雄洲的手机不断地响起,卓雄洲不停地接电话。卓雄洲话说得真好,干练而有魄力,处理的件件事情都是大事。
  来双扬把叉子含在口里,歪头看着卓雄洲,很是欣赏这位穿着西装的、工作着的卓雄洲先生。工作让男人如此美丽,正如悠闲之于女人。也难怪世界上的政治家绝大多数都是男人的了。
  雨天湖的房间是来双扬订的,卓雄洲一定要付账,来双扬也就没有坚持。
  吃过早餐出来,卓雄洲与来双扬要分手了。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就是很日常地微笑着,握了一个很随意的手,然后分别打了出租车,两辆出租车背道而驰,竟如天意一般。
  从此,卓雄洲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吉庆街了。
  来双扬没有悲伤。这是来双扬意料之中的事情。来吉庆街吃饭的,多数人都是吃的心情和梦幻。
  卓雄洲不来,自然有别的人来。这不,又有一个长头发的艺术家,说他是从新加坡回来的,夜夜来到吉庆街,坐在“久久”,就着鸭颈喝啤酒,对着来双扬画写生。年轻的艺术家事先征求过来双扬的意见,说:“我能够画你吗?”
  来双扬淡漠地说:“画吧。”
  来双扬想:行了艺术家,你与我玩什么花样?崩溃吧。
  吉庆街的来双扬,这个卖鸭颈的女人,生意就这么做着,人生就这么过着。
  雨天湖的风景,吉庆街的月亮,都被来双扬深深埋藏在心里,没有什么好说的,说什么呢?正是生活中那些无以言表的细枝末节,描绘着一个人的形象,来双扬的风韵似乎又被增添了几笔,这几笔是冷色,含着略略的凄清。
  不过来双扬的生意,一直都不错。 


 




 

目录
云破处
不要与陌生人说话
霍乱之乱
化蛹为蝶
午夜起舞
我——代后记
 



 





 
 

云破处
  1
  开始一切都是舒缓的,平和的,宁静的,一如既往的。他们的生活和为人就像正午 的阳光照耀下的一片绿叶,通体透明,脉络清晰,色泽柔和又可爱。不像有些人,生来 就是模模糊糊的,到处留下的都是语焉不详的人生片断,把他周围的人,把生活与历史 都搅得似是而非。金祥和曾善美是阳光下的绿叶,全钢铁设计院的人都相信这一点。他 们相信在他们的眼睛里,这片绿叶就连毛细血管都是纤毫毕现的。
  2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是一句不容易过时的话,因为它其中所包含的褒奖之义 使绝大多数人无法谢绝。这句话在这所钢铁设计院一直流行着。
  在雪亮的群众眼睛里的金祥和曾善美的现实生活是这样的:十八年前,毕业于北京 钢铁学院的工农兵大学生金祥被分配到这所钢铁设计院工作。该院隶属冶金部,院址位 于武汉市,离金祥的家乡只有五个多小时的汽车路程。金祥是湖北省红安县觅儿寺乡觅 儿寺村人,世代农民,回乡知青,曾任大队民兵排长,结过娃娃亲,有了文化之后就退 了亲。
  其父苦大仇深,参加过中共党史上著名的黄麻起义,打过土豪劣绅,是由后来的国 家副主席董必武的手下亲自发展的中共党员。在金祥刚参加工作的一九七九年,设计院 请他的父亲来院里给大家作过关于中共革命斗争史的报告。据他父亲说,在国民党反动 派对红安进行的一次次围剿中,他的四个兄弟都惨遭杀害。他自己之所以幸免于难,就 是太爱喝酒了。每次都是先自醉倒路边,国民党反动派就以为他已经是死人一个。当然, 他也正是由于这个毛病,才一辈子在农村种田,没有做成大官。不然,当个将军是没有 问题的。
  金祥的父亲把大家逗乐了。但是老农民掰起指头认真地告诉台下的知识分子们: “同志们你们不要笑,当个将军不是说大话。我们小小的红安县,牺牲的就有十万多人, 团级以上革命烈士有五百多人,建国后还活着的老红军有六百多人;出了国家副主席董 必武、国家主席李先念,还出过两个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四个国务院副总理,十 个正副部长,大军区的正副司令员和正副政治委员有二十九个,兵团级干部二十四个, 省军级干部一百三十多个;授军衔的时候,同志们啊,我们上将六人,中将十二人,少 将四十五人。同志们,我要是少喝酒多杀人,当个将军有什么稀奇呢?”
  设计院几乎人人都知道金祥父亲的故事。它成了流传至今的生活段子之一。段子就 是以幽默见长的精短笑话,有荤的素的和政治的之分。国家有国家的段子,政党有政党 的段子,个人也有个人的段子。段子是民间文学,源远流长地润滑着历史。金祥父亲的 光荣史以段子的形式公开流传,对金祥来说是一件不太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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