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第1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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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雪说:“她不要我干。”
江老迟钝地看了立雪一会,说:“嗯。”又去看报。
立雪兴趣索然地回到了自己房间。
晚饭后,立雪又鼓起了热情。看了丈夫和儿子,她的信心又来了。她和颜悦色地进进出出,给儿子早早洗得干干净净,房间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幸好这天没有美国的“米老鼠和唐老鸭”,海天在房间里看书,立雪洗了脸,精心地按摩了面部,从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神采奕奕。她悄悄转到海天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
海天说:“你今天好像格外高兴?”
立雪松了手,说:“不问问为什么吗?”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今天老想到你。”
海天用指头扫了一下立雪的腮,又拿起书。立雪夺下书,挨海天坐下,说:“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谈什么?”
“谈……很多,谈心。”
海天捉住她的手,抽出书来,说:“好了别闹,你的心我都背得出来了。”
一脸的暖色渐渐冷了,立雪挪开了一些,弯下背,抱了膝定定望着地面,望了一会儿,她说:“小海,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关于我们,儿子,我的工作,家庭……”
“你呀,肯定又看了什么小说,受了什么的激动。立雪,三十多的人了,怎么老像小女孩一样易冲动爱幻想?”海天拍着她的背,用毫无余地的口气说:“我要参加管理干部考核了,这次考试对我的将来是至关重要的。你去吧。”
立雪站起来径直走到房门口,在拉开房门之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海天一眼。是他么?曾经热切地凝望着她,听她天南海北地说话,不让她停下来,说什么他都爱听,都新鲜,在那知青的土屋里,一谈就是一天。那一天一天一天都说了些什么呢?他居然听得如饥似渴。往日的情形回到眼前使立雪一阵阵眩晕,她扶住门框,仿佛身子里有什么东西雪一般地融化了,顿时心里虚虚的空空的。她又一次的努力失败了!在海天面前,她的傲气和自尊心又陡然增长了好多倍。立雪返身回房,穿了外套,背起书包,将长围巾搭在胳膊弯上,对着房间道:“我去钟瑾家对笔记,看着城城一点,可别累了你妈。”
海天抬起头,说:“你不能就在家?”
“对不起,我也要考试了。”
立雪一股子劲,冲冲地往钟瑾家去。走到半路,她突然停住了。钟瑾一家四口人,她能当着这些人诉苦吗?学习是句空话,她有满腹的委屈要对人倾诉,即便此刻迎面遇上了钟瑾,对她说什么?说婆婆的含讥带嘲,公公莫名其妙的冷淡,丈夫不肯听她谈话。不,立雪的委屈比这些表面现象要深得多。那是不可言传的隐隐的受创感和一种绝望。立雪朝江边走去,她想那片大沙滩倒是一个容纳此时此刻的她的去处。
8
一上大沙滩,眼前骤然开阔,强烈的江风强烈的涛声,飘起立雪的头发旗帜般飞扬。立雪走了几步,胸中奔出一股怨气,眼泪就刷刷纵流不止。在她走近搁浅的木船时,船帮边上立起了一个人,赵如岳说:“是我。”
立雪倒哈一口冷气,怔怔地僵在那儿。
沙滩上今夜无月光,远处长江大桥上的几排彩灯让这里有了个模糊的昏黄。赵如岳是一个影子,立雪也是个影子,茫茫沙滩上再无别人。立雪垂下头,让头发披过来,借捋头发的机会揩掉了泪。
赵如岳穿了件风衣,双手抄在风衣口袋里,说:“你想一个人散散步就接着走吧。我不是有意打扰你的。”
“哪里。”立雪却不过情面,说:“一道走走吧。”
“谢谢。”赵如岳陪在立雪身边,说:“不想说话就别说,同学之间,用不着周全礼貌。”
立雪立刻感到了一丝丝很微妙的理解,她偏过头朝他笑了笑。
他们静静地沿着滩边往前走。立雪依然是裹了长围巾,双手抱着肩,久久盯着江心的航标灯。航标灯在黑呼呼的江里就像一颗心,它似乎很近,却又走来走去挨不了它。偶尔有一艘夜航的船只过去,缓缓地流动着一个灯光闪烁、欢声笑语的房子,这给大沙滩印下了梦幻般的痕迹。
他们静静地走着。一同目随船只,一同沉落进昏暗之中。赵如岳忽儿停了,转身横在立雪面前,愤愤地说:“为什么不问问我?不问我为何独自一人来这儿?不问我……” 赵如岳突然顿住了,放低声音,说:“对不起!我实在过份了。”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质问在立雪倒不在意外,对赵如岳的心情,她早有觉察了。她说: “老赵,你要是想说说你的苦恼就尽管说,也许我能帮帮你。”
赵如岳问:“你知道市电视台的播音员梅子吗?”
立雪说:“知道。”
赵如岳说:“她就是我妻子。”
立雪轻轻“啊”了一声。如果说她从前对赵如岳多少有些戒备之心的话,这一“啊” 声中,戒备化作轻烟了。梅子,年轻,漂亮,一口柔柔的普通话,风度派头十全十美,那真正是少有的女人,有了这样的妻子,赵如岳还会看得起谁呢?立雪随和多了。
赵如岳说:“我,我说不出是多么爱她,非常非常!但她总是忙。几年来,连生孩子的工夫都没有。忙录音、忙学外语、忙交际、忙练口型、练表情、忙修改发型;她再忙也应该生个孩子呀,我要求的不过是身旁有妻,膝下有子,享受点天伦之乐。有一天,她终于郑重地对我说:‘我天生就不是个贤妻良母的料,你就别再苛求我了。’就是这样的,她每时每刻忙她自己的去了。”
梅子,何其温柔的形象呀。立雪不敢相信梅子是个如钢似铁的女人。她安慰赵如岳,告诉他:女人需要耐心、体贴来感化。赵如岳说:“你错了,男人才是需要柔情的,女人却不尽然。”赵如岳说他陪梅子看电影、逛商店、闲聊、散步,可梅子终归一句话:别老把我拴在裤腰带上,我不是贤妻良母的料。赵如岳说:“我彻底绝望了。我每天傍晚来这儿散步,是因为这沙滩和我同样寂寞、孤苦和短命。”
“别咒自己!”立雪说。她的喉头壅塞了。抬眼望夜色中的森森沙滩,森森江水,有说不出的惆怅。这是个阴差阳错的世界。海天偏偏不是赵如岳这样的人,她又偏偏爱海天;赵如岳偏偏爱梅子。她有深厚的母爱,不仅对儿子,也喜欢施于丈夫,就像方才对赵如岳一样;可海天偏偏又固执地做父亲,包括对她。原来夫妻并不单纯是夫妻,女人是乐于既做妻子又做母亲也做小女孩的,而男人又何尝不是需要既做丈夫又做父亲也做小男孩,可是又为何偏偏不能和谐地搭配呢?立雪感到风吹透了她的衣裳,彻骨的冷使她克制不住寒颤。赵如岳脱下风衣披在立雪身上,立雪说:“不……”
赵如岳说:“你冷,脸苍白得和雪人一样。”他为立雪拉上了风衣帽子,俯视着她的脸,说:“第一次在这儿遇上你,我就懂了你心中的孤独和烦恼。今天我知道你哭了,我真想替你擦擦泪,可我知道我不能……我敬重你。你知道吗?你有一种圣洁的神韵。我想我是可以做你的好朋友的,可以吗?”
立雪未说话,泪水就成串滚出来,她扭过身去,点了点头。
9
在食堂吃了午饭,钟瑾拉立雪到草坪上晒太阳。这是修在研究所中央的一片绿草坪,草坪四周种着瓜叶菊,正是含苞欲放的时候。草坪里散散落落放了几条长椅,每天椅上都有午休的同事。立雪靠在长椅上,两只胳膊在椅背上一字摊开,面朝阳光,半合眼帘,哼着“鸽子啊在蓝天上翱翔——”
钟瑾在立雪身边,同样也放松了手脚,头却使劲偏着,乜斜着眼瞅着立雪。
她们议论了一阵子所里的事。对于立雪主持这个试验项目,所里许多人不服气,说所领导用中专生不用大学生是没有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立雪倒比钟瑾坦然一些,说完了也就算了。钟瑾泼刺刺骂了一回还不解恨,立雪倒自在哼起歌来。钟瑾以为立雪与海天谈过了,解决一些矛盾,所以高兴。立雪却说:“没有谈。人家认为天天见面的两口子干嘛还要谈心什么的。”
“每个丈夫都这么蠢!”钟瑾啐了一口,说:“你自我调节的功能还真强啊!”
立雪依然面色怡然,笑道:“你不也是吗?……”
“苍天有眼!快乐是我自己生出来的吗?不,是我那口子给的?更不!是爱情!没有爱的女人哪有乐呵呵的。”
立雪睁大眼睛,转过头:“钟瑾?”
钟瑾合上眼睛,安详得做一个甜蜜的梦似的,用梦呓的声音说:“……我有一个— —爱人。”
“什么?”
“还不懂吗?如果说是情人呢。”
立雪的背挺直了,探索着钟瑾的脸,说:“我的天,别开玩笑!”
钟瑾撩开眼帘,扑哧一笑,说:“真的!”
立雪说:“真的?”
钟瑾将手挡在眼睛上,不笑了,分外认真地说:“你吃惊不小呢。因为你了解我不是一个风流女人,怎么就有了风流韵事?你的观点错了,和我从前一样的傻:封建。你要知道他是怎样地爱我就好了。作为一个女人,我从他那里感到了自己的价值和荣耀。海天能为你死吗?”
有一次立雪问海天我死了你怎么办?海天说我决不再娶,和儿子过活。不待立雪回答,钟瑾又说:“不能,对吗?可他能为我死。三年来,追求他的姑娘成群结队,他一概不理睬。热烈而又无望地守候着我,我可爱的单身汉!”
钟瑾拿下手,满眼是泪,满脸是喜悦和感激:“我还有什么不快活的?”
立雪眼里出现了一个新钟瑾。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钟瑾,看着看着,天空融合了进来,春日的蓝天有一朵朵厚实的白云,钟瑾火红的呢西装仿佛是一朵红云,天空海一般阔,这些云将飘到哪里去?
“你怎么不离婚?”
“为了我的女儿。”
“他也愿意?”
“对,他只得牺牲自己。”
立雪把定了钟瑾,说:“我佩服你的勇敢,但不赞成你的方式,一个男人足够了。”
“那首先他得是个男人!”
“你不能和他交个朋友吗?精神上的。”
钟瑾一串讥讽的笑,道:“我说立雪,你还是十六岁的中学生么?就连现在的中学生也都不像你这么单纯幼稚自欺欺人——”
“胡说!”立雪涨红了脸,说:“我看你是堕落了,难道男女之间就不存在友谊?就不能交朋友?”
钟瑾尖刻地说:“但愿赵如岳对你只有这种美好的友情。”
立雪的脸刷地转成青白:“当然是这样!我的眼睛还不至于瞎到这种程度。”
钟瑾让步了,握住立雪的手,请立雪为她保守秘密。立雪也转怒为笑,答应了钟瑾的要求。她们相互祝对方如愿以偿。后来,她们谈到了梅子,钟瑾称她为“做作的事业型女人”,立雪认为很恰当。在梅子的身上,她们观点一致:梅子枉为女人一场。
10
接下来的几天立雪都去沙滩上散步,赵如岳也去。他们从来没有约过,这在立雪是问心无愧的。“约会”和“遇上”有着本质的区别,若是赵如岳天天约她,那她一定是不会去的了。
在一个喧闹的昼夜通亮的大城市里有这么一片沙滩,真好比是做梦的地方。立雪和赵如岳已闯过了陌生的界限,就有着许多许多谈话的题目。譬如他们的过去,过去的理想,青年时的热情和幼稚;他们的爱好、兴趣、怪癖;他们的父母兄弟和骨肉之间的感情,等等。话题常常由赵如岳说起,可往往立雪成了主讲人。任何一件小事在立雪嘴里都变得有声有色,极有情趣,赵如岳也听得入迷,男孩子般傻笑。立雪容光焕发,时时还流露出活泼俏皮来。她太愉快了,有人听她说话,并且在如此美妙的一个环境。初春的月多半是迷蒙的,极淡极薄的月光雾一般游在沙滩上,立雪谈着谈着仿佛从这月光的雾中看见了她谈着的事情。她从小生活在人情味极浓的家庭里,父母是长者又是朋友。可惜她十六岁就离家下放做了“知识青年”,从此再没回到父母身边。她实指望婆婆就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她做了许多努力,可事实上她得不到回报。海天又总不给她时间,儿子还那么小,一切都压抑在胸。有了赵如岳这个饶有趣味,理解力强又同病相怜的朋友,立雪确实是愉快了。
至于对赵如岳这个人,立雪是有把握的。他很有理智,从无越轨唐突之处,况且他常常念念不忘的是梅子,他那么爱她,为她痛苦着。立雪的少女时代那些女同学之间常送些书签、贺年片、笔记本之类的礼物,写上“祝我们的革命友谊万古长青!”现在立雪倒真想也把这句话送给赵如岳。
11
这一晚上,立雪看错了时间,回家晚了。
客厅里没开电视,没别的人,四周是少有的静。江老太太独自坐在沙发上瞪眼看着立雪。那只沙发是好几年前的老式家具了,座垫硬绷绷皮球一样鼓着。江老太太不由将腰背挺得笔直,看着立雪也不说话。立雪一进门就见了婆婆这副模样,心里先有几分不自在,想打个招呼,但婆婆分明是个冷面孔。她微微欠了欠身,就去儿子的房间。江老太太猛地在立雪身后说话了:“我在等你!”
立雪踅回来,问有什么事。老太太说:“小海出去接你去了,这么晚还不回来,大家怕你出事。看来你没事。”
立雪说:“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谢谢你照顾城城……”
江老太太立刻插话道:“我照顾我孙子,累死也应该。”
立雪要去找海天,老太太说:“不必了。你不知道他在哪里就像他不知道你在哪里一样。幸好海天不在,我要对你嘱咐几句话。”
看来婆婆是得知她与赵如岳散步的事了,还不定疑心她干了什么糟糕的事呢。立雪几年来试图与婆婆对话,一直是热脸对冷脸。正待立雪放弃了,不准备与她计较了,她倒主动有话说了。这也好,趁海天不在家,婆媳俩就干脆摊开吧。立雪这么一想定,便把一副谨慎忍受的样子换成了平日在研究所的自由模样。她走过寂静的